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2 / 2)

浮华背后 张欣 6880 字 10个月前

黑夜渐渐退去,黎明使这座城市像正在显影的照片,逐渐露出自己独有的轮廓,高楼大厦鳞次栉比,立交桥四通八达,道路还在沉睡,却已迎来了滚滚车轮,车水马龙是现代都市的重要标志。昨晚下了一场透雨,空气里出现了少有的清新。整个城市也像刚刚洗刷完毕之后那样色彩分明起来。

最终,它被像油画那样固定下来,似乎千古不变。

就在百里之外,在通往省城的公路上,一辆桑塔纳普通型轿车在急驶,昨晚的风雨在它身上留下了斑斑泥点,深灰色的车身显得肮脏不堪。开车的人是霍朗民,他衣衫不整,一脸疲惫中还有几分仓惶,他时不时地看看后视镜,眼中充满了警觉。

他是半夜离开W市的,当时正下着大雨,他认为这也是出走的最佳时间,他从家里出来,什么都没拿,穿着拖鞋,提着垃圾袋,垃圾箱就在车库的附近,他丢完垃圾,便闪进车库,以最快的速度打着引擎,桑塔纳轿车箭一般地冲了出去。他横穿整个市区,开上一○七国道以后,紧绷的神经才敢稍稍地松弛一下。

雨刮器在吭哧吭哧的努力工作,单调的声音不觉让他回想起白天可怕的经历。

这是一个普通的星期六,他像以往任何时候一样,快中午时才起身,随便吃了点东西,便准备去探望父母,半年前,他和父母亲一起凑钱买了市郊的集资房,很快就搬进去了,虽然不是什么豪宅,但比原来宽敞很多,父母亲已很满意,而他乘地铁去探望他们也很方便。

和平时不同,逢至双休日,地铁里的人反而要比往常多,霍朗民买了份报纸,靠在四方形的石柱上,有一眼没一眼地看着。

还差一分钟,列车就要进站了,他把报纸卷了起来。霍朗民能在调查处工作,当年自然是训练有素,他完全是无意间发现一张面孔,陌生而又似曾相见,是个男人,平头,特征是没有特征,与众不同的是漠然的脸上有一股狠劲儿,令人过目不忘。他觉得这个人一直在注意他,可他又怎么也想不起来曾经在哪儿见过他。

突然他的脑海里闪电般地出现了一个姓名,雷子!他记得这个人!因为会计科长死得太蹊跷了,他不可能不关心他的死因,而据说,一贯出言谨慎的会计科长,在少有的一次喝醉了酒之后,说出他另有一本账,埋在什么地方,而这个地方除了他以外,连他的家人都不知道。不久,会计科长就出事了,而杀害他的就是雷子,显然是有人指使他干的,电视里出现过他的镜头,这张脸他不想记住可他记住了,这也许是训练有素的结果。

杀人犯怎么会放出来呢?!霍朗民只觉得后背冷汗淋漓,湿了一片。名表案之后,他就接到过恐吓信,但他想这毕竟还是共产党的天下,他只需小心一点,不必信这个邪。可是雷子怎么会放出来呢?这让他怀疑黑势力的渗透到底有多深,有多广。

他的脑袋急剧地运转着,无数的疑问像雨后春笋般地滋长出来,为什么杜关长突然就改变了她的行事风格?特批了东泽国际申办保税仓的请求,利用这个保税仓,高锦林走私各种植物油、原糖,偷逃关税上亿元。杜关长的态度使冉洞庭有恃无恐,前不久,运送走私品的船只在到达巨澜港水道时,被海关缉私警察当场查获,他也急忙赶至现场,共缴获八个四十尺的集装箱,内装汽车、汽车切割件等物,核定偷逃应缴税款八百万元人民币。

跟上次查获东泽国际的走私油轮一样,冉洞庭出面命令他们放行,同样有人扔给他和缉私处长两个信封,一个装着支票,另一个装着子弹。

东泽国际走私的一条重要途径是谎报来料加工,假如进的是手机,谎称为塑料米,然后弄一些烂拖鞋之类的塑料产品,告诉海关这就是初加工出口的东西,或者从乡镇企业找一些低劣的塑料制品拿去核销,在海关的账面上算是有进有出。

前不久,东泽国际以来料加工的名义进口一批市场紧缺的电子原件,卖了后就让海关用空货柜冒充加工成品出口。因为空箱太多,几个海关人员嫌贴出口标签麻烦,干脆将标签交给东泽国际的人,叫他们自己贴,贴完了装完了船之后,告诉海关一声就行了。结果这些空货柜在海上游了一圈卸到国外,再装上走私货品回到巨澜港。

