亚英听了这话,实在忍耐不住,就抢进堂屋里,向他道:“房东,你说话要慎重一点,怎么连‘霸占’两个字都说出来了!我知道,你在城里城外开铺子,囤棉纱,已经发了不少的国难财。你并不等着卖房子吃饭。你是嫌我们老房客租金太轻,又没有法子加我们的钱,所以借卖房子为名,把我们驱逐走,你好租大价钱。――我们不搬!你去告我们吧,就说我们霸占房产!”房东听了这话,两手指夹了烟卷,气得发抖,指了亚英道:“你们不搬房子,还说这些强横话!好吧,我就算让你住下去,你拿房钱来!”说着伸出了另一只手,只管摇撼。亚英道:“我们前几天曾送房钱去,你为什么不收?”房东道:“我这房子是论季租的,说交一个月,破坏契约,我为什么收下?”
正争吵着,西门博士坐了他的三人轿子在大门外下来,他手上拿了手杖,老远在空中摇着道:“房东,又来催房子了。不成问题,我们找到房子就搬!”刀房东已是由堂屋里走出来,将一只手高高举起,指着天道:“不怕你们厉害,自有讲道理的所在。我要没有法子收回自己房产,我也不能由夔门外跑进四川来。好,我们比比手段!”说着,大声嚷骂着走出大门去。
西门德站在堂屋里将手杖点了地道:“这家伙有点神经吧?”亚英道:“他有神经!这一年之间,他起码发了几十万元的财,比我们的脑筋清醒得多。”西门德一手撑住手杖,一手轻轻拍了亚英的肩膀,笑道:“只要机会来了,这年头发个百十万的财,并不算什么。不要忙,我们总也会有那一天。”
亚英对于他这个大话,还没有答复,却见西门太太打扮得花枝招展的走下楼,花绸旗袍上罩了一件空花结绳小背心。
她本是身体颇胖的人,那小背心成了小毛孩的围巾了。她梳了两个辫子,每根辫梢上扎了一束翠蓝辫花,手里抱着一只手皮包,脚踏红绿皮高跟皮鞋,走得如风摆柳似的摇撼。西门德对她周身上下看了一遍,笑问道:“这样巧,我回来,你就出去?”西门太太站定了脚,向他道:“这并不是巧,是我在楼上看到你回来,我才下楼来的。我已经等了半点钟以上了。”西门德道:“那为什么诚心和我别扭?西门太太将脸一沉道:笑话!我诚心和你别扭作什么?你一大上午出去,这个时候才回来,我给你看门,看守到现在,还不可以出去一趟吗?”西门德道:“现在已经快九点钟了,街上许多店铺快要关门,你去买什么?”西门太太道:“韦太太约了我好几次,我都没有去,我要去看看她有什么事。”西门德道:“那是一个牌鬼,你今天晚上去了,还能够回来吗?”西门太太站住了脚,向他瞪了眼道:“难道为了韦太太喜欢打牌,我都不能到她家里去?”西门德皱了眉,挥了手道:“你只管去,你只管去!”西门太太道:“我为什么不去?你一天到晚在外交朋友,我就该憋在家里看门吗?”说着,她径直走出了大门。
博士站在堂屋里,未免呆了一呆,因为堂屋里区家全家人都望着自己,便笑道:“老太爷,你看看,在中国社会里,新式妇女是这样的吗?还要说男女不平权,岂不冤枉?我忙了回家,还饿着呢,她却出去打牌!”老太爷笑邀:
“她没有适当的工作,就是打个小牌消遣,也无所谓。同时,也是一种交际手腕。博士成天在外交际,这事恐也难免。”西门德道:“我绝对外行。老麻雀牌还罢了,反正是理顺了四五六七八九就行,这新式麻雀,连‘五族共和’的名义都弄上,什么,姊妹花,‘喜相逢’,实在让人不知所云!”亚英也在旁笑着插嘴道:“博士究竟不外行,还可以报告出两个名堂来。”西门德笑道:“就是这名堂,也是从太太口里学来的。其实她看戏也好,看电影也好,甚至打牌也好,我从没有干涉过她。可是她就干涉我在外面跑,花钱雇三个人抬着满街跑,这有什么意思?我有那个瘾吗?自有我的不得已苦衷在。”区老太爷道:“也没有听到你们太太说些什么呀!”西门德道:“她若肯痛痛快快的说出来,那倒也无所谓,就因为她并不说什么,倒觉逼得厉害。”区老太爷道:“你太太会逼你?”西门德叹口气道:“清官难断家务事。”区老太爷是个老于世故的人,看他这样一再埋怨太太,而理由又不曾说出来,透着这里面曲折必多,就没有再向下问。西门德叹了口气,也上楼去了。
