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父亲离休(2 / 2)

父亲进城 石钟山 16542 字 2024-02-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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干休所的日子,使父亲的性情大变。他每次参加某某战友的追悼会,情绪几天也走不出来,他时常站在窗前发呆,一次又一次絮叨和逝者在一起的战斗岁月。父亲的记忆很清晰,几十年前的某个细节到现在仍然记忆犹新。下雪的夜晚里他们在急行军,某某走着路便睡着了,撞在一棵树上,某某冲树道歉等等。父亲向母亲絮叨这些时,满眼都充满了亲情,声音感伤而又怀念。

母亲这时一言不发,和父亲一起沉浸在对往事的回忆中。父亲就说:唉——这日子太快了,就跟昨天似的。母亲也叹口气。

这时父亲又想起了老家那片坟地,那里葬着父亲所有逝去的亲人们。在父亲记忆里,那里是永远的山清水秀,山下是一条默默流淌的山溪,山上树木葱郁,绿草如茵。母亲曾随父亲回过老家,按照家乡的风俗,父亲到老家的坟地悼念过。在母亲的记忆里,老家的坟地和父亲的记忆相差遥远,母亲去时,山下那条小溪已经断流了,昔日葱茏的树木已被砍伐得面目全非了。父亲的记忆永远停留在他少小离家的记忆里。母亲依旧不说什么,任凭父亲在那里充满亲情地回忆。

在悼念战友时,父亲想起了老家,想起了老家那片坟地,离休后的父亲,叶落归根的想法强烈了起来。

父亲离休之后,母亲的身体和情绪莫名其妙地滋润起来。这是她一生当中,和父亲厮守在一起时间最长的一段日子。

母亲嫁给父亲,那时全国刚刚解放,林出生不久,父亲就去了朝鲜战场。一晃几年过去了,父亲回国后,职务得到了晋升,日子又忙了起来。他很少有时间在家,那时母亲也忙,她一面照料林和晶,一边还要到文工团上班。那时,她还是一名歌唱演员,如火如荼的全国大好形势需要搞许多的庆祝活动,母亲所在的文工团便整日里忙于庆祝活动的演出。有时父亲和母亲一天也碰不上一次面,只有晚上的时候,他们才能匆匆地看上对方一眼,他们都很累了,似乎都来不及多说一句话,转头便睡了。早晨的一切更是忙乱,父亲有时在家吃上一口,有时不吃,匆匆地又走了。后来海又出生了。母亲便更忙了。

就是孩子大了,母亲退休了,父亲也没有时间陪母亲,父亲依旧回来得很晚,因为他在外面有许多事情要办。回来的父亲第一件事就是到厨房里找吃的,父亲在外面永远吃不饱,他只有吃母亲的饭菜,他才踏实,香甜。母亲总要为父亲留饭留菜,放在锅里热着,一会儿热一次,一会儿又热一次,直到父亲回来。吃完饭的父亲便开始忙于接电话,只要父亲一到家,电话马上就会响起来,有时三部电话同时响,母亲便成了接线员。待电话声音平息了,夜已经深了,父亲哑着声音说:睡吧。便双双地和母亲躺下了。父亲的睡眠很好,说睡便真睡,一点也不含糊,他只要头一挨枕头,鼾声便起,天摇地动。年轻时就这样。起初,这是母亲无法忍受的,她弄得整夜整夜的睡不着,后来就习惯了,要是偶尔父亲出差,没有了鼾声陪伴,她会整夜失眠。

后来母亲养成了习惯,不管父亲多晚回家,母亲总要等着父亲,她不等也没有办法,因为没有父亲的鼾声她无法入眠。只有父亲的鼾声响起时,她心里才踏实。

父亲离休以后,他们的生活有了规律。吃完晚饭半个小时之后,父亲照例要出去跑步,母亲这时总要相跟着。父亲跑步,同时也鼓励母亲跑,母亲见左右无人,便也试着跟父亲跑几步,没跑出十米远,母亲便被落下了,母亲喘着气说:老石,你等等我呀。父亲不等母亲,腾腾迈着大步跑远了,好在一会儿工夫,父亲又从母亲身后出现了。路是圆的,父亲又回到了母亲身边。父亲直到跑得浑身是汗才停下脚步,畅快地回来,然后打开水龙头,哗哗啦啦地冲洗。母亲这时把电视打开了,茶泡上了,水果也洗了,就等父亲坐在母亲身边看电视了。父亲看电视时,只关心新闻,什么国内国外的大事。父亲尤其关心有关时事新闻,美国经常派兵,不是这就是那,一会儿打,一会儿又不打,总之,哪里有战争哪里就有美国大兵出现,父亲就生气,父亲骂:龟孙子。

新闻之后,便是母亲喜欢的电视剧了。父亲对电视剧里的那些男欢女爱凡人琐事不感兴趣,他永远也看不明白,经常把剧情弄得面目全非。母亲这时就要给父亲当讲解员,母亲乐此不疲,母亲讲得声情并茂。在这里母亲是有创造的,她把自己的人生理解和生活感悟都倾注到了自己的讲解中,有时母亲自己把自己感动得鼻涕一把泪一把的。母亲希望自己这一感召,能唤醒父亲对电视剧的热爱,母亲错了。父亲眼里看着电视,耳朵却在倾听电话铃声,电话却长久地沉默着,好在父亲已经适应了这种沉默。不一会儿,父亲歪着头,粗粗细细地扯起了鼾声,母亲瞅着电视剧,在父亲鼾声伴奏下也睡着了。不知过了多久,他们又同时醒了,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再一起瞅电视,电视里早就换成了另外一部没头没尾的电视剧了,然后父亲说:睡觉去吧。母亲便起身去关电视,然后两人就睡下了。

