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穷则变(2 / 2)

魍魉世界 张恨水 6602 字 2024-02-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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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大一会,西门德口里衔了真正舶来品的雪茄走出来,那短褂子小口袋里,还另外揣了两支雪茄。蔺二爷笑嘻嘻的向他握手道:“明天晚上,在舍下吃腊肉,你不可失信。”说着又握了握手,方才告别。西门德走出屋来,几乎疑心这事是在梦中。可是回头看看蔺公馆。房屋高大,是眼前很现实的富贵人家,怎能说是梦里所见?这时,心里是有所恃而不恐了,看到路边车子,便依了车夫所要的车价,坐车去找柴自明的寓所。到了寓所,却让西门德大吃一惊,他所住的是最大的一家旅馆,而房间又是旅馆中最大的一间。门牌上写着“合记”,不是顶头遇到他,几乎不敢敲门。西门德曾有一位坐飞机从远道来的朋友,在这里住过,问过房价,高得吓人。

柴自明将他引到屋子里坐下,见先有两个穿漂亮西装的朋友斜靠在沙发上吸纸烟。柴自明介绍一番,倒是这里的真正房主人,他们合开房间接洽生意的。他们知道柴自明新近有两笔大买卖要作,也请他在这里接洽。这两位西装朋友,一位是钱尚富经理,作运输业,一位是郭寄从老板,作五金西药。听到西门德是一位博士,又对某方面谈得上交际,十分欢迎,立刻拿了一听三炮台纸烟放在茶几上,请西门德吸。他正想着,每支纸烟恐怕比战前一听烟还贵,他们却随便抽。这个想法没有完,那钱尚富在旁边屉桌里拿出两个盒子来,笑道:“请西门先生喝点咖啡,也有巧克力糖,是真正来路货。”西门德笑道:“一罐咖啡,现在要卖几百元了吧?”钱尚富笑道:“没有,没有!我们是顺便带来的。”说着叫茶房来,将两罐子咖啡交给他去煮。

西门德一看他们这排场,就知道都是真不二价的财神爷,对柴自明说话不免要另外装一些精神,便先提到对蔺二爷交涉之难办,再提到自己三说两说,他居然肯帮忙。不过那一万元的交际费,在往日不算少,在今天不算多。柴自明听了,便和钱、郭两位商量了一阵。郭寄从一抱拳头道:

“凡是仰仗,只要事情办得顺手,那我们就劝柴老板慷慨一点子。这回办顺了手,以后还少得了继继进行吗?”西门德道:“那方面大致说好了,由兄弟介绍,向纺织厂交货,货价照市上行情打个九五折。不过有个好处,不问你有多少货,在本埠交钱,或在香港仰光交钱,也无不可。”这句话,引起钱尚富极大的兴趣,站起来一拍手道:“这太好了!柴兄,你看在可以得外汇份上,就把价格看松些吧!”西门德道:“原来前途是要九折,经我再三说,才肯九五折。”他取了一支炮台烟,仰在沙发上吸起来,向半空里喷着烟,表示他很得意,而又很不在乎的样子。

郭寄从连连向柴自明丢了两个眼色,笑道:“好,就此一言为定吧。我们去吃个小馆子去!”西门德道:“那倒不必,我还有点琐事,只要一次交易成功,往后常共来往,叨扰的日子就多了。今天晚上我邀了前途小叙;本待邀三位共去,又怕不便。”钱尚富道:“已经教博士多费神了,岂有再要博士破钞之理?柴老板,你可先付出今天晚上的酒席费来。”柴自明究竟还是初次加入这个大刀阔斧的交易群中,口里连说“是,是”,却没有怎样见诸行动。那钱尚富生怕他误了大事,立刻在身上一掏,掏出一卷钞票送到西门德手边茶几上,笑道:“劳驾,劳驾!都请帮忙。如有不敷,自当补上。”西门德说声今天晚上要代请客,实在不过是多卖点白水人情,并无其他作用,钱尚富这个作风,倒教他不知如何应付才好。因笑道:“这倒不必,纵然花几文,请一回客,也算不了什么。”郭寄从道:“西门先生,必须收下,不然,我们透着没有诚心了。”西门德心想,你们这些奸商,大发国难财,泥沙一般的用着。千百元在你们手上,正和我们三五元差不多,我不用,也是白不用了。你们还不是拿这钱狂嫖滥赌,胡吃胡花去,我落得用他这几个钱,便向钱尚富笑道:“作生意的人,每文钱都是血本所关,我怎好慷他人之慨?”郭寄从道:“博士为柴老板请客,怎说是慷他人之慨?还是请你收下吧!”

