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2 / 2)

浮华背后 张欣 5968 字 10个月前

那个男人同样被拒绝了,他也是满脸怅然地站在那里。

彭树向他走了过去,主动搭讪道:“你也是来探望杜党生的?请问你是……”

“我叫寇杰,是她小学的同学。”

寇杰已经来探望过儿子,他这回是专程来看杜党生的,他也来过几次,均遭到了拒绝。

“我叫彭树,是她的前夫。”

“原来是这样。”

“我们都应该了解她,她说过,狼狈的时候不愿意见任何人。”彭树苦笑道。

寇杰主动提议:“找个地方坐坐吧。”看上去他有点想跟人聊聊。

他们乘车离开了看守所所在的那片无比荒凉的地带,来到市区,随便找了一个酒吧,看见人不多,便坐了进去。可是真正坐下来,又无话可说,只能是面对面地喝啤酒、抽烟。

彭树是在卓童过世以后学会抽烟的,那么一个干净人,很短的时间内,浑身烟气,手指焦黄,与老烟枪没有任何区别。

至今,寇杰还清楚地记得他与杜党生的最后一次见面。

那天晚上,杜党生打他的手机,要求立刻见面,这是绝无仅有的事。他如约来到了一个很不起眼的咖啡馆,可是足足等了二十多分钟,杜党生才匆匆忙忙地赶来。

他对服务员说,要一个柠檬茶。但杜党生说不,她要了两杯威士忌,并且笑着对他说,咱们俩还没有一醉方休过呢!但很明显,他觉得她的笑容十分勉强,甚至可以说是强颜欢笑,看上去让人很不好受。

果然,过了一会儿,杜党生突然对他说,洪炉,我可能要出事。

你会出什么事?

一句话两句话也说不清,所以这么着急把你约出来。

他还是那句话,你会出什么事,就连我太太都说,杜关长这个人,一看就知道不会犯经济上的错误,也不会犯作风上的错误,至于政治上的错误,那就更不会犯了。说完这话,他自己还笑了笑。

杜党生根本笑不出来,她也没接他的话,只是说:洪炉,如果我做过什么对不起你的事,你一定要原谅我,我的确是出于好心。

现在想来,她是指奋翔因为通关公司被收审这件事。但当时他完全不可能领会,只是打断她道,你胡说什么呀!

他们要的洋酒送来了,她先喝了一大口,然后侧过头去,望着窗外霓虹闪闪的街道和街道上流淌不息的灯河,眼中充满眷恋和少有的温柔。她没有看着他,可是在跟他说话,她说,我真的很感谢你,洪炉,你让我觉得自己是一个真正的女人,也让我相信了人是可以心灵相通的。做人是有今生,没来世,我这个人一生都不浪漫,更不会说什么感天动地的话,我只是希望我走了以后,你有空的时候还能想起我来,如果想我的时候就看看这个。

她递给他一个布包,布包是一块用旧的男用手绢,好像是他什么时候遗落在她那里的。他也依稀记得她对他说过,现在谁还用手绢啊,早就用纸巾了。他打开手绢,里面是一本破得不能再破的《新华字典》。

他直觉她出了大事,她是一个不善于表达感情的人,从来也没有在他面前说过什么,流露过任何儿女情长的东西,可是这会儿一下子说了那么多,都是些生离死别时才会说的话。她会出什么事呢?以她的位置,工作环境,包括所处的时代都不难设想,然而他人微言轻,他至多能拉住她的手安慰她几句,这有什么用呢?