不管父亲情愿不情愿,他还是适应了离休后的生活。离休以后的父亲,觉得时间一下子漫长无比了。早饭以后,父亲无论如何无法在屋里呆下去了。便背着手踱到院子里,有几个遛鸟的老干部,在几棵树下追鸟玩,看见了父亲便说:老石呀,过来看看鸟吧。父亲碍于情面便走过去,看几眼笼子里的鸟,鸟儿们都很通俗,大都是“百灵”、“画眉”之类,父亲家乡的山里多的是,父亲感到一点也不新鲜。父亲的目光从鸟身上移开,和过去的那些老部下,扯一些天高云淡的话,父亲便离开了。

父亲走到花坛旁的凉亭下,老尚、老王、老李等人围在一起,正和另外一伙人吵吵嚷嚷地下棋,样子认真而又热烈。父亲在人群外看了一会儿,没看出什么名堂,便咳了一声,众人回过头,便看见了父亲,老尚就说:老石呀,来来来,杀一盘吧,二野这帮人太狂了,咱们四野都输两盘了。

坐在棋盘对面那几个老首长就说:你们四野的不行,棋太臭。

父亲直到这时才发现对面坐着的都是二野的人。解放以后,二野和四野的一部分人便合并在了一起,组成了现在的军区。虽说都是一个战壕里的战友,但感情上说还是有些不一样的,这些出生入死的人都怀旧,在一起并肩打过仗和没打过仗感情肯定不一样,这么多年过去了,二野的人和四野的人,无形中总有些区分,在外表是看不出来的,但感情上是分得很清的。大家都在职时,工作中分不出你我,不都是工作嘛,但离休以后,这种区别就显示了出来,二野的人总爱在一起聊天,叨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往事,四野的人也聊,他们经历不同,就有了不同的故事和感受,话是陈年的香,感情是旧年的纯。离休之后二野和四野的老首长们,从情感到行为便有了区别。经常聚在一起谈论各自战役的辉煌,谈来说去终不能分出伯仲,也就是平分秋色,谁也不服谁,吵来争去便来到棋盘旁。其中就有一方说:来来,不服就下一盘,谁服谁呀。说来就来,抡胳膊挽袖子,跟真的似的,你来我往,互有胜负,分不出输赢就又下,争争夺夺间,就有了日子。渐渐地就有规律,只要白天没事,二野和四野两拨人马便聚到凉亭下,吵吵嚷嚷地下棋。

父亲的到来,给四野的人带来了一缕希望,父亲没退休前就爱下两盘棋,军人嘛,在没有战争的日子里,总爱把楚河汉界当一方战场,你来我往地拼杀一番,以了英雄梦。

老尚、老王、老李这些老四野的人把父亲簇拥到棋盘旁,父亲看着对面二野人那些不服气的架势便说:四野和二野开战?

老尚就在一旁怂恿:开战,开战,咱们四野都输了两盘了。

父亲听到这,成竹在胸地笑一笑,然后慢条斯理地摆棋。老尚、老王、老李等人甘愿退到父亲身后,为父亲擂鼓助威。父亲每走一步,显得成竹在胸,又很民主,先听前参谋长老尚的意见,然后再听政治部主任老王的意见,最后听后勤部长老李的意见,司、政、后的意见都听完了,父亲再走棋,有时父亲采纳他们一个人或者几个人的意见,有时不采纳,走自己想走的棋路,也有时,他们的意见是一致的,每走一步,司、政、后都一致叫好,然后虎视眈眈地冲着对面二野那帮人道:该你们了,走哇,不行了吧。

两拨人,吵吵嚷嚷地把一盘棋下出了许多内容。有时父亲这面赢,有时输,不管输的赢的,都没有罢休的意思。父亲在小小棋盘上终于找到了寄托,那时他竟觉得离休的生活也不错。父亲紧锁着的眉头终于舒展了一些。

随着父亲渐渐地习惯的离休生活之后,他便了解了许多他在职时不曾了解的内容。那一次,干休所分萝卜,干休所的日子和分东西紧密地联系在了一起,干休所隔三差五的总要分些东西。每家六个萝卜都已经分好,战士们挨家挨户要亲自送到门上。父亲不让送,他站在自家六个萝卜前,他要先吃为快。萝卜都是刚从地里拔出来,带着泥土的滋味,水分充足。父亲吃东西向来是生冷不忌,用刀把皮削了,抡起来就啃,满嘴的汤汁,满嘴的声音。这时老李抱个萝卜就回来了,他在那看见父亲正在生啃萝卜,老李就说:老石,你就这么吃呀。父亲正吃在兴头上,含混地说:吃吃。老李是回来换萝卜的,他家的六个萝卜中,其中有只带了些硬伤,泥呀土呀的,不太卫生。负责分萝卜的干部很愉快地为老李换了萝卜,老李乐颠颠地抱着萝卜回去了。