亚英这才向父亲一拍手道:“大话算我说过去了,米我可没有办到,明天早上这顿饭怎么办?”区老太爷道:“反正明天也不至于不举火吧?亚杰下午回来了,看到家里闹着米荒,晚饭没有吃就出去了,大概……”这话不曾说完,就向大门口指着道:“来了,来了!大概还有办法。”亚英看时,他三弟亚杰穿了套青的半旧西服,面红耳赤,肩上扛了一只布袋子回来。亚英立刻向前,将袋子捧着,觉得沉甸甸的,抱着放在地上,笑道:“还是老三有办法,居然弄了这些米回来。”亚杰在裤子袋里抽出一方布手巾,只管喘气擦头上的汗。老太爷道:“在坡上你就雇乘轿子拾下来就是,又何必扛着回来,累成这个样子?”亚杰道:“坡上只有两乘轿子,我刚说好两块钱抬这袋米回来,来了两个摩登太太,开口就出了五块饯,路还比我们少些,轿夫为什么不抬她呢?我气不过,就自己扛了回来了。好在只有一斗米,我还扛得动。”亚英道:“你总不能就是在坡上弄得的米,坡上那一截马路,你又是怎样走的呢?”亚杰笑道:“那就相差得太远了,我是坐汽车来的。”区老太爷道:“什么?坐汽车来的?”亚杰笑道:“你以为这事奇怪吗?我那五金行老板的同学,介绍我和两位跑长途的司机见面,说我要丢了中学教员不当,也来干这个。他们十分欢迎,立刻要拉我吃小馆子。我想一个生朋友,怎好叨扰,当然辞谢。一个姓李的司机说,这无所谓,我们两个人,也要去找地方吃晚饭的。”
我同学也就一定要我去。我只好去了。在一家广东馆子里随随便便一吃,四个人没有多花,一百九十余元,那位李君掏出两张一百元的钞票,会了东,余钱算小费,丝毫没有感到吃力。另一个司机姓张,他知道我是张罗米出门的,便说,他家里有米。送我一老斗,于是同到他停车子的所在,搬了一斗米给我;他说他要开车子去配零件,益发连人带米,将我送到这对面坡上。生平和知识分子交朋友,借两三块钱,也许还要看时候。这样慷慨的人物,我算今天第一次遇着。
我一路想着,无论朝哪一方面说,这都要愧死士大夫之流。区老太爷笑道:这样更坚决了你改行的意志了?“亚杰道:若是不赞成我改行,就是大家赞成挨饿,我也没得话说。”亚英道:“为什么不赞成?我若有那力气,也去拉黄包车抬轿,我简直愿意在码头上当一名挑夫,至少咱们不会每日去打着米算盘了。”
那区老太太看到这小儿子气喘吁吁,扛了一袋米回来,心里十分难过,又不知怎样安慰他好,在屋子里斟了一杯茶来,递到他手上,因向他周身上下打量着道:“你这孩子,就是这脾气,轿子走了,你在坡上再等一会,不就有轿子来吗?喝一日水吧!”区老太太又道:“好吧,去休息一会吧。”说着拉了亚杰到屋里去。
亚英在一旁看到,心里倒着实有点感慨。父母是一样培植儿女成人,而儿女之孝养父母,这就显然有个行不行。心里满腹牢骚,无从发泄,便想到楼上去找西门博士谈谈,以便一吐为快。恰在这时门口喧嚷着,西门太太坐轿子回来了,轿夫嚷道:“官价也是一块二角钱,朗格把一块钱罗!”随了西门太太之后,直跟到屋子里来。西门太太在手提皮包里抓了一把角票,丢在地下,一声不言语,沉着脸走上楼去。亚英一看这情形,分明是她在外面带了闲气回来,自不便跟了上楼去。跑了一下午,人也有点疲倦,便悄悄溜到屋子里去睡觉。他和亚杰同睡一间屋子,两张竹片凉板,竹凳子架着,对榻而眠。床头边的窗台,也就一半代理小桌子的用途,上面放了零碎物件。亚英在床头边摸着了火柴盒,待要擦火吸支烟,正有一阵风来,吹了一脸的细雨烟子,向窗子外看看,天色已漆黑如墨,便关上了窗子,和衣躺在床上,沉沉的想着心事。也不知经过了多少时候,忽然听到西门德在楼上大喊起来:“你简直混蛋!”随了这话,西门太太嘟哝一阵,声音低些,没有听出来说的是什么。西门德又喊道:“好好!你不服我坐了这一乘专用的轿子,明天我就把轿夫辞退了。但是有一个条件,家里老妈子也得辞退,大家都凭自己血汗苦干,我没有话说!”自此开始,楼上争吵声,脚步奔走声,物件碰碎声,很热闹了一阵。随后西门德大声道:“你以为我希罕这个家庭?我马上可以离开!”随了这言语,已经走下楼来了。