西门德虽向他们客气着,手上可捏住了那卷钞票,扶了手杖,待要站起。郭寄从笑道:“西门先生不忙走呀,煮的咖啡还没有送来呢!”西门德听着,脸上倒不免一红,因笑道:“何必这样客气?”柴自明尚未开口,在炮台烟听子里取出一支烟来举了一举道:“这些东西,都是便车子带来的,他们平常就是这样用着。”西门德笑道:“只要一回生意作成功,就是花钱买这些日用品,那也耗费得很有限。”郭寄从笑道:“倒不是一定说来得便宜,在社会上交朋友,总要大家有福同享。我们常常向外面跑动的人,这些轻便易带的小玩意,总要带点回来,以便在重庆的朋友,尝个新鲜。不久我们有人到海防去,博士要什么东西,只要是好带的,我们一定从命。”西门德道:“我倒不需要什么,除非内人要点化妆品。”钱、郭两人听说,异口同声的说一定带到。说着茶房送上四杯咖啡来,而且还是白瓷缸子盛了方块糖,送到客人面前,让客人自加。

西门德已经看出这两个商人,很是有钱,而且手面也很大;也就挑着他们愿意听的,和他们谈了十来分钟,然后告辞。钱尚富走向前和他握着手,紧紧的摇撼了几下,笑道:

“诸事拜托!”西门德看他们这情形,实在是倚重得很,将钞票揣在衣袋里,昂着头走出了旅馆的大门。看到有车子,也不问价钱,就坐上车子。车子到了岩上,又坐着轿子回家,上了楼,在堂屋里便听到卧室里微微的鼾呼声,正是太太打夜牌辛苦了,这时在补足睡眠。那且不去管她,便向对门屋子里坐着,将不曾打破的哑谜,赶快揭晓,掏出那叠钞票来数数有多少。当点数钞票的时候,恰是女仆刘嫂曾在房里经过一下,这也未曾予以留意,自己将带回来的雪茄擦着火柴吸了一支,昂头靠在椅子靠背上,便来默想这生活的转变问题。

忽然西门太太抢着走进屋子来,带了笑容问道:“哪里来了一笔巨款?你在陆先生那里想得办法了?”西门德看到太太的笑容,就不免心软一半,只是在楼檐被砸一茶壶的事情,不容易立刻忘记,便向她冷笑一声道:“你没有事了?”西门太太靠了门框站定,因道:“问你话呢!你不要说的牛头不对马嘴!钱在哪里?拿出、来我看看。”西门德依然昂了头吸他的雪茄,并未作声。西门太太走近,两手摇撼着他的身体道:“多少钱?快拿出来给我看看。”西门德道:“你不用问我多少钱!”西门太太道:“哟!越说你越来劲啦!”说着将脸一板,两手抄在怀里,坐在旁边椅子上。西门德倒不怕她生气,有了钱哪里没吃饭睡觉之处!

夫妻默然对坐了一会,还是太太忍耐不住,她又站起来,手按了先生的肩头,瞧了他微笑道:“真的,你拿了多少钱回来了?让我看看。”西门德昂头抽着雪茄,并不睬她。西门太太看到如此,就将两手乱搓博士肩上的肥肉,因道:

“你拿出来不拿出来?你再不拿出来,我就要胳肢你了!”说着右手抓了猴拳,送到嘴里呵上两口气。西门德最怕人胳肢,尤其是太太胳肢,“呵哟”一声,笑着站了起来,因道:“这钱并不是我的,人家托我代为请客的。”太太道:

“管他是谁的呢?反正我也不要你的,只是看看。你给我看了,前帐一笔勾销。”