他也想过叫她自首、退赔或者干脆人间蒸发。可是以她的聪颖、果敢和能力,这些是不需要他来提醒的。

他觉得内心无比酸楚,就像眼睁睁地看见心爱的人溺水,却又在遥不可及的地方发不出声音地空喊。

很长时间,他们只能默默无语地相对而坐。

最后,他说,喝个交杯酒吧。然后象征性地与她交换了酒杯,他看见她的眼里有泪。

“我只是觉得,”寇杰突然大声地对彭树说道,“我只是觉得她活得太苦太累,没有人真正帮过她,也帮不上她。她就像一棵圣诞树,只是身上挂的不是新年礼物,而是责任、义务、情分和感念。如果她冷酷一点,贪婪一点,真的是卑鄙无耻、薄情寡义、视财如命的人,倒也死得其所。”

彭树一言不发地看着寇杰,他承认他其实并不了解杜党生。

她站起来,理了理头发,跟着狱警来到长长的走廊上。走过一道就被紧关一道的铁门早已不用钥匙,是根据警员的指纹感应的,可以说只要来到这里便是插翅难逃,即便是这样,看守大楼还是修得跟迷宫一样,七兜八转,就是让她大摇大摆地重走一次,也必定糊涂。而且每道过口都有荷枪实弹的岗哨。

杜党生再一次被带到审讯室,这里对她来说毫不陌生,几乎每天必到,甚至几个来回,但她仍觉得今天的感觉有点异样,又说不出什么具体的来,大概是专案组专门审理她的那个人,脸上有一点不易扑捉的悲天悯人的神情。其他的人,表情也是怪怪的,与他们以往坚决要攻克她的心境不大相同。

她从心里感到不以为然,这些在清水衙门里工作的人,最喜欢整治贪官,以泄心头之愤,如果和她调换一下位置,保不准是什么货色,不过以她的党性,审理别人的时候,一样不会手软。

专案组的人开口了:“你今天还是准备一言不发吗?”

她看了他一眼,用一言不发回答了他的问题。

她现在比刚进来的时候好多了,人都有一个适应的过程,何况她是一个秉性坚强的人。

这样对峙了一会儿,专案组的人说:“好吧,我们本来不想告诉你的,你的女儿彭卓晴自杀了。”他说话的声音的确有些沉重。

他的,他们的表情让她相信这是真的,有很多东西可以伪装,但有的却是根本无法掩饰的。她听见那个人继续说道:“她在医务室输液时藏了一块玻璃片,半夜在被子里割腕,没有被发现。”他的口气似乎更看重的是他们工作的失误和不好交待。好像她是他们的领导,正在听发生重大事故的汇报。

事实上,她只觉得全身的血液降到了冰点,她感到一种彻骨的寒冷,她下意识地抱紧双肩,但这丝毫不能抗拒死亡一般的寒意;紧接着,灰色的墙壁开始倾斜、旋转,而她的精神世界同样在坍塌、崩溃,这一切交织在一起,那种轰轰烈烈的声音此起彼落,不绝于耳,终于,她被掩埋在一片无光无色坟墓一般的废墟里。

不知过了多久,他们递给她一张揉皱的、血迹斑斑的纸条,那上面写着:“我对不起我妈妈,是我害了她,她是一个好人。如果奋翔也是死,我想跟他埋在一块。彭卓晴绝笔。”

她感到一种万箭钻心的痛,没有人能够理解她有多爱她的女儿,并不表现在甜甜蜜蜜和无微不至上,那是深藏在心底的爱,是随时可以献出生命的保护,就因为她是一个孤儿,就因为她是一个单身母亲,就因为卓晴她从小就不在她的身边,她对她所有的歉疚都化成了爱,可是她没有把她教育好,而把她送上了一条不归路。

傻孩子,你以为你这么做就能救我吗?!你太年轻了,事情决不像你想的那么单纯,是的,你和卓童让我伤透了脑筋,你们给我的对手创造了一个又一个机会,事实上是你们和他们合力在我的心脏插上了匕首。可这也还是冰山一角,比起我抽屉里含金量极高的字条,比起我接到的来自某办某办的电话,比起军方的一个指令,你们算什么呢?我那时候就知道,有些事你不做,当时就死,做了,现在死。

结果是一样的,原因不同,过程不同而已。

可是你还是想救我,母女连心,你知道错了,甚至愿意拿出生命来补救,你怎么会傻成这样?!你这不是往母亲伤痕累累的心上撒盐吗!

