“你很忙啊!”杜党生的眼睛像鹰隼一样地看着他——严格的说这已经不是女人的眼睛了,她盯着他,同时用手指敲了敲大班台,“我要找你谈事还得坐在这儿等你!!”
冉洞庭一声都不敢吭,早已吓出了一身冷汗,他知道任何一条理由招来的只能是痛骂。跟了杜党生这么多年,他深知她暴怒的时候你只能一言不发,哪怕你是对的也不要解释,非得等暴风骤雨过去之后再作分解。他低着头,但是脑子飞快地运转着,想着杜党生可能是为哪件事生气。
经他手办的事实在太多了,他有点发懵。
杜党生火冒三丈道:“高锦林是你什么人?!他是你亲爹吗?!怎么他的货还没到关,电脑上就已显示‘验讫’,我查过了,是你授意在电脑数据上作了手脚,这简直是骇人听闻!是的,我是让他走过两批货,那也是为了公安局换装备,加上你在旁边说他怎么怎么有背景,我也没拿他一分钱好处!别以为有初一就有十五,我也不能关门失守让他长驱直入啊!你跟谁商量了就敢这么干?!”杜党生拍着桌子质问冉洞庭,气得脸色苍白,没有一点血色。
她起身踱到窗前,闭上眼睛深深地呼出一口气。一念之差,一念之差啊!她当时就不应该开这个戒,凌向权说情是一个方面,但她还是十分犹豫的。就是这个冉洞庭,他说,金三角是怎么兴旺起来的?不就是某某富商送了一百台车,你以为他给钱了?没有,你们把车卖了不就是钱吗?赠送的车不打税,卖车不就是逃税吗?可是没钱怎么搞建设?这是没办法的办法,要搞活经济就不能认死理。假如当时不这么变通,还会有今天的金三角吗?!
出了事怎么办?这些歪道理能讲得清吗?
能出什么事?什么事才算事?广州的乙烯厂,河南中原制药厂,川东氯碱工程等等,算大项目吧?十几亿几十亿的投资付之东流你找不到责任人,一句“决策失误”就再也没有人来追究了。我们为公安局行方便,那也是为了保证本地区的安定团结,总不能看着犯罪分子比咱们人民警察还威风。如果这也算事,那只能说是办了一件好事。
怪不得过去的皇帝还要“清君侧”,一把手身边全是这样的人,那还不是一步一步把我往断头台上送?杜党生想到,以往她对他太客气了,总觉得是看着他长大的,还能坏到哪儿去?新找一个副手,谁知道他跟你是不是一条心?现在看来是她自己把猫都养成老虎了!
杜党生转过身来,看见满头大汗的冉洞庭,声调降了下来:“鉴于你最近的‘突出表现’,我准备向党委提出来,让你参加今年市里的扶贫团,到下面去好好锻炼锻炼。”
冉洞庭也没想到自己扑通一下就跪下了,双腿一软根本就不听他的指挥,他怎么能在这种时候离开呢?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机遇,过了这个村就没那个店了,他就是死也要死在岗位上!但他知道在这种时候他不能哭着喊着不去,看来这回杜党生是真的生气了,她是个吃软不吃硬的人。
他突然呜呜呜地哭起来,泪流满面地说:“您狠狠地打我一顿吧!我一直觉得自己就是你的亲儿子,我太不争气了!我去扶贫团,哪怕是去援藏都没有问题,但是把你气成这样,我真的心如刀绞!对不起你我简直就不是人!
“你从小把我从农村带出来,没有你哪有我的今天……”冉洞庭泣不成声,说不下去了。
杜党生的眼圈也红了,这么多年,她寄予厚望的两个儿子,卓童和洞庭都让她失望了。她是一个重情分的人,在她艰苦工作、心力交瘁的时候,是湘姨知冷知热,问寒问暖;在她离婚后的寂寞日子里,是湘姨陪伴在她身旁,开解她心头的苦闷;有一次,她加班到深夜,回家时看见阳台上站着湘姨的身影,一直观望着她回来的那条路。她没有母亲,她所接受到的母爱全部来自这个普通的乡下妇女。她相信这个乡下妇女无论在谁家做都是一样的,因为她有一颗纯朴而博大的心。
可是湘姨什么也不需要,她的生活简单极了,后来又生了病。也正因为对她的爱,她才一次次容忍了冉洞庭的错误。
“你赶紧站起来吧,别人看见像什么样子!”杜党生的心果然软了,但在她的脸上,没有一丝一毫的痕迹,她的话仍旧像刀子一样,刀刀见血,“你看看你现在都变成什么样子了?!我听别人告诉我,你每个星期都去打高尔夫,你哪来那么多钱?别人请那就更不应该去!中央三令五申国家公务员要自律,市里也一再强调干部‘放下你的棍子!’可是这些对你来说全是耳边风!