说着猛可的伸手在他衣袋里一掏,手到擒来,将那卷钞票完全捏在手上。她首先看到面上一张是百元的,立刻笑了。西门德伸手要夺时,她跑回到自己卧室里去,人伏在床上,将两手放在怀里,一张张的数,那钞票直数过了十六张,然后右手紧紧捏着,站起来向站在身后的西门德笑道:“陆先生怎么给你这多钱?”西门德道:“你不要妙想天开了!这班大老官,无缘无故,他有整千的钱送人?我新认识了两位生意人,他们因我介绍成了一笔买卖,拿出一笔款子来让我请客。”西门太太道:“我不信!什么吃法,一千六百块钱吃一顿!”西门德道:“自然吃不了许多,但也有别的用处。”西门太太道:“我不管,这笔款子归我了。你要请客,你另外去想法子。”说着坐在床沿上向博士傻笑。西门德板了脸道:“那不行呀……”西门太太已站起来将桌上泡着现成的茶,斟了一杯,两手捧着送到博士面前,笑道:“好了,我向你正式道歉了。你还有什么话说呢!”博士道:

“哦,砸了我一茶壶,还是拿一杯茶我喝。”说着,扭转身去。西门太太将茶杯放在桌上,抓住他的手道:“你接受不接受!假如不接受,我又要胳肢你了!”这句话,却吓得博士嗤的一笑。

他们这里在笑,恰好楼底下也在哈哈大笑。西门太太倒吃了一惊,以为楼下人在讪笑自己,向丈夫道歉,吓得将博士推了一把。西门德走到楼廊上,扶了栏杆向下看时,只见区亚杰已套上了一条青布工人裤,套住半截青布短祆子,头上戴顶鸭舌帽子,向后脑仰着,手上拿了一副黑眼镜。博士道:“你们大笑些什么?”亚杰笑道:“我刚才戴眼镜回来,我父亲竟不认识我,问我是找谁的。”西门德道:“果然的,你为什么改成了这么一副装束?”亚杰道:

“我明天就开车子上云南了。”西门德道:“你真改了行?那么学校里的功课,交给谁呢?”亚杰道:这是我很对不住那些学生的,只好由校长临时去想办法了。刀西门德一听,不是笑他,这才放了心,转身去和太太办交涉。

区老太爷还是坐在书屋椅子上,扶着旱烟袋吸烟,望了亚杰低声微笑道。“楼上一幕武戏,似乎已经唱完了。据他们家刘嫂下来说,先生把一百元一张的钞票带了一大叠回来。有了这东西,夫妻还吵什么架?这话又说回来了,吃书本子饭,也未尝没有办法,博士头衔,还是可以拿整叠的百元钞票回家。”亚杰道:博士也说过了要改行的,他之带钱回家,焉知不是改行所得来的呢?区老太爷道:“我们别尽谈人家的事,亚英和亚男先后出门去了,到这时候还没回来。没有米吃,没有衣服穿,应当慢慢想法,也不是一天能解决的事。”亚杰道:“其实,他们不应该急,米我已弄一大斗回来了,钱……”说着,在工人裤袋里一掏,掏出一卷钞票来,因道:“我向东家借了三百元路费,可以留下二百元来。”区老太爷道:“这里到云南也有整个星期的路程,路上哪里就不用几个钱?”亚杰笑道:“你老人家隔行如隔山。这条路上的同行,虽不见得个个都阔,可是一掏千百块钱,拿出来帮朋友的,真不算什么希奇。我用中学教员的资格加入这个行当,倒还很得人家的同情。路上没有盘缠,向同行朋友借个一二百元,那还有什么问题?”区老太爷道:“这话如真,就悔不当初了。当你教书的时候,向同事借一二十块钱,都不可能,你记得吗?”亚杰道:“怎么不记得?可是那个环境里,一二十块钱,真比我现子这个环境里一二千块钱还要难些。”

这时亚英由大门口走下来,一路摇着头,走到堂屋中心,叹口气道:“真是那话,一二十块钱,比一二千块钱还要难找!”区老太爷皱了眉道:“你不要整天在外面瞎撞了。亚杰现在又可放二百元家里零用,眼前个把星期,家中生活没问题,你还是干你的去。”亚英本是两手插在裤子袋里,两脚就像有千斤重,缓缓走了来。这时,却站定了脚,拍着两手道:“我还干什么?我们那位主任先生,见我又去晚了,作事也没有精神,把我免职了。我还有半个月的工资,兼管会计的事务员不在家,也没给我。”说着一歪身坐在旁边椅子上,抬起一只手来撑着茶几,托了自己的头。