就在父亲准备生吃第二个萝卜时,老李抱着另外一只萝卜又回来了,这次是因为萝卜有一只小了些,毫无例外,老李又愉快地换了一个大的,两次换萝卜过程,父亲都看得一清二楚,就在老李转身欲走时,父亲忍不住了,他大声地吼了声:李老抠,你给我站住!老李当部长时,别人就送给他老抠的外号,在职时,父亲有什么事从来不叫他的名字,而是叫他李老抠,父亲很喜欢李部长办事的抠门精神,父亲经常拍着李部长的肩膀说:老抠哇,这样好哇,咱们都是农民出身,到啥时也不能忘本哪。李部长连连称是。

但这次父亲忍不住了,老李站住脚之后,父亲打着萝卜嗝说:李老抠,你累不累呀,为个萝卜跑来跑去,这成啥样子了。

父亲的吼叫,招来了许多人的目光,老李的脸上有些挂不住了,忙解释说:老石呀,我和老伴都爱吃这个,萝卜不好,闹心。

父亲指着脚下属于自己的萝卜说:都拿去吧,我不喜欢吃,送给你了。父亲说完转身就走了,丢下愣愣怔怔的老李抱着个萝卜在那发呆。

这事不久,父亲在一次组织生活中,没点名道姓地批评了老李这一农民性,批评得老李哑口无言红头涨脸。

母亲知道了这事,便怪父亲说:都离休了,得罪人干啥,又不是啥大不了的事,低头不见抬头见的。

父亲就说:住口!离休咋了。离休了,我们还是个老军人嘛,是军人就该有军人的觉悟。

从那以后,老李没再敢小气过,有一次他见了父亲小声说:老石呀,你以后别再叫我老抠了,都这么大岁数了,怪难听的。父亲没说什么,挤了他一眼。果然,父亲再也没有叫过老李的外号。

每个星期日,是父母最快乐的日子。

林、晶、海一大早便带着自己的孩子热热闹闹地来了,三个大人因为自己还有许多事要办,陪父母说会话后,先是林试探地问父亲:爸,还有什么事吗?父亲挥挥手说:没事,没事,你忙去吧,晚上别忘了来吃饭。

林就如释重负地长吁一口气走了,接下来就轮到了海,海先是看手表,看了一次,又看了一次,父亲察觉到了,便也挥一挥手说:有事你也走吧。

海就不好意思地说:部里加班,那我就先去了。

海走的时候,父亲一直目送海的身影远去。三个孩子,现在只剩下海一个人是军人了,按照他的初衷,三个孩子是一直要把兵当下去的,父业子传嘛,可是,理想终归是理想,现实也终究是现实,林和晶先后离开了部队。他们离开部队时,从来没和他商量过,他们有大事小情总是和母亲商量,这样的事,母亲又总是瞒着父亲。他们知道,这事要是先让父亲知道了,别说走不成,就是林、晶的领导也会遭到父亲的大骂。林和晶转业许久了,父亲才知道,他大骂母亲吃里扒外,骂两个孩子是一对没有出息的货色,简直就不是人养的。总之,父亲把能想到的最恶毒的词都用来咒骂孩子了,骂归骂,事已至此了,也没有什么改变余地了。于是,在那一段时间里,父亲的情绪一直不好,经常发火。事也凑巧,父亲最器重的一个年轻处长,在那一年底,提出了转业,父亲知道了,一个电话把这位处长叫到了办公室,把这位处长骂了个狗血喷头。那一年那位处长果然没有转业成,第二年,这位处长还是走了。处长来向父亲辞行时,父亲闭门不见,那位处长还是一步三叹地走了。

不久,就有消息传来,那位处长已经是一家公司的经理了,买了房子,买了车,神气得很。父亲听了这消息,长叹了口气,把头摇了。后来那位处长念着旧情,给父亲来过几次电话,父亲已没话可说了,讲几句便把电话挂了。再后来,那位处长便不来电话了。

海自小父亲就不喜欢,父亲不喜欢海的多愁善感,父亲曾说海是儿子身丫头命,只有女人才唉声叹气,泪水涟涟,没想到的是,现在只有海留在了部队,已是副团中校了。父亲常幻想,海会上校、大校一路走下去,最后成为一名真正的将军,到那时也算父业有传了。于是,父亲把希望寄托在海的身上,海的一举一动都牵着他的心。他希望海来,海每次来都能带来部队一些最新消息,诸如某某集团军演习是否成功,场面如何,等等,这都是父亲最为关注的。

三个孩子把自己的孩子带到家里后,林和海便忙自己的事去了,唯有晶没走,晶毕竟是个女人,她不仅有许多私话要对母亲说,同时她还要帮助母亲做这做那的。按理说,父亲这一级别的干部,不管在职还是离休,家里是可以配备炊事员的,父亲唯独例外,他不喜欢炊事员做的饭菜,只喜欢母亲一个人做的饭菜,他吃了几十年都习惯了,于是父亲一直不同意配什么炊事员。