亚英忍不住要看个究竟,走出屋来,却见自己父亲已将西门德拦住,一同站在堂屋中间。西门德斜支了一只手杖,只管轻轻地顿脚。亚英道:“怎么了?博士,太太不是刚才回来的吗?这凄凉的雨夜,有什么问题发生了?”西门德道:“凄凉的雨夜,哪能减少她这种人的兴致?国难当头,严重到有灭亡之虞,也不能减少她娱乐的兴致。”说着,又将脚在地面上顿了两顿。亚英看他这种态度,显系他夫人在娱乐问题上,与他发生了争执,这话就不能跟着向下追问,只好站在一边望着。西门德口里衔了半截雪茄,他微偏了头,只是出神。区老太爷看他这种情形,也只好默然相对。
这样有十来分钟之久,只听到楼梯板一阵响,西门太太一阵风似的跑到了堂屋里来。只见那头上两个小短辫子,歪到肩膀前面来,不住摇摆,鼻子里呼吸,嗤嗤有声,在不明亮的电灯下,她沉着脸,瞪着眼,向西门德望着。西门德道:“你为什么还要追到楼底下来,这可是人家家里!”西门太太道:“我晓得是人家家里,特来请你上楼,我们开开谈判。”
区老太爷站起来向她一抱拳头,笑道:“西门太太,不是我多嘴,你们家两口子过日子,不愁吃,不愁穿,那是如今天上的神仙,有点小问题,又何必去介意?”西门太太道:“不愁吃?不愁穿?你问问他,我为什么和他吵,不就是为了没有衣服穿吗?转眼天气就入冬了,毛绳衣服都旧得成了鱼网,我不能不早为预备。刚才我在我朋友那里来,她有两磅蜜蜂牌的毛绳,可以转让给我。我回来和他一商量,他开口就给我一个钉子碰,说我是贵族生活。穿毛绳衣服,是贵族生活吗?”西门德道:“你没有说要做短大衣?箱子里现成两件大衣放着,你倒另外想去做新的!”西门太太道:
“你也有眼睛,你到街上去看看,哪个穿我那种老古董?身量那样长,摆又那样窄。穿上街去,教人笑话。我也不一定耍做新的,还替你打着算盘呢,把两件大衣拿到西服店里凑合着改一改,有二百块钱工钱就够了。”西门德哼着冷笑了一声道:“不算多,连买毛绳,预备五六百块钱给你。”西门太太道:“你少端那官架子,少坐那三个头的轿子,也就省钱多了。你满口人道,整天叫人替你当牛马,你完全是假面具!”她这两句话,未免说得太重了,西门德跳起来叫道:
“你混蛋!”西门太太似乎也觉得她的言语太重,跟着争吵下去,却未见得这事于自己有利,便一扭身子,转回楼上去了。
区老太爷笑道:“博士虽然研究心理学多年,对于妇女心理,似乎还不曾摸着,尤其是在上海一带的妇女,那心理更与内地妇女心理不同。她尽管两顿饭发生问题,衣服是不肯落伍的。”西门德摇摇头道:“我们冲突的原因,还不光为了她的衣服问题。”正说着,只见西门太太左手拿了手电筒,右手拿了手皮包,身上披着雨衣,很快的就向大门口走去。西门德只是瞪了两眼望着,却没有作声。
区老太爷看到这是个僵局,自己不能不出来作个调人,便立刻在天井里站着,两手伸开,拦着去路,一面道:“这样夜深,西门太太哪里去?”她抢着把身子一闪,便到了门边,一面开着门,一面道:“我到什么地方去,这时不必说。明天自有我的朋友和我证明。”区老太爷道:“这不大好,天既黑,路又滑,仔细摔跤。”他倚恃着自己年老,便扯住她的雨衣。西门太太使劲将区老太爷一推,并无言语,就开门出去了。区老太爷身子晃了两晃,只好由她走去。西门德道:“随她去吧!我知道她是到她女朋友家里去,没有话说,明天我找律师和她脱离眷属关系。”这句话倒让亚英听了,有些奇怪,怎么不说是离婚,而说是“脱离眷属关系”呢?