杜党生那里先开了口子,具体部门便像决堤的洪水,无法阻挡。而且大家都这么干,谁要是讲原则反而被同事警惕,被人在脊梁后面指指点点,给你脸色看,给你小鞋穿。霍朗民也觉得这样做太过分了,可他同样恐惧来自同事之间的孤立。

本来他寄希望于杜党生,但她显然也有难言之隐。霍朗民权衡再三,觉得自己一个人是根本没有办法站出来抗争的。

可他为什么会被人盯上呢?他想,唯一的理由是他知道得太多了,许多部门的问题将在调查处汇拢,这样他就变成了最大的隐患。何况他还有查处名表案的光荣历史,保不准会不会把事情的真相捅出来去邀功请赏。在那些人眼里就这么回事,他只比会计科长更危险。

就在这一分钟的时间里,霍朗民的脑袋已经开了锅,但他想不出他们在地铁里能干什么?这里人来人往,干什么能下得了手呢?或许他在被人跟踪,于是他决定不去父母家了,省得连累他们,他只坐两站就下来,确定自己是不是真的被跟踪了。

列车呼啸着进站了,霍朗民向前走去,他已经清楚地看到了列车驾驶员的面孔和车头上印着的红漆车号,是四位数的。也就在这一瞬间,他只觉得耳边生风,身后似乎有一股巨大的力量向他涌来,几只大手在他的背上猛击,假如他毫无提防,早已飞向车头,成为不慎失足跌落地铁轨道的游人,沦为轮下之鬼。幸亏他相当警觉,在最危急的时刻一屁股坐在地上,人们惊叫着抱怨着压倒在他身上,他没有了呼吸,骨头咔咔作响,但他知道暂时躲过了一场大难。

他离开地铁时,雷子早已不见了。

他去医院的急诊室拍了片子,有两根肋骨断了,医生说虽然不用开刀,但仍要复位,卧床休息。他犹豫了好长时间回不回家,在自己家的附近观察了好长时间才回到家去。

天已经黑了,他不敢开灯,这时黑暗好像更能带给他安全。他想,他们是不会放过他的,而且他也不知道他们是谁。他在明处,他们在暗处,会计科长的死亡现场再一次出现在他的面前,光身电线、睡衣、烧黑的手臂、安详的面容,自杀?他杀?然后是雷子的脸,他无神的眼睛,冷酷的神情,接着是那股来自四面八方的力量,他看到自己凌空而起,还没来得及落到地上,已贴在地铁列车巨大的车头上,一同向前驶去,鲜血和脑浆一路飞溅,他的神经紧绷到了极限。

上午十点多钟,霍朗民敲开了省城反贪局长家的门,早在半年之前,他已经通过若干渠道了解了这个人的简历和品行,家庭住址自然不在话下。正好是星期天,局长也刚起来不久,他接待了站立不住的霍朗民,但是霍朗民没有坐下,没有喝水,也没有说什么,他带着反贪局长直接去了地下车库。

他打开泥水交加的桑塔纳轿车的后盖,连反贪局长都震惊了,整个后备箱里全部是钱。通常我们看到的密码箱里的钱,相比之下微不足道,要知道轿车的后备箱里是可以塞下人的,有多少钱可想而知。

是的,霍朗民的确收过钱,他不敢不收,但也一分都不敢花,他知道总有一天这些钱就是他的命。

对于莫眉来说,乐极生悲简直就是她生命中的一句咒语。

她搬离了锦绣苑林,创下了入住时间最短的记录。那天,她坐在大众搬屋公司巨大的卡车上,还是她来时的那些东西,意大利沙发、三角钢琴什么的连同房子让给了新主人。她坐在自己的旧箱子上,看着锦绣苑林越来越小,最后浓缩成了一个大盆景,她知道在她有限的岁月里,再也不会出现这梦境般的辉煌了。

幸亏有大黄和彭树陪伴在她的身边。

彭树也是两鬓斑白,与热恋的时候相比判若两人。但他毕竟是个男人,还有几分天然的承受力,他伸手搂住莫眉的肩膀:“不如你先搬到我家去吧。”

“不!”他的提议被莫眉坚决地拒绝了,“亿亿会来找我的,找不到我她会着急。”

“莫眉,亿亿出事以后你还没有哭过,你还是哭出来吧。”彭树恳求地说道。

莫眉还是没哭,反而自信地说道:“她会回来的,那间小屋是她的家。”

彭树无计可施,他只好搂紧莫眉。

一周前,亿亿和卓童在一场意外的车祸中丧生。

最令莫眉无法接受的是,那天她跟亿亿大吵了一架,而亿亿是带着情绪开车走的,不久就传来了噩耗。莫眉根本没办法相信这个现实,同时又深信不疑是自己亲手害了女儿。

随着她们的日子越过越好,矛盾也越来越多,这似乎是生活中的一条铁律。没钱可以考验人的意志,有钱却能考验人的品行。莫眉一向认为自己是身经百战的,又是在文艺圈中混过的老将,可谓阅历多多,但她其实并没有过过一夜成名,一天暴富的日子,空有年纪说明不了什么问题,她在现实生活中仍旧是个小学生。

一天,她无比烦恼地说:“亿亿,你的见报率实在太低了。”

“还低啊?!”亿亿大叫,“你想我怎样?登在头版领导人出访新闻的下面?”