晶似乎也没有更多的话要和父亲说,这么多年了,没养成习惯,到大了改也难,况且父亲的注意力也不在大人身上,他把注意力都集中在了琳琳、淼淼和小岛三个孩子身上了。三个孩子起初来到爷爷、奶奶家里时,还很放不开,相互腼腆着,你推我一下,我操你一把地愣愣新奇地打量着这里的一切。小时候,父母就很少带他们来爷爷、奶奶家,即便来也很少能看到爷爷,于是,爷爷在他们眼里是陌生的。他们只知道爷爷在部队里当着大官,和小朋友们显摆时,所有小朋友的爷爷都没有自己爷爷的官大。官虽大,可他们离爷爷的距离却很远,远得他们都无法和爷爷亲近。他们从小到大,从来没在爷爷的怀里坐一坐,在腮帮子上亲一亲,这是他们的遗憾,也是爷爷的遗憾。

爷爷毕竟是爷爷,孙子毕竟是孙子,几个回合下来,他们便很快亲如一家人了。琳琳已经大了,都上初中了,和爷爷亲近的方法自然不一样了,他便大人似的和爷爷探讨有关飞船、人造卫星、外星球人类等等,这些都是能和爷爷说到一起的,淼淼是个女孩,虽说上小学五年级了,但很会撒娇,缠着爷爷讲故事,父亲没什么故事好讲,就讲一些七百年谷子、八百年糠的战斗故事,什么百团大战、上甘岭,每个故事都血淋淋的。对孩子来讲,父亲这些故事有如天方夜谭,只听一会儿,淼淼不爱听了,便缠着父亲唱歌,父亲不会唱什么歌,他的童年没有什么儿歌,有的只是一些鬼怪故事,长大的父亲自然不信这些故事了,他会的歌中只有《义勇军进行曲》、《志愿军战歌》等,歌自然是老掉牙了,淼淼等孩子也不爱听,父亲没招了,便打开了老式留声机,这还是在朝鲜战场上缴获的,真正的美国货,很扛用。父亲放的是军号大齐,什么熄灯号、起床号、冲锋号等等,声音长长短短,快快慢慢,三个孩子起初听得都很新鲜,时间长了,也蒙不住三个孩子了。三个孩子便缠父亲变换新花样,父亲想不出什么新花样,很累很痛苦地思索,他这才发现,原来带孩子也这么辛苦。他最喜欢的自然是小岛,因为小岛最小,才五岁,幼儿园还没毕业,况且小岛又是海在小岛上生的,于是,他便格外器重小岛,经常把小岛揽在怀里,听小岛唱儿歌,听小岛讲故事,不论小岛唱什么、讲什么他都爱听,仿佛自己又回到了童年,痴痴地笑,满身的柔情在心里漾,他还忍不住一遍遍地把自己一张粗糙的老脸贴在小岛的小脸上,享受着那缕奶香和温馨。父亲醉了。

有时林、晶、海看到眼前这一幕,不由得想到了自己的童年,他们的童年父亲从来也没有这么对待过他们,父亲那时提着枪,凶神恶煞地冲哭闹的他们大吼:不许哭,再哭老子就毙了你们。他们对自己的童年记忆犹新。看到眼前此情此景,感叹时间的轮回,物是人非。他们有时,恨不能自己再做一回孩子,坐在父亲的腿上,接受父亲的亲昵与温存,可惜时光永远不能倒流了。

和三个孩子纠缠一天,父亲感到很累,但他心里却很充实,仿佛自己又重新活了一回似的。吃完饭之后,三个孩子都被各自的大人接走了。都走了,热闹一天的家又空空荡荡的了,父亲的心里也空了。他又翻开日历牌,一直翻到下一个周日,剩下来的日子里,他便巴望下一个周日能够早日到来。

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孩子们都走了。父亲和母亲只能面对空空荡荡、一间又一间的房子了。

母亲叹息一声道:人啥也不怕,就怕老哇。父亲听了母亲的话,半晌没有言语。

父亲在离休后的生活中,觉得无论如何也离不开母亲了,母亲和他说话,即便不说话时,母亲仍能制造出声音,因为有了母亲的存在,父亲空落的心里才踏实,老年的父亲,孩子似的在依恋着母亲。

年轻时的父亲,从来也没觉得母亲有多么的重要。父亲和母亲是在解放海南岛战役中认识的,百万雄师过长江之后,国民党部队便一溃千里了。父亲的部队又乘胜追击,在海南岛打了一场不大不小的战役,便顺利地解放了海南。这时全国形势一片大好,全国大部分都已经是解放区的天下了,还剩下一些边边角角的地方有国民党的散兵败将在那里阴魂不散,这一切已无伤大雅了。当了师长的父亲,此时还是光棍一条,不少上级和战友就劝父亲:小石呀,该成个家了,全国都解放了。父亲也想:是该成个家了。可他以前一直没有这个机会。