区老太爷口衔了旱烟袋,缓缓走回堂屋里来,因向西门德道:“太太总算是让步了,她不愿和你吵,让开了。”西门德笑道:“老先生,你哪里知道这半新不旧的夫妻滋味?这种女人,无论就哪一方面说,也不能帮助我一丝一毫。她只管逼我,她知道这国难期间,我不便和她决裂。”说着,昂头叹了一口气,回上楼去。区氏父子见他所说的话,都是含而不露,自也未便再向下劝解,各人都有了心事,睡眠的瘾,也就格外大,各各掩上房门都去睡了。这一晚上,细雨阴凉天,大家睡得很安适。
次日,第一个醒来的还是区老太爷。他第一件事情,还是打开大门去等报看,可是今天这项工作,不须他去工作,已经有人替他开了大门了。这楼上下向来没有人比他更起得早的。他不由得惊讶一声,叫了起来道:“谁开的大门?连问了两声,把全家人都惊醒起来,首先是亚杰,他叫道:房门也开了,不要是我们失窃了?”接着这话,全家人是一阵乱。亚英由床上跳起来,伸手到床脚头衣夹子上去取西服裤子,却只见只空夹子挂在墙上,光了两半截腿子,穿了短脚裤子,只管跳起来道:“糟了!糟了!我的西服被偷了!”亚杰这才注意起来,全屋一看,墙上挂的那件蓝布大褂,也不知所在。亚男也在屋里披了一件旧灰色大褂出来,乱晃着两手,跳了脚道:“怎么办?怎么办?我那小提箱不见了,要穿的衣服,差不多都在那里面。”亚英光了两条腿子跑出来,又跑进去。区老太太道:“亚英,床底下小箱子还在吗?”亚英穿了一条变成灰白色的粗呢裤子,重新出来,手上提了件皱纹结成碎玻璃似的青呢中山服,连连抖了几下道:“这怎么穿得出去?最惨的是我。那件呢子大衣,搭在床头边的,也被狠心的贼偷去了。我就是这一套西服,和一件大衣,他就把这最好的偷去了!”区老太爷倒很镇静,口衔了旱烟袋,缓缓的吸着烟,站在儿女当中说道:
“孩子话!他不偷你最好的,还偷你最坏的吗?”
亚英只管将手上那件旧中山服抖着,连说倒霉。亚男已回到了屋子里去,呜呜咽咽的哭。亚杰摇了头道:“女人总是女人,这样一点事,也值不得哭。”亚男将手绢揉着眼睛,站在房门口,望了堂屋里道:“你说这事多气人!有金钱钞票的人家多得很,这贼全不去偷,就看中了我们这穿在身上,吃在肚里的人。”区老太爷坐在椅子上,手挥了旱烟袋道:“不要乱,不要乱!大家把家里东西清理清理,看看还缺了些什么?”亚男道:“除了我那只手提箱子而外,挂在墙钉上的两件汗衫,也不见了。今天想要出门的话,衣服就是问题!”亚英把件皱纹布满了的旧中山服穿起,两手只管扯了衣底襟,口里也不住叹气。亚杰拍了手道:“倒不是我的损失少些,我就说风凉话,把这最后几件衣服丢掉了,也好,这样丢得精光了,才可以破釜沉舟,下了决心去另找出路。”亚英坐在椅子上,伸长了两腿,将眼光望了脚上的拖鞋尖,只是出神。亚男道:“哟,二哥的皮鞋也丢了!”亚英冷笑道:“可不是?现在叫我去买双新皮鞋,我已经没有这个力量了。不买皮鞋穿,拖鞋也总不能出门。”
亚雄究竟比这年轻的兄妹沉着些,已经在各间屋子里仔细点验了一遍,向大家道:“这是一个摸门贼,并非蓄意要偷我们。晚上经过我们这大门口,看到大门是开的,就顺手摸了些东西去。我们自己也不能不负责任,昨晚上大概没有关大门。”区老太爷呵哟了一声,顿了脚道:“是的!昨晚上西门太太出去的时候,我忘了关大门。”区老太太在屋子里接嘴道:“每天晚上总要谈天几小时,是非只为多开口,我就料着要出点祸事。如今只失落几件衣服,我倒认为是桩便宜事。”区老太爷口衔了旱烟袋嘴,微微摇着头,笑道:
“谈天也有祸事!”亚英道:“这些责任问题,谈也无用。大哥可还有旧布鞋子?请分一双我穿。”亚雄笑着,由屋子里掷出一双布鞋子来。亚英看那鲇鱼头鞋帮子,固然是青颜色变成了灰颜色,而厚的布鞋底,也在鞋头前面翻了转来,他提起来看看,回头向亚雄问道:“就是这个?”亚雄道:
“反正你也不穿那漂亮西服了。这鞋子和你那套碎玻璃板的衣服,却也相称。”亚英叹口气道:“早知道我这套西服不免送给梁上君子,我倒不如拿到旧货铺里去卖了,还可以换几斗米吃吃,真害苦了我!”亚杰道:“人家说家和万事兴,别人家闹家务,我们也不免受连累,这可见……”区老太爷两手乱摇,低声喝着“不要胡说”。却听到门口一阵喧哗,正是西门太太和两个女友一路坐着轿子回来。她大喊着“你们再闹。我就去叫警察!”照例,她又在和轿夫争吵轿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