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2 / 2)

深喉 张欣 4045 字 11个月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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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已经饿得灵魂出窍了。”

槐凝想了想,起身四周环顾了一下,便向一位面善的妇女走过去,那女人睡得正香,槐凝轻轻地推了推她,女人醒了,还以为要查票。槐凝指着她面前小茶几上的塑料袋说:“大姐,能卖给我两个茶叶蛋吗?”塑料袋里大概有十多个茶叶蛋。

槐凝掏出钱来,面善的女人反应了半天才反应过来她在说什么,道:“你拿两个去吃吧。”说完调整了一下位置又睡。

呼延鹏一口气吃下了两个救命的茶叶蛋,几乎被噎着,槐凝从包里摸出半瓶矿泉水,还有一小瓶维生素药片:“喝水的时候吃两片,就当是吃了两个苹果。我身上就这么多东西了。”说完她侧过身去,头倚在硬座的椅背上继续她的美梦。呼延鹏突然觉得和槐凝在一起有一种特别踏实的感觉,她做事既不渲染,也不一惊一乍的,无论到了什么境地都显现出一种风范。这太让呼延鹏感到意外了:女人中竟然有这样的极品。

有一绺头发垂了下来,柔和地挡在槐凝那张无欲无求的脸上,随着列车的节奏轻轻晃动着,说不出原由的,呼延鹏从心里很想帮她把这绺头发小心地拨到一边去。

深夜,硬座车厢,茶叶蛋,半瓶水,低垂的发丝……总之这些现代生活中峥嵘岁月的记忆,至今还深藏在呼延鹏的脑海里,没有丝毫的褪色。

有两个神情严肃的人来找宗柏青,他们是市交警大队的。

宗柏青把他们从办公室领到会客室,客客气气地奉上茶水。他们告诉宗柏青,他的车撞了人,司机逃逸,他们也知道不是宗柏青本人开的车,因为有目击者形容了肇事司机的长相,跟宗柏青风马牛不相及。但是车主是宗柏青,便有许多事难逃干系。首先是肇事司机的下落,其次是被撞成重伤的病人还躺在医院抢救,总之有一系列的善后工作要做。这两个人向宗柏青出示了证件以及车祸现场的照片。

柏青当然知道这事是谁干的,脑袋也当即嗡的一声。但先去看病人肯定是重中之重,而且可能因为他在媒体工作,交警大队的人也比较谨慎,没有用呵斥的语气跟他说话。他也表示会积极配合交警部门处理好这件事。

送走交警大队的人,柏青立刻去买了许多高档营养品以及进口的水果,跑到指定的医院一看,顿时傻了眼,病人住在脑外科重症监护室,被所有的精密仪器包围着,那个阵势已把人吓个倒立,病人满头满脸裹着纱布,像裹蒸粽一样根本看不到眉眼,全身上下都是管子,至少有七八条之多。大夫说,病人送进来之后就没有醒过,基本上可以断定是脑死亡,但是病人家属坚持要维持生命体征,所以花费是相当高昂的。

坐在病区走廊的长椅上,宗柏青的脑袋一片空白。每次他的大舅子跟他借车他都是千叮咛万嘱咐,可是还是出了事,而且出了事还跑,那就变成了负全责,还要接受更大的惩处。现在植物人躺在医院里,轿车扣在交警大队,打他大舅子的手机一直关机。宗柏青简直就不知道该怎么办。

下班以后,柏青回到家,神态凝重地倒在沙发上。

老婆走过来帮他脱掉西装,又递给他一杯泡好的明前龙井,然后才问他发生了什么事?柏青把事情跟她说了一遍。

其实,他已经知道老婆会说什么,果然老婆也是这么说的,不外是她哥哥不能坐牢,她爸爸知道这件事会犯心脏病。老婆是仁慈之人,但是宗柏青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厌恶甚至痛恨“仁慈”二字,他已经快被这温情杀手桎梏到窒息的程度。他宁愿她冲到她父亲那去告状,至少可以让他的心里舒服一点,缓解一点。可是她不会这么做的,你也不能要求一个善良温柔的女人,一个坚持亲手给丈夫盛汤盛饭举案齐眉的女人,一个同时还兼有好爸爸富爸爸的女人那么合你的心意。

也许正因为这些说不出的理由,让从来不会发火的宗柏青大为光火,他把手中的杯子砸到地上,他说,那你叫我怎么办?我可以送一张支票到医院去,可是以后呢?医生说这种情况可以拖一两年,甚至五年,你知道要花多少钱吗?那我怎么办?我怎么做账?怎么把这个账做平?你替我想过没有?我还要到你爸爸那去说是我撞了车,横竖两头你都是好人,那我呢?我在报社就没有一个形象问题吗!