亚杰道:“这是好消息呀!懊丧些什么?一点顾虑没有,你才好改行!”亚英道:“我改什么行?拉人力车,我没有力气,摆香烟摊子,我没有本钱。”

西门德在楼上听了他这话,倒与他表示很大的同情,便口衔了雪茄,缓缓走下楼,笑道:昨日为了我们家的事,连累你府上失窃,我实在抱歉得很。这个问题,拖到现在,似乎还没有了结。贤昆仲所谈的,不就是这件事吗?“亚英道:我们谈的是改行问题,至于何以要改行,倒不是为了昨晚失窃,由于我们的衣食,发生了根本问题。”西门德将口里雪茄拿出来,两个指头夹着,另将三个指头敲了亚英的肩膀,笑道:“老弟,你若是要改行,我可以介绍你一条路,而且还相当的合适,不知道你肯不肯接受?”亚英道:

“我现在已失了业,无论什么糊口的工作,我都可以担任。就是一层,不能受人家的侮辱。”西门德笑道:“受侮辱这句话,根本谈不上。我介绍你去就的是位商人的组织里面,他虽没有和我谈起,我知道他差着一位懂西药的帮手。因为我去找他的时候,他茶几上公开的放着一封信,要托朋友和他寻觅一位懂西医,而又不在行医的人和他合作。看他那意思,是要和这人一路到海口上去买药品,并借这人的力量,和医界取得联络。我当时就想到老弟很有这份资格,只是我究属于私看人家的信,未便开口。若你真有意思肯就,我不妨探问探问他。”亚英道:果然有这么一个位置,我倒极愿相就。若能跑出海口去,无论弄点什么货物回来,就可以解决一下生活问题。但是一向不曾听到博士与商家有来往。力西门德笑道:“我们还不是一样?我也是感到生活压迫,找不出个生财之道,也要走上作买卖的一条路。好在我不用掏资本,失败也就无所谓。”亚杰见西门德满脸是笑容,所吸的这支雪茄,香气很醇,决不是土制,父亲说他带了整卷钞票回来的话,当非虚语。因道:“我倒不相信博士会去作‘康密兴爱金第’。”他觉得直说“掮客”,似乎不大雅听,所以改说了一句英语。

西门德道:“我所办的,居于委托公司与报关行两者之间。孔夫子说过,富而可求也,虽执鞭之士,吾亦为之。如今是个致富的社会,我只图找得着钱,就不问所干的是什么事了。”说着哈哈的笑起来。亚英拍手道:“好好!就是这样说。我就跟着心理学……”西门德摇摇手道:“不要又谈什么博士硕士,博士硕士并不值半文钱!如今要谈什么老板,什么经理,才让人心里受用!”

区老太爷衔着旱烟袋,坐在旁边,沉默了许久,把他们讨论的事听了下去。这时便插嘴笑道:“西门先生抬出孔夫子的话来作论证一节,我不反对。孔夫子也曾说:‘穷则变,变则通。’他老人家并不是‘刻舟求剑’的人。自然,他老人家‘愿为执鞭之士’的话,有点儿牢骚,也许就是在陈绝粮以后说的。”西门德吸了一口烟道:“《论语》上的这句话,前后文并没有提到孔夫子受了刺激,我们怎能一定断言他是发牢骚?就如《论语》所载,他老人家打算出洋,在‘乘桴浮于海’上面,还声明了‘道不行’三个字。然而这富而可求,上面,并没有如此交代一句,安贫无益,可见那是正言以出之了。干脆说,就是孔子既不愿作公务员,也不愿教书,要改行去发财。”亚杰笑道:“这样说,我倒是对了。但不知执鞭之士,是哪一类人?”西门德两指夹了雪茄,另以三指搔着头皮,笑道:“这倒是朱夫子注《四书》未能遥为证明。鞭子总是打马用的,孔夫子斯文人,跑不动路,不会去羡慕赶脚的,这必是指的马车夫而言。”亚杰听说,不由得笑着跳了起来,因道:“博士究是博士,让我顿开茅塞。孔夫子想发财,不辞当马车夫,区区一个中学教员,为求财而开汽车,有何不可?爸爸,说儿子跟孔夫子学,决不辱没你老人家那一肚子诗书吧?”说着望了区老太爷。他有何话说,也只好哈哈的笑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