“你已经有一个星期没上过报纸了。”

“一个星期很长吗?我又不是寻人启事,天天在中缝呆着。”

“可是太平凡了就不是明星。”

“这是我的风格,我喜欢低调。”

“你以为你是朱曼俏啊?你不可能有她那样的江湖地位,现在又是一个新人辈出的时代,你自己不用心,很快就会被观众忘记。”

“为什么要在戏外用心?你不是总是批评我们年轻人太功利吗?”

那是平凡岁月时的寄语,莫眉承认她说过很多这样的话,那时她也的确是这么认为的,像个胸有成竹、处变不惊的哲人。可是到了今天,为什么这些人生的座右铭都变得苍白无力了呢?!剧虎的事是这样,亿亿出了名之后还是这样,她觉得自己所思所想、所作所为完全不是一码子事。

不久,报纸上又有了亿亿的新闻,比如她保护皮肤的秘诀,比如她爱收集什么小玩艺,比如她崇拜自己的母亲,这还无伤大雅,报纸上还详细透露了她与男友的亲密关系,不仅两个人的生活照见诸报端,还有男友母亲不认可这段感情的细节。

莫眉承认是她给记者报料。

亿亿气得发昏:“你以为这是帮我吗?你这是害了我!”

“我这完全是为了你好,我对我自己都没有这么上过心。”

“你之甘露,我之砒霜,你不要强加于人好不好!”

莫眉苦口婆心道:“我也是好戏之人,我的基本功你连百分之一都及不上,可我现在混成了一个看狗员。仔细想一想,还是自己糊涂,艺人身在名利圈,不讲名利讲什么?可是名利的来源是知名度!没有知名度,很快就会被淘汰。翻开现在的报纸,哪个演员不是在紧锣密鼓地炒作!炒作!炒作!目前的游戏规则已经被打破,我们也得调整以往的做法。”

“我有实力!我用不着这样!”

“那是因为你得到这一切太容易。”

“你不觉得你这样做是在否定你的人生吗?”

“亿亿,也只有我,你的母亲,肯践踏自己的人生来帮助你建立美好生活。”

她们都从心底爱对方,但是这种爱已经变了味。从道理上说,谁比谁更对?从感情上说,谁又比谁更真?可是她们之间到底出现了她们自己都不愿面对的鸿沟。

这还不是最糟的,最糟的是莫眉在自认为十分正确的星妈之路上越走越远。有两个香港的经纪人来找她,他们要出一本只在港台发行的亿亿的写真集。莫眉觉得这是女儿的一个天大的机会,她完全没跟亿亿商量,一个人斗智斗勇,把价格一点一点地提高,直到她满意的价位,便签了合同书,并盖了女儿的私章,她相信女儿一定会惊喜地跳起来,同时对她的能力刮目相看。

亿亿接到莫名其妙的电话,要她排出拍写真集的档期,这才知道出了问题。

也就是在出事的那一天,她气急败坏的回到家中质问母亲:

“谁叫你背着我签什么写真集的?”

“不露三点,不穿透视装,这是我一开始就坚持的原则。”

“英文版你看了吗?你看得懂吗?妈,八十万港币你就把我卖了!”

“英文版上说什么了?他们说跟中文的内容一模一样。”莫眉也紧张起来。

“有三分之一的照片要露三点,还要有性感的动作。”

犹如当头一棒,莫眉愣在那里,人像凝固了一样。

亿亿冷冷地说道:“我要怎么说你才明白,这个时代已经不属于你,请你谢幕。”

“你怎么能这么跟我说话?我也是一片好心……”

“够了,再不要提你的好心,我也不需要了,我决定退出娱乐圈,我说到做到。”

“你为什么要说这么负气的话?写真集不拍就是了。”

“你以为人家是大陆,一本正经签合同,又谁都可以不遵守合同。人家是讲法的,要不就去拍,要不就赔钱,赔大钱。我不退出娱乐圈,我得有路才行啊?!”

说到这里,亿亿的眼泪滚滚而下:“妈妈,我知道你爱我,我也爱你,可是这种爱太沉重了,你对我寄予厚望,把我当成你重活一次的替身,这种铺张华丽的生活让你觉得你白活了,你给自己下了一个失败的定义,要在我身上重新开始。可我更喜欢过去的你,如果你不是那么单纯那么执着那么淡泊名利,追求一种最本真最实在的生活,彭叔叔他会爱上你吗?我们过去能有那么多快乐吗?”