海南岛刚刚解放,军区的文工团随后就赶到了,他们要用慰问演出的形式庆贺海南岛解放胜利。演出的条件是简陋的,但盛况是空前的,在天涯海角搭起了一个台子,台下是黑压压的部队,演出就开始了。母亲那时是名歌唱演员,说是歌唱演员有些言过其实,因为母亲这些人从没受过任何有关音乐方面的训练,参军后,边说边演,那时的歌曲也少,翻来覆去的就那么几首,很快母亲便学会了这些歌曲,唱歌的方法当然是合唱,和母亲年龄相仿的女孩子排成一排,站在台中,放声高唱就是了。严格地说,母亲当时唱那些歌不是唱出来的,而是喊出来的,因为那时没有任何音响设备,台下上万人,声音小了台下听不见,于是母亲这些女孩子便齐心协力地一起喊歌,喊完一次嗓子都哑了。

那天,母亲又站在天涯海角和众姐妹一起喊歌了,母亲那天喊得情真意切,真心实意。那天,父亲坐在最前排,咧着嘴高高兴兴地听母亲她们喊歌。父亲看得专注而又激动,他一方面被歌声打动,另一方面也被台上那些涂着红脸蛋的女孩子所吸引了。坐在父亲身旁的马军长就说:小石呀,看上谁了,你就说一声,这些女孩子可都是给你们这些光棍准备的。

马军长说的是实话,当年部队招兵一直从两个方面考虑,第一自然是为了部队需要,例如演出、医院这些特殊岗位,没有女人真不行,第二点自然也是很明显的,那就是部队光棍汉这么多,还有许多领导因为忙于打仗,而苦于没有个家庭,这样长期下去肯定不行,不利于稳定军心。所以说,母亲这些女孩子还要给部队的老光棍们当老婆。

父亲听了马军长的话,显得有些不好意思,红着脸嘿嘿地傻笑。马军长不高兴了,说:笑什么嘛,过了这村可就没这个店了。父亲就抬起头,很认真地看了眼台上那些大同小异的女孩子们,他真的说不出,哪一个更好。马军长就又鼓励说:你指一个嘛,回头这事就包在我身上。父亲就说:那就最左边这一个吧。父亲无法选择,最左边的这一个,也就是最靠近父亲这一个,父亲就像抓牌,总要从最上边的抓起。马军长当即冲身边的警卫员说:你去告诉文工团长,演出之后,最左边这个留下来。警卫员得令而去了。

最左边的这个,无疑就是母亲。那一天,父亲轻而易举地把自己一生的大事定下来了。父亲指定完最左边的之后,心情就有些不一样起来,他怎么看左边的这一个都顺眼,小小的鼻子,小小的嘴巴,看得父亲心都痛了。

接下来的事情既复杂也简单。马军长带着父亲来到了台后,指着母亲说:刚才在台上演出时,你就是站在最左边的那一个?

母亲不解地点头,看了一眼马军长,又看了眼父亲,她不明白,这两个首长要找自己干什么。

马军长就笑了,然后说:这是小石呀,我的师长,打仗一个顶十个。

母亲仍然不解,她不明白,父亲能否打仗和自己有什么关系。

马军长说完这话,挥挥手就让父亲走了,父亲有些落荒而逃,他激动又羞涩,他不知道,母亲是否能够答应。他不敢面对现实,只能落荒而逃了。

马军长不会绕弯子,单刀直入地说:人你刚才也看到了,小石要娶你当老婆,你愿意不愿意吧。

那一年母亲十九岁,她还从来没见过这样的阵势。虽说,不时地有文工团一起和她唱歌的姐妹嫁给这个长那个长的,但她没想到,这么快就轮到了自己头上。她一时脸红心跳,捂着脸跑回文工团驻地。马军长怎能放过,他一直追到了文工团驻地。在一个房间里,马军长就再催,你是愿意呀,还是不愿意。

母亲不答,她也不知如何作答,那时她还不懂爱情,更没有想过嫁人的事。她红头涨脸地低垂着头,看也不敢看马军长一眼。这事惊动了许多人,有文工团长,还有父亲的战友、上级,他们一起来做母亲的工作。

母亲真的慌了,她从没见过这么求婚的。她只看了一眼父亲,没留下什么印象,只记得父亲是个很黑很瘦的男人。她一时不知如何是好,她从心底里并不想嫁人,她一直觉得自己还很小。

文工团长是了解母亲的,便说:这么多首长在场,你不好意思说,就摇头或点头吧。咱们来个摇头不算,点头算。

母亲没有退路了,就真的下意识地摇了摇头,马军长打着哈哈说:哪能哪,这算啥,啥也不算。

父亲那些战友也跟着起哄道:不算,不算,这不算。

母亲没招了,低着头,她不再摇头也不点头了。马军长他们似乎已经见多识广了,并不着急,他们一边吸着烟,一边说着日后打到台湾去的事,他们一说起打仗,似乎就有了无尽的话题。母亲孤苦伶仃地坐在那里,她已经很累了,连日来的行军演出,她的嗓子早就哑了,她最大的愿望就是想睡觉。眼皮打架,头一点点地向胸前垂下去,然后一点一点地打盹。在这过程中,马军长他们说话归说话,目光却一直没有离开母亲,母亲打了盹,头也算点了。马军长早就盼着这一时刻了,他一拍大腿说:中了,小石的婚事就这么定了。

父亲的战友们便一起喊:中了,中了!