杜党生发出的隐忍的哭声,像原始森林里传来的野狼失子时的哀鸣,如泉的泪水在她的脸上纵横,就连专案组的人都无不为之动容。

彭卓晴在医务室抗拒打点滴时,混乱中踢倒了输液架,打碎了一个葡萄糖盐水瓶,医务人员及时做了清扫,却有一片碎玻璃遗漏在输液床的下面,她在系鞋扣时把它藏了起来。直到有一天深夜,她在不动声色的情况下,完成了她想完成的事。早晨起床的时候,被同一监仓的人发现她安睡在血泊之中。

再也不会有人知道,她在了结自己之前的所思所想,她恨冉洞庭吗?她懊悔不已吗?她爱寇奋翔吗?但有一点可以肯定,她爱她的母亲。

几天以后,杜党生开始说话了,而且有问必答。她是海关的一把手,对于许多问题的大白于天下起着举足轻重的作用。

公审大会那一天,她起了个大早,仔细地洗了洗脸,还擦了一点润肤霜,头发梳了又梳,还是不太顺从,她的头发浓密但发质比较硬,没有吹风筒就很难打理好发型,也只有将就了,最难看的是囚衣,皱皱巴巴的像面粉袋,但这个问题是不可能解决的。

果然,她一走进公审大厅,就看见了坐在听众席第一排的洪炉和彭树,这两个男人呆如木鸡地看着她,大概从来没想象过她沦为囚徒是什么样子。这是她生命中的两个男人,一个跟她有了孩子,另一个是她风雨兼程时的港湾,她感谢他们,让她有了一个完整的人生,她很满足。

至于他们怎么想,这已经不重要了,女人是男人的花边,男人也可以是女人的点缀。这是一个女强人、弱男子的年代,你只有一丁点都不指望他们,才能得到真正的泰然自若的平衡,尽管你会在大灾难面前感到是何等的单薄无依。

杜党生,受贿罪,放纵走私罪,情节特别严重,一审被判处死刑,剥夺政治权利终身,没收个人全部财产。

凌向权,受贿罪,滥用职权罪,案发后为高锦林通风报信,一审被判处死刑,剥夺政治权利终身,没收个人全部财产。

冉洞庭,受贿罪,放纵走私罪,情节特别严重,一审被判处死刑,剥夺政治权利终身,没收个人全部财产。

彭卓晴,走私普通货物罪,数额特别巨大,情节特别严重,一审被判处死刑,剥夺政治权利终身,没收个人全部财产。鉴于她已经因病死亡,免于执行。

……

寇奋翔,走私普通货物罪,因有自首情节,一审被判处死刑,缓期两年执行,剥夺政治权利终身,没收个人全部财产。

……

公审结果共计十一人死刑,三人死缓,十二人无期,其余五十六人分别被判处有期徒刑。

死刑犯中有十人决定上诉,杜党生是唯一没有提出上诉的人。卓晴死了,在巨大的悲伤过去之后,她竟有了一种如释重负的平静,对待生死也有了超乎寻常的坦然。

她破例接受了记者的采访,回答相关的问题,在提到临别感言时,她语气和缓地说:“好人也怕坏人磨,每一个善良的人都不要以为,腐败只是发生在别人身上的故事。”她的话被引用在各种各样的文章里,影像出现在各种电视节目上,一如破获名表走私案大出风头时的频率。她对党还是有感情的,知道怎么说话可以达到教育全体党员的目的,这次也一样,像上面提倡的“无车日”“健身日”“放下你的棍子”“百鸡宴”等等一样,她愿意现身说法,最后为党做一点事情。

她开始默默无语地安装灯泡,放风的时候尽可能扬着脸,自然之景,哪怕是空荡荡的天空,都让她心驰神往,追忆起她所见过的最为旖旎的春光秋色,似乎都可以保存下来,保存在心底。她看上去更像是在等待一个日子,她将去探望女儿,据说那里是不需要吃喝的,并且一团漆黑,她可以把图画一般的美丽讲述给女儿听,因为女儿从小就怕黑。

她也主动给贩毒的死囚犯送饭或者端尿盆,因为她将坐在这个位置上,戴着重脚铐,整个人铆在地铺上,她也需要别人为她服务,当然不是指望死人,却是做给活人看的。

她至死都是一个务实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