“亿亿,你不是也发誓要过上最体面的生活吗?”

“可是成功改变了我,没想到它也改变了你。我终于明白了我想要什么。”

亿亿去她的房间,收拾了简单的行李,出来的时候,她手上多了一个手提袋。

她说:“妈妈,我想出去住一段时间,不是跟你赌气,我只是需要片刻的宁静。”

她走了,她们都觉得这只是暂时的分手,生活和一切都会继续。莫眉完全没想到,亿亿将在她的生活中消失。

从家里出来,亿亿上了卓童的那辆草绿色的积架车,甚至这辆车也曾出现在娱乐版上,莫眉在阳台上,望着它绝尘而去。

亿亿最后的记忆里还保存着那惊心动魄的一幕,那时天色已沉,市郊的黄昏暮色四起,突然,车子突然剧烈地震动了几下,亿亿耳边充斥着一些复杂的声响,等她从惊恐中睁开眼时,只见许多笔直的树飞舞着迎面而来,车身蹭过了几棵树,她的身体也随之左摆右荡。终于,一声巨响,汽车前后左右所有的玻璃同时粉碎,亿亿也不知道自己撞到了车子的哪个部位,只记得头部向挡风玻璃冲了过去,又被吸了回来,她捂住前额,血像水一样喷射出来,漫过她的双眼和脸颊,滴在皮椅上像水滴敲击鼓面。

接着是红光一闪,她顷刻间被包围在火海之中,她摸到门想把它打开,但剧烈的撞击使车门完全变形,拼尽全力也打不开。

据说亿亿和卓童的尸体被烧得面目全非。

有关部门的勘察结论是:该车由于发动机机油注入量过多,而机油滤清器处没有拧紧,致使机油泄漏,附着在发动机排气歧管上,由于排气歧管温度很高,引起机油燃烧,最终导致车辆烧毁。

这当然是所有报刊娱乐版的新闻,幸亏当时没有狗仔队,否则他们一定会把最血腥的照片登出来。媒体是铁石心肠的代名词,越敬业就越冷酷,对于这样的消息,无从掩饰地奔走相告,成为他们共同的宝藏。他们不能总登林青霞怀上二胎,演艺圈重新流行紧身裤之类的消息,这他妈有什么意思?!现在他们可以从各个角度拍下出事地点,道路上的斑斑痕迹,烧焦的树,还有那辆肠子肚子都在外面,如一团烂泥的名贵轿车。与之相关的新闻可以无穷无尽。由于炒得实在太厉害,在市委宣传部的早茶碰头会上,一致决定发紧急公文给各大报刊,停止炒作有关这件事的任何消息。

但在茶余饭后,没有人不感叹这一对金童玉女的命运。

莫眉回到家中,破旧小屋里的一切陈设因为完全没法配合锦绣苑林的豪宅,便被用报纸和白布盖住。她们当初没把这里卖掉,是由于房子太差,卖不出什么价来,还有就是难以言说的记忆和感情。

当这些落满尘土的报纸、白布被揭开时,往昔的生活又还原而来。关于女儿的一切,汹涌澎湃地撞击着莫眉的心底,她终于相信她已离去,忍不住抱住亿亿睡过的枕头放声痛哭。

就在这一刻,望着莫眉抖动不止的双肩,彭树决定暂时留下来,他不能在这种时候离开她,她什么都没有了,包括她对生活的希望。她迟来的悲痛欲绝,重新勾起了他对卓童的深深的思念,那是一种刻骨铭心的血缘之爱,泪水蒙住了他的双眼。此时此刻,爱情对他们来说,只剩下伤心泪对伤心泪,断肠人对断肠人的涵义。

他是在殡仪馆见到杜党生的,她红肿着双眼,捧着儿子的骨灰。没有遗体可以告别,因为惨不忍睹,她对他说道。

莫眉也同样抱着骨灰盒,独自一人肃穆地坐在灵堂的一个角落,这时她只是呆呆的,好像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黄文洋来了,哭得满脸是泪,她也没跟他说一句话。杜党生向她走去,第一次对她收敛了傲慢的神情,声音也和缓了许多:“我很抱歉,曾经那样对待你,对待他们的感情。我真的很抱歉。”莫眉一动不动地坐着,脸上没有任何反应,好像杜党生并不是在跟她说话。

那时她没有思维,即使有,这一切也不重要了,比起生命来。

看尽这绚烂之后的凋谢,繁华之后的冷清,莫眉始知,女儿的话是对的。她只是感到奇怪,她穷尽一生,历尽磨难才明白的道理,女儿怎么会在那么短的时间内就能明了,她到底走出了她的暖翼,她的视野。她的精神世界是她完全不能理解和体会的,也难怪这万丈红尘都没有能够留住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