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飞来的(2 / 2)

魍魉世界 张恨水 6891 字 2024-02-18
🎁网红美女,夜夜笙歌

二小姐笑道:“这样说,简直教我没的说了。可是你看我们同来还有两个人。”二奶奶道:“西门太太,我不敢强留,怕西门先生在家等候,在我这里便饭过了,我用车子送她回公馆。令妹也就在我这里屈居两天,没有什么不可以的吧?重庆什么都罢了,倒是话剧比香港好,明天有一处票友演的古装话剧,这是个新鲜玩艺,有人送了几张荣誉券来,我请三位看话剧。”西门太太在报上看到这话剧的广告,心里老早就打算了,对于这个新鲜玩意,一定要花几十块钱买一张中等戏票看看。现在听到温二奶奶说请坐荣誉座,这当然是最豪华的,便道:“是二百元一张的呢?是一百元一张的呢?你们自己也要留着两张吧?”二奶奶笑道:“说到荣誉戏券,我们家里竟是正当开支。在这雾季里,几乎每个星期都有几张送到家里来。我在香港的时候,我们五爷自己难得有工夫去享受一天娱乐,票子放在书桌抽屉里,除了他两位大小姐由成都来了,没有人敢拿,钱是一文也少不了,戏可没人看。这回又是五张荣誉券,人家算定了,在这里挣一千元去。我除了请三位带着自己,还多一张票呢。你三位不来,我也要把票子送人的。”

说时,女仆们已在桌上摆着茶点。西门太太看那干果碟子,全是柠檬色的细瓷,上面画着五彩龙。西门博士有这么一只茶杯,珍贵不过,说是因为外国人喜欢这一类画瓷,所以这一类中国的细瓷,倒摩登起来。她便笑道:“二奶奶府上,真是雅致得很,随便拿出一样东西来,都不俗,现在景德镇的瓷器,是不容易到这大后方来了。”二奶奶笑着清大家用些点心,答道:“提起这一套茶点瓷器,是个笑话。战前我在上海托人到江西去买瓷器,到了上海,我一次也没用,就到香港去了。来来去去,少不得又带到了香港。上次我回重庆来,听说这里少有好的瓷器,又把它带了来。”

亚男忍不住问道:“这也是由飞机上飞来的?”二奶奶在碟子里抓了一把香港带来的糖果,塞到她手上,笑道:

“和这东西一样,飞来的。我们五爷常指了这些碟子说,是出洋留学回来的国货,打算雾季过了,把他们疏散下乡呢!”亚男两手接了糖果,情不自禁的叹上一口气,重重的咳了一声。

区亚男是个天真尚在的女孩子,看着足以惊异的事,就要表示着她的惊异。温二奶奶说干果碟子都是飞机飞来的,比之那些想坐飞机都坐不到的人,这样说来,有钱的人是太便利了。二奶奶坐在她对面,看到她那脸色,怎不知道她用意所在?便笑道:“说到物品由航空运来,好像就是一桩稀奇的事。其实你在重庆街上走两个圈子,可以看到由香港飞来,的东西就多了。昨天我在一家摩登的咖啡馆里吃西餐。据他们的茶房说,不但罐头食物是由香港飞来的,连刀叉和一些用的小器具,也是由香港来的。飞机尽管有人坐不上,可是坐飞机来往的人,有几个是为了公事?无关抗建的物品,有什么不可以载运的?”二小姐道:“航空公司作的是买卖。我们拿钱买票,就可以坐飞机。飞机一定要让抗战有关的人来坐,哪里有许多客人买票?公司来来去去,放着空飞机飞,那要蚀光老本了。”亚男听了这主客之间的话,显然是没有了自己说话的余地,只好微笑。