母亲别无选择地嫁给了父亲。

第二天,父亲和母亲在天涯海角匆忙地举行了个仪式,就算结婚了。婚后的父亲,又去湘西剿匪去了。

从那以后,父亲和母亲时聚时散。后来有了林,父亲的部队进城后不久,著名的抗美援朝战争爆发了,父亲又去了朝鲜。一去就是几年,在这期间,父亲回国休整了两次,然后就留下了晶和海。

父亲从朝鲜回国后,职务一次次得到晋升,父亲官越当越大,工作越来越忙。那时广大的中国,和所有的部队,在战争刚刚结束的日子里,都一穷二白的。白手起家的日子,有许多大事小情需要父亲去操劳。有时十天半月的也回不了家一次,即便回来了,早已是夜深人静了,母亲和孩子早就睡下了。一大早,还没等母亲醒来,父亲又走了。有时一走半年,父亲和母亲也说不上一句完整的话。

偶尔父亲回来了,那时的林、晶、海还小,围着父亲很新鲜地看,冲母亲说:这个人来咱家干啥?弄得母亲哭也不是笑也不是。

父亲整日里就是忙,在单位里他有这样那样的大事要办,指示这指示那的,回到家里又是电话不断,他又要冲电话无休止地说下去,如母亲当年演出一样,嗓子都喊哑了。接完电话夜已深了,他已经没有精力再和母亲说什么了,脱巴脱巴就睡下了,直睡到第二天起床号响起。

父亲在忙乱中,孩子大了,他和母亲都老了,父亲对这一切似乎都没有察觉。直到父亲离休后,他才明白,孩子真的大了,自己真的老了,母亲也老了。老年的父亲似乎才明白什么是真正的生活,什么是夫妻,什么是老伴。

晚饭后看完新闻联播然后散步,是父亲雷打不动的科目。父亲没离休前,不管有多忙,步一定是要散的,按父亲的话讲,一天不散步,骨头就发紧,吃不香睡不着。

父亲走了一辈子路了,以前是行军打仗,一晚上有时一走就是百八十里路,那时是你死我活,你不走就只能等着敌人来消灭你,只能走。不打仗了,父亲不习惯坐车,仍是走。父亲散步从来不四平八稳地走,迈开大步,两个胳膊抡圆了,身子矮下去,一路风声。以前散步是警卫员陪着,这是警卫员的职责,父亲也不说什么,每次警卫员都是一副小跑的样子,屁颠颠地随在父亲身后,大约和父亲保持在十米左右的样子,这是警卫员的规矩,离首长太近会妨碍首长,离太远,首长万一有什么事来不及过去。每次散步回来,警卫员都满头是汗,气喘吁吁的样子,父亲的呼吸总是沉稳而又从容。父亲见警卫员这样便说:年轻人,不行呀,要是搁过去行军打仗,你一准要被敌人俘虏了去。警卫员不分辩,只是笑。

离休后的父亲,只能由母亲陪他去散步了,母亲在散步前是有心理准备的,换上宽大的外衣,找出一双既松软又合脚的鞋。当新闻联播刚一播完,母亲马上便动身了,她要先下手为强,父亲则显得沉稳老练,不慌不忙,先上一次厕所,再喝几口水,清清嗓子之后,咚咚有声地走下楼去。母亲这时已经走出了一程,父亲便挥起手臂,迈动双腿,快步地向母亲追去。很快父亲便超过了母亲,母亲为了不让父亲落下得太远,急急忙忙地倒腾双腿,仍跟不上父亲的步伐。母亲就喊:老石呀,都这么大岁数了,急啥急。父亲不理,仍一往直前。他在走路中,体会到了一种乐趣。只要体会到风声呼呼地在耳边掠过,这便是他最大的快感。母亲跟不上,就颠起脚跑,没跑几步,母亲便岔气了,她捂着肚子叫:哎哟——你要死呀。父亲已经走远了,听不见母亲叫了。她看干休所的人散步的很多,但情形大致和父亲母亲的样子相同,母亲们在后面走,父亲们在前面走。女人们落在后面,便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说话,她们把陪男人散步的初衷忘在了一旁,变成了名副其实的散步。

当父亲向后转的时候,碰到了往回走的母亲,于是母亲又相跟着往回走。父亲到家之后,用冷水撩完了身子,打开电视坐下来喝茶了,母亲才吁吁着走回来,又是捣腿,又是抚腰的。母亲对这一切已经习惯了,她不责怪父亲,第二天,她仍乐颠颠地随在父亲屁股后头“散步”。以前她从没享受过这样的待遇,老了有这样的待遇了,虽苦点累点,但她知足了,别的一切都没啥了。

吃完早饭以后,是母亲例行去菜市场买菜的时间。那一天,父亲看着刚要出门的母亲说:以后我陪你去买菜吧,反正闲着也是闲着。父亲能说出这样的话,大出母亲的意外,她从来没敢奢望过父亲会和她一起去买菜,这是她多年来做梦也没有想过的。她看过别人的老夫老妻一起成双成对地去买菜,那时,她是多么的羡慕呀。

父亲的提议令母亲激动得走路都不知先迈哪条腿了,她的脸上洋溢着满足幸福的笑意。当走出干休所大门的时候,母亲学着别的老夫老妻的样子,试图搀着父亲不时甩动的手臂,结果自然被父亲甩开了。父亲说:买菜就买菜,单纯点,别那么婆婆妈妈的。母亲的热情受到了一定程度的影响,但她仍满怀愉悦地随父亲走向了菜市场。