“你多久没去看你妈妈了?半年还是八个月?你再忙也忙不过我吧?!为什么我每次去,大夫都说从来没有人来看过她?!一个人连他自己的母亲都没时间关心,你说他还是人吗?你刚才说,没有我就没有你的今天。你错了,没有你的母亲才没有你的今天!你自己好好想想吧!”
杜党生的双眉紧皱,拧成一个大疙瘩,看也不看冉洞庭,怒气冲冲地走了。
冉洞庭重新坐回自己的大班台前,半天缓不过神来。好一会儿才拿出备忘录,记下一行字:星期六去老人院。
其实,他并不是一个不孝之子,他也是爱母亲的。他有一个专门的账号在老人院,任其工作人员支取。母亲的病情越来越重,发展到大小便失禁,用纸尿布会好一些,不那么受罪,但是单单这一项,每个月的费用就是三千元,有许许多多的新生儿未必能享受到这种待遇。不是每个人都能这么做的,能力是一个方面,更重要的是病人没有意识,她完全不能感受到这是一种爱,从这个角度说,用什么东西都是一样的,原始的尿布,或者听其自然,反正护理人员会定时清理。
但是他坚持让母亲用最好的,包括她的营养饮食,这些都是钱,真金白银源源不断的输入那个账号,而且摆明不会有任何回报,而且也不见得有什么意义。
不过,他真的是很少去看母亲,对他来说,母亲除了生他养他爱他之外,更是一个顽强、深刻、挥之不去的记忆,那就是农村贫苦的生活,单调沉闷没有任何色彩,脏到极致也累到极致,但是每一分钱都可以困扰他们。
穷就没有尊严。他还记得母亲没有出来帮佣的时候,他发高烧,母亲抱着他去乡里唯一的卫生站,就因为没有两毛钱的挂号费,便没有人理睬他们,母亲只能一次次到厕所里用凉水打湿毛巾敷在他的额头上。后来母亲说,如果你那时抽起来,我什么办法也没有,只能给人家下跪,求他们救救你。
他太不愿意面对那样的过去。可是,只要看到母亲,看到她的衰老、疾病、关节变形的双手和深深弯曲的脊背,以及饱经风霜之后的漠然,他还能想起什么来呢?!
尽管内心里有一百个不乐意,上官器还是第二次来到万顺公司,他在外面跑了一大圈,在几家报关公司进进出出,发现彭卓晴给他报的价是最低的。这太出乎他的意料了。走私分子喂肥了这些人,也养大了他们的胃口,把价格抬上去了。
城中方一日,世上已千年。
曾几何时,他就是一张活名片,谁见了他都愿意给予帮助。而也正因为如此,他才严格要求自己,从不在个人私事上求人,总是为了单位和集体的利益才去找有关领导,这是他一直引以为豪的事。然而现在,他觉得自己的效应在一天天的褪色,优势全被新贵们占去了,他们天王老子都不认,要办事就拿钱来。
他就是带着钱来的。
本来他还有点尴尬,毕竟是他自己找上门来吃回头草了。但显然他是多虑了,卓晴和寇奋翔对他非常热情,似乎他们之间并没有过任何隔膜。他们还一再表示,如果他的钱周转有问题,那就以后再说。
他都有点糊涂了,但是他坚持放下钱,生意场上的人,不会拿客气话当真。
彭卓晴并没有吃错药,有一天她回母亲家吃晚饭,无意间提起上官器在省城的父亲,卓晴说,我听说他很廉洁,但能力也很有限,别人向他汇报工作,他就是三句话:要抓大事,要想问题,要弹钢琴。说完就大笑起来。
杜党生道,这有什么好笑的?关心国家大事,善于思考问题,干工作要像十个指头弹钢琴一样,这是毛主席说的。这是非常精辟的放之四海而皆准的真理。
卓晴还是笑,十指在胸前灵活地晃来晃去,做弹钢琴的手势。
杜党生突然很严肃地说,听说上官书记有可能调到中央去。
卓晴脱口而出道,就他这水平,不要亡党亡国呀?!