大家说着话,电灯亮了。西门太太这时觉得应当谦虚一下,便向二奶奶道。“天色晚了,我还要过江到南岸去,先告辞了。”温二奶奶笑道:“我们虽是初次相见,可是我留西门太太便饭,也是顺水人情,只添一双筷子,并不费事。既然不费事,这个顺水人情倒是诚意的。西门太太为什么不肯赏这个面子呢?”西门太太笑道:“我家里住在南岸,晚上回去,比较费事。”二奶奶笑道:“论起重庆情形来,也许我知道得比各位要多一点。到了冬季,江窄了,住南岸的人,再晚些也可以坐到渡船回家。要不然,益发在舍下委屈一晚。”二小姐听说,兴致也来了,倒反代二奶奶留客。

她笑道:“既然到乡下也去委屈住了几天,温公馆这样好的房子,就更可以委屈你了。明天早晨,让亚男送你回去,对博士说明经过情形就是。”

西门太太红了脸笑道:“他倒是不干涉我,我这回去见区老太爷,是有点要紧的事奉托他,他一定等着我的回信。”二小姐笑道:“你所要办的事,我知道罗!”说着,向二奶奶把嘴一努,笑道:“真有事办不通的,让她对五爷说一声,保证可以成功。要不然,你来和我们合伙作渝港两地的进出口,也是一样可以挣钱。我告诉你一个消息,五爷最近作了一笔买卖,只两三个礼拜,就挣了五百多万。你有意作生意,不才如我,多少总可以帮点忙,你何必时时刻刻把博士的命令放在心里呢?”她说到得意的时候,眉飞色舞,伸了巴掌轻轻的拍着胸。

那二奶奶等她把这篇话一日气说完了,才笑道:“最近五爷搭股作了一笔生意,是有这事,可是他不过占其间十分之一二罢了。我们家里这分开支,说起来你三位不信,除了香港不算,重庆成都两处,城里乡下,每月总要四五十万,若不作两笔生意,这个家怎么维持?”

西门太太听了这话,心里暗想,西门德总说陆先生会花钱,每月要花几十万,他还是一个财主,嫖赌吃喝,湖海结交,也许要用这么些个。可是现在二奶奶说,她的家用,每月就要四五十万,难道她家用钱,还会赛过陆家不成?心里这样一转念,立刻也就有了她的新计划,便向二奶奶道:

“二小姐是随话答话。我家那位先生,是个书呆子,哪里懂得什么进出口?只因他看到别的朋友作生意,有了办法,他也就跟着想作生意买卖。要让书呆子赚了钱,那就人人会作生意了。”二奶奶笑道:“那也不尽然。若是运气好,碰到机会,一样的会发财。我就告诉你们一个书呆子发财的事,算是我们一个远亲,在抗战这年,大学毕了业,原来也算青年一番热心,见入川的朋友,多为了住房子发生困难,就在郊外把自己的地皮划出了一块,打算建筑一座新村,供给大家住,他老太爷是个土木工程家,说要盖房子,就当自己采办材料,对瓦木匠包工不包料,这样才比较踏实一些。这样计划了,也只仅仅筹备了六七千元,买些木料五金玻璃之类,瓦木匠找好了,图样也画好了,就要动工。不想这冬天,老太爷一病不起。到了第二年夏季,又赶上轰炸。这位青年远亲,就把盖屋的计划中止了。到了冬季,他上昆明去一趟。”

这是二十八年的事。二十九年回到重庆,工料涨了十几倍,他是个书生,没有力量再照原来计划盖房,只把原买的二三千元木料卖出去,以免霉烂,可就是这样,他已挣了好几万元了。他手上有点活钱,家里又可以收几担租谷,便没有作什么事,陪了孀母乡居,自己弄点地,研究园艺,闲着就看看家传的几箱书。再为着原来是学农业的,曾有人约他去教书,他因为当不了教授,没有去,越发把城里所有的木器家具,完全搬下了乡,表示坚决乡居。他老太爷手上买的一批五金材料,有玻璃七八箱,洋钉十几桶,电灯电线四五大箱,一齐也搬下乡。当时本来想卖掉,因正赶上轰炸期,找不到囤货的主顾,他乡里的家,好在是在江边,他便用木船全搬了回去。东西放在楼上,没有理会它,自己正在研究四川能否种热带植物,如香蕉椰子之类,也忘了打听市价,就是这样拖到现在。最近有人想起了他藏有大批五金材料,劝他出让,他这才开始打听价钱,打听之下,他自己也吓了一跳。