柏青的老婆是不会跟他吵架的,她是那种骨血中都透着修养的人。她被柏青吓呆之后面色苍白,接着珍珠大小的泪珠便一颗一颗滚落下来。

她蹲下身去,捡杯子打破之后的碎陶瓷,那种隐忍和委屈简直让宗柏青要发疯了。他毫不犹豫地冲出了家门。

柏青搭计程车来到“蓝色音符”。坐在吧台前的高凳上,他要了一杯威士忌,抿了一口便觉得五脏六腑腾的一下烧了起来,那种感觉很舒服,很彻底,他想,他也只有用这种低劣的手段来宣泄自己的情绪了。

他为什么就不能放弃这一切走掉呢?这个想法着实让柏青自己吓了一跳,其实一个人得到过就不在乎失去,尤其如过眼云烟般的财富。他为什么要像三文治中的午餐肉一样夹在中间喘不过气来呢?没错,他是爱老婆,爱舒适的家,爱车,爱目前的位置,爱签单的权力,可是再怎么说爱也是相对的,还没有达到要以受气作代价的程度吧。老实说他从心底很羡慕洪泽,倒不是羡慕他的不择手段,而是羡慕他不顾一切打拼的勇气。他更羡慕呼延鹏,他几乎就是现代青年的楷模,还在为正义、公平、针砭时弊而斗争。所有的这一切,他宗柏青早已把它们遗弃在大学校园里的绿草地上了。

也许车祸事件仅仅是一个导火索,他对自己的现状早已不满,只不过不让自己深想罢了。他甚至不愿意照镜子,干净得像个女人,一张粉雕玉砌的脸,不要说阳刚之气,就连最后的一点血性也从他的眉宇间消失殆尽。一个人年纪轻轻的就万事无忧真不知道是祸是福,总之他是受够了。在别人眼中他就该没脾气,你什么都得到了你还发什么火?他想,可能每一个人都会像他老婆那样想问题,你得到了那么多就不能承受一点什么吗?!

他痛恨的就是这个,好像他捡了多大便宜似的,他不要这个便宜行不行?

也许就是因为得来的太过容易,宗柏青还不懂得珍视幸福生活,要知道他今天所得到的一切是许多人穷尽一生努力也无从得到的,可是柏青却想到了放弃。你说人生是不是很奇怪,得到的人追求过程而在过程中奋斗的人却无时无刻地想看到结果到底是什么。

大约过了两个多小时,柏青在一种不胜酒力的眩晕中感到身边的吧凳上又来了一个人,淡淡的晚香玉基调的香水味让他断定这是一个女人。他抬起头来,一时间愣住了,居然是透透像从天上掉下来一样坐在了他的身边,透透见到他也笑了。

“是我打电话叫你来的吗?”他有些奇怪地问。

透透笑得更厉害了。

透透的笑终于变成了苦笑,她说:“宗柏青,你是不会理解我的。”

“什么意思?”

“你已经有了富人的烦恼,可我和呼延鹏还在为生存好一点而挣扎。”

“你也这么认为吗?”柏青冷冷地盯着透透,好一会儿,他准备离去。

透透颇感意外地一把抓住柏青的胳膊,她还从来没有见过柏青以这一面示人,她心目中的柏青永远是整洁的、温文的、平和的、善解人意的,于是她异常诚恳道:“柏青,我真的没有冒犯你的意思,我们谈谈好吗?反正我也很郁闷。”

显然他们都是来排解情绪的。很遗憾,透透并没有收到呼延鹏从高空发来的致歉信息,因为她手机里乱七八糟的信息太多了,经常看都不看就删除,而且她也不会想到特别重要的事呼延鹏会只发一个短信。开始她也是赌气不理呼延鹏,后来还是熬不住思念之苦,便打电话给呼延鹏,可是这个人就像消失了一样音信全无。

种种的可能性浮现在透透的脑海里,但是最让她肯定的还是呼延鹏在为龟田的事生她的气。她要怎么解释他才能相信她呢?为了这口气,呼延鹏走后她一连拒绝了龟田三次,把龟田都搞糊涂了,不知道哪件事情上得罪了她。

柏青自然也把自己的烦恼告诉了透透,透透马上想出几套方案,甲不行就乙,乙不行就丙,丙不行就丁,反正不能悄无声息地吞下这口气。透透说世界上最要命的就是家人陷阱,就仗着是一家人便没有原则,而不讲原则便是陷入泥潭的第一步,最终把自己搞得人不人鬼不鬼。

这些话简直就像春风一样吹进了柏青的心里,从这件事讲开去,柏青也谈到人生和自己的人生态度,谈到内心的困惑和衣食无忧之外的不安。种种这一切他还是第一次向外人更是第一次向一个女孩子袒露,而尤其意想不到的是,透透居然是一个思维通透的美女,他说的任何一种感觉她都能无误地领会,同时能在相同的层次给予回应。

这个晚上,柏青和透透不知不觉聊到凌晨四点,真的是不知不觉,完全想不到时间会走得这么匆忙。幸亏“蓝色音符”是通宵店,不过即便是中途打烊,他们也不会终止谈话,他们会站在马路边继续这场谈话。时间是长了点,但是他们心中都有几分欣慰,毕竟找到了一个可以也值得倾诉的对象。而不可改变的东西是最需要用倾诉来消解的,柏青的老婆不会改变,大舅子不会改变,老丈人的心脏病更不会改变,对于透透来说恐怕呼延鹏的固执也不会改变。这一切不变的因素便成为他们之间互相倾诉的基础。

你以为一个都市人真的能在罐子里养着一只蟑螂小强对着它倾诉吗?而一个没有倾诉对象的人不可能有什么现代感,因为你都没有压力和郁闷,那你只能算一个生活在都市里的大乡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