放肆!杜党生道,你以为当官有水平就行了?!当官讲的是综合素质,有的人没有水平,但是他可能很民主,能听不同意见,能容纳百川,这样的官也是好官。毛主席会打仗吗?可是毛主席会用兵,能把江山给打下来。
而且,杜党生意味深长地说,官场上,常有两派僵持的局面,这种时候,就很难讲真正有能力的人上得去,因为他越有能力,来自各方面的钳制力就越大。毛主席为什么要用华国锋?事实也证明他用对了人!
妈妈,你很崇拜毛老头吧?
他老人家真的是伟大。杜党生充满感情地说。
彭卓晴也有很功利的一面,本来她以为上官器的父亲并非官场上的风云人物,水平又不高,无非等着“安全着陆”,享受晚年。但如果情况不是这样,她也犯不上得罪上官器。不过话又说回来,让她一分钱不赚,她也不甘愿。
不是她不能放过一个上官器,而是金钱守则上有一条铁律,就是不能在各种各样的情况下让步,否则你每回都会跟金钱失之交臂。而她现在是在商言商。
所以她想,如果上官器不想花钱,那她只好让母亲去做顺手人情;但如果他肯花钱,她就把这件事交给冉洞庭去办,省得母亲追查她收多少手续费的事。
“三天之内,一定给你答复。”卓晴向上官器作出承诺。
上官器不卑不亢道:“不会是不好的答复吧?”
卓晴道:“你放心吧,我拿人钱财,替人消灾。”
两个人还煞有介事地握了握手。
走出万顺公司,上官器心里还是不痛快,毕竟给人家割去了一块肉。他妈的这年头就是“屁股指挥脑袋”,上官器想,如果我是反贪局长,非把这些人抓起来统统枪毙!可我现在坐在总经理的位置上,却不得不“知法犯法”。这叫什么事啊?!
这段时间,因为总有进账,卓晴和奋翔的心情都很愉快。加之上面的风声一紧,许多通关公司的内线全都按兵不动,采取观望的态度,等待着阵风阵雨过去。这就等于送肉给他们吃,那没办法,市场经济是拼实力的。
寇奋翔把腿架在茶几上,感到从未有过的轻松和兴奋。事实证明,的确是他多虑了,再大的声势也挡不住他们的关系是对接,如果九曲十八弯,分薄了利润不说,每一层关系都是一重危险。卓晴的母亲是一棵大树,完全可以为他们遮风避雨。“有了钱,你打算怎么生活?”他像是在问卓晴,又像是在问自己。
卓晴想都没想:“自由,最大限度的自由生活。不用看人脸色,不用受制于人,活得很体面。因为每个人都是嫌贫爱富的。”
“你说得太对了,今后我们就这样,公一份,婆一份,挣出我们的美好人生。”
“去去去,谁跟你公一份,婆一份,我跟你可不是很熟啊!”
“我知道你看着谁好,可他有老婆,有孩子,有你什么事啊?!”
“寇奋翔,你少胡说!”
“我胡说,我早就看出来了。”
“你看出什么来了?”
“他有什么好啊?!不就你们家一保姆的儿子吗?!”
“那怎么了?!那他也比你有品位。英雄不问出处嘛。”
“你看,承认了吧。”
卓晴不再理寇奋翔,背起她的小坤包,一扭一扭地往外走。
寇奋翔叫道:“喂喂喂,不是说好一块吃饭吗?”
“我不想吃了。”卓晴头都不回地走了。
望着卓晴的倩影渐渐远去,寇奋翔并没有生气,反而是一脸的志在必得。
一开始,应该说卓晴对冉洞庭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感觉,只是由于某种“胜似亲人”的关系,冉洞庭经常出没在母亲身边,他们也就慢慢熟悉了。卓晴办公司以后,与冉洞庭的接触越来越多,她发现他有头脑,办事利落,特别是他的分寸感,简直修炼得炉火纯青,决不会因为办了几单漂亮事就跟你套近乎,也不会唯唯诺诺只懂得逢迎和巴结。
正是这种若即若离,使卓晴感到内心有点异样的飘忽不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