父亲还是第一次走进菜市场,满眼里都是土地里长出的东西,一走进这里他就觉得很亲切,久违的亲情使父亲的情绪难以自抑,仿佛他又回到了老家,站在种满庄稼的土地上,大口呼吸着谷物们的气息,父亲陶醉了。他觉得什么都可买可吃,不住地指指点点,让母亲买这买那。母亲可不像父亲那样显得没有经验,她不急不慌,从这头走到那头,不住地问着价钱,比较着,然后她才拿定主意,该买什么,不该买什么,买哪家不买哪家的。父亲随在母亲身后一遍遍催促着:行了,买吧,多好的黄瓜呀。

母亲买菜时,两眼盯紧了小贩手中的秤,为了几分的零头和小贩讨价还价,最后以小贩妥协而告终。父亲就小声问母亲:钱没带够是咋地。母亲说:你懂啥,谁买菜不讨价还价。

父亲不高兴了,冲母亲说:你把钱给我。父亲这么多年来,兜里从来没揣过一分钱,家里的事都由母亲一人操持,他要钱没用,有了钱他也不知咋花。

母亲没有办法,只好把钱袋塞给父亲,父亲大权在握,立马挺起了胸膛,从母亲手里提过菜筐,撇开母亲向前走去。他来到一个菜摊前,指着一堆黄瓜说:来二斤,来二斤。

小贩很高兴,母亲赶来了冲父亲说:买那些干啥,吃不完都蔫了。父亲不理,小贩就说:二斤半,咋样?父亲说:就是它了。然后让小贩把黄瓜往筐里装,父亲地主似的看着筐里的黄瓜。父亲付钱时,小贩找了整数,又费劲巴拉、磨磨叽叽地去找零时,父亲又一挥手说:不就是那几毛钱嘛,不用找了。小贩就一脸惊喜。

父亲和母亲走出菜市场,母亲接过父亲手提的菜筐,又要回钱袋,满脸不高兴地说:你这个败家子,哪有你那么买菜的。

父亲就说:农民都不容易,挣俩钱回家能派上大用场。

母亲说:你不当家不知柴米贵。

父亲说:咱们能吃饱喝足,可以了,还想咋地。

母亲不想咋地,但母亲仍满脸的不高兴。母亲最后说:下次你别来了。

父亲刚尝到了逛菜市场的甜头,不让他来菜市场等于堵死了他一条路,父亲只好服软道:好好,下次我不当家了,还是你当家。

母亲这才转怒为喜。

下次再来时,母亲又和小贩讨价还价时,父亲在一旁仍说:农民不容易呀。母亲不理他,父亲只能一次次感叹了。

这一段时间,父亲吃饭睡觉的,总觉得缺点什么,让他心里怪别扭的。一次睡觉前他无事可干,捉弄那部老式留声机,放的自然是这样那样的号声,当他听完熄灯号时,已经困得连眼皮也睁不开了。

第二天,父亲才恍然大悟,原来好久没有听到军号声了。从那以后,他每天睡觉前都要给自己放一段熄灯号,然后踏实地睡觉,后来发展到,起床后也放一段起床号,那样一来他才觉得新的一天真正的来了。

海后来得知了父亲这一毛病,买了一只日本造的放唱机,用的是光盘,光盘里刻的都是军号,又能定时,起床放起床号,就餐放就餐号,熄灯自然放熄灯号,海把这日本货送给了父亲。从此,父亲又能准时地听到不同内容的军号声了。

起床号一响,父亲一骨碌爬起来,和当年一样,擦把脸又跑出去了。就餐号响起时,父亲便会坐到餐桌旁,冲母亲喊:我饿了,到开饭时间了。于是母亲就急煎煎地往父亲面前端饭端菜。

熄灯号响起时,不管母亲如何被电视里的连续剧吸引,父亲都要强行着关灯,关电视,拉着母亲去睡觉。母亲就感叹:过了一辈子军营生活了,你还没过够哇。

父亲说:军营生活有什么不好,我一辈子都过不够。

然后就睡觉。鼾声如雷。母亲在鼾声中也很快就睡去了,一切都习惯了。

父亲在房间里挂满了昔日的“军事布防挂图”,这是海在作战部的资料室里为父亲找来的,身为中校军官的海很了解父亲的心情。挂在父亲眼前的挂图,都是父亲当年的杰作,那时为了反帝防修,便在边疆沿线布置了许多兵力。现在形势早就发生了变化,当年这些兵力布防图也就失去了它当年的作用,昔日的秘密,在今天看来,早已成为历史了。

父亲看着满眼的挂图,心情却久久难以平静,仿佛又掀开了昔日的岁月,那是多么令人难忘的日日夜夜呀。那时身为军区参谋长的他,带领着作战部的部长、处长、参谋们,一次次出现在边界的大小山梁上,父亲用手指指点点,胸怀激荡。在他当年的想象中,眼前的一切不久就会变成硝烟滚滚的战场,那才是军人应该有的日子。后来就有了这些根据地形地貌绘出的兵力布防图,它们花去了和平年代里父亲所有的智慧和心血。父亲长时间站在这些挂图前,仿佛又回到了当年,炮声隆隆,枪声阵阵,这一切是多么的让人激动哇。

父亲站在挂图前,他面对的不仅仅是一些纸绘的挂图,而是一片片山川河流,还有潜伏在山川里的千军万马。父亲用一支树根在上面指指戳戳,踱步,然后很深刻地沉思。当年的父亲一直希望这些挂图能派上用场,可他等了一年,又等了一年。那时全国上下整日里吵嚷的都是:深挖洞,广积粮,备战备荒。一直到父亲离休,也没有打起来,父亲只能在这些绘图前长久地缅怀了。父亲久久地凝望着这些挂图,仿佛在凝视着自己曾经有过的岁月,父亲的眼睛干涩了。他向窗外望去,阳光一片,一切都是那么静谧可人,一群鸽子从楼顶上飞过。父亲莫名其妙地流下了眼泪,老泪纵横的父亲,久久地凝视着窗外。

白天大部分时间里,父亲便和众人聚集在凉亭下,抡胳膊挽袖子,吵吵嚷嚷,带领着司、政、后的老尚、老王、老李等人和昔日二野的一群人下棋。小小的棋盘上,双方寸土必争,为一步棋双方常常争得面红耳赤,父亲一生气就说粗话:操,老曹,妈拉个巴子,你也太不像话了,明明我们的马吃了你的车,你还赖账。操,是不是你们当年二野的人打仗都这个德性。

老曹也毫不相让,脸红脖子粗地说:操,你们赖账咋不说呢。你们四野的人都是一群赖皮狗。你们是狗,你们才是狗!老尚、老王、老李等人也一起相帮。操操操,狗狗狗地吵成一团,此时他们不像一群离了休的老人,而更像一群孩子,为芝麻大的一点事,认真较劲。在这种时候,棋是无法下了,其中一方把棋盘掀了,车呀马呀炮呀地散落一地,另一方也说:不下了,不下了。再和你们下,我们就是狗。然后两拨人气哼哼地走了,那样子像结下了血海深仇似的。

转眼之间,也许半天,最长也超不过一天,两拨人又凑在一起了,老远就招呼:老石呀,来来来,咱们再下一盘。父亲挽挽袖子道:来就来,谁怕谁呀。老尚、老王、老李伴随在父亲左右,相拥着向凉亭走去。没下几盘,又开始吵,然后,又是不欢而散。

父亲在不下棋的时间里,莫名其妙地想念孙子孙女们。他每天早晨起床的第一件事,便是翻开新的一页日历,然后他巴望着周末早一点到来。只有到周末的日子里,他才能见到可爱的孙子、孙女们,那是个开心的日子。他给他们讲故事,只有孙子、孙女们在时,他才能光明正大、名正言顺地讲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往事,是他们又一次让他温习了自己光辉灿烂的岁月。

孙子、孙女们,也有如一缕清新甜蜜的风,滋润着他。

有时晚上没事,父亲实在熬不住了,就开始逐个地给孙子、孙女打电话,咿咿呀呀,孩子似的和孙子、孙女们聊上一阵子。母亲就说:行了,说一会就算了,孩子们要写作业哪。父亲说:不忙,不忙,再说一会儿。父亲听着淼淼和小岛在电话里奶声奶气喋喋不休的声音,父亲的脸上如盛开了一朵花。

孩子们有时也主动把电话打过来,经过这一段时间的磨合,他们发现爷爷原来也是很可爱的,可爱之后,便也离不开他了。电话铃响起时,父亲和母亲总要争着去接电话,一方先拿起话筒眉飞色舞讲起时,另一方在一旁就急得直搓手,不时地提醒对方道:都过五分钟了,该轮到我了。对方就是死握话筒不松手,表情依旧是眉飞色舞。

讲完之后,两个人总要理论一番,谁比谁多说了。少讲的那一方吃了多大亏似的在一旁赌气,有时一晚上也不理对方。父亲定的熄灯号吹响时,两人就睡下了,依旧是谁也不理谁。好在这样的气是怄不过夜的。当第二天,起床号响起时,两人似乎都把昨晚的事忘记了。父亲跑步,母亲做饭。吃饭时,两人又商量着去菜市场。现在父亲买菜的大权已经旁落了,经过据理力争,母亲又重掌了买菜的大权,左手提筐,右手死抓钱袋。父亲只能相跟着了,他似乎是母亲的保镖。虽说这样,父亲也知足了,他嗅着带着泥土芳香的茄子土豆们,心里愉悦着巨大的幸福。

父亲已经完全适应了离休后的生活。父亲觉得离休后的生活也没有什么不好,习惯了,一切都无所谓了,日子就又是日子了。

在又一次检查身体时,老李住院了。在以后的日子里,干休所院落里,便少了老李的身影。父亲他们就议论,老尚说:老李前几天还好好的呢,咋说住院就住院了呢。

父亲也说:可不是,秋天的时候还为一个萝卜楼上楼下的跑呢。

二野和四野的人又聚在一起吵吵嚷嚷地下棋时,父亲依旧要很民主地争求司、政、后各位首长的高见,当父亲把头转向左边老李经常坐的位置时,那里已经人去位空了。父亲再次把目光停留在那里时,总要愣一下神,然后拿起一枚棋子大声地说: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