原来他估计材料价值,他快成百万富翁了。

二小姐笑道:“真有这等事,这可成了鼓儿词了。”亚男笑道:“你是少见多怪,在大后方,睡在家里发大财的人多着呢。就说我们屋后那一片山场吧,是紧邻着一家作官的别墅的,当大旱那一年,穷百姓痛哭流涕,向那官磕头,要把山地卖给他,请他随便给几个钱度命。他却情不过,几百块钱买一座山头,买了十几座山头,算作一番好事。到如今,那里成了疏建区,又邻近公路。不用谈山下地皮值钱多少了,就是那山上的树木,也要值几十万。那个作官的躺在家里几年,就发了不可估计的财,连搬洋钉子的工夫,都没有烦劳一下呢。有人说,那官拾了便宜,他倒说好心自有好报,落得他夸嘴。”二小姐笑道:“这些新闻,我在香港也是听到过的。只是将信将疑。但是信的成分,还是占多数。若是不相信,我也不会坐着飞机到重庆来了。”二奶奶道:“是呵!关于作生意的事,我也想和你谈谈,来合一回伙,你当在我们这里暂住两天,以便取得联络。”二小姐笑道:“你这个商界巨子的二奶奶,还要和我合伙吗?”二奶奶移到她身边那张沙发椅上坐着,将手拍了二小姐的大腿,低声笑道:“我是真话,五爷作五爷的生意,我作我的生意,我是不公开的挣几个钱,作个赌本也是好的。”说着嗤的一笑。

西门太太笑道:“作什么生意呢?可以携带我一份吗?”二奶奶笑道:“如何如何?我说请你在我这里住一天吧?”二小姐向西门太太道:那么,你就后天一大早回去吧,今晚上我们收收无线电,听听话匣子,明天晚上听话剧。力二奶奶笑道:“打个小扑克也可以。”西门太太一进这温公馆,就觉得相当舒适,既是主人这样殷勤挽留,那就乐得答应了。在重庆市上认识这样的阔奶奶,还有什么吃亏的吗?心里这样想着,却无故的将肩膀微抬了一抬,笑道:

“我是极爱赶热闹的人,只是要到后天一大早才能回去,这未免太打搅了。今天回去,明天再来,好吗?”二奶奶笑道:“爱赶热闹,那我们就对劲,别的话就不用说了。”说着,就向茶几边的墙上一按电铃。

老妈子随着进来了。二奶奶道:“你把厨子找了来,我有话问他。”老妈子应声而去。不多一会,一个身系白布围裙,手脸洗得干净的白胖厨子,走了来,在这小客室门口站着,没有进来。二奶奶道:早上告诉你预备的菜,都预备好了没有?厨子垂手道:“预备好了,也买到了鱼。”奶奶回头向二小姐道:“你别笑话。这几年在重庆请客吃饭,买鱼却是个问题。而厨子也以买到了鱼为光荣。这话若在香港当客面说出来,那不笑掉人家的门牙吗?”说着又再掉过头向厨子笑道:“人家是由香港来的人,你和人家谈鱼鲜,那还不是关老爷面前耍大刀,你倒是规规矩矩作几样四川菜……呵!我又得问一声了,三位是不是都吃辣椒的?只管叫厨子作四川菜,他就要放些辣椒的。”说着,向西门太太三人一望。二小姐笑道:“我不怕辣椒,吃四川菜若不吃辣椒,那是外行!”西门太太笑道:“我和大小姐更是不怕辣椒,在重庆两三年,训练也就训练出来了。”二奶奶回过头来,将手向厨子一挥,因道:“去吧,快点作,时候不早了。”厨子答应着去了。西门太太看了她这一番排场,心里就想着,这样住家过日子,在物价高涨的今天,要多少钱来维持?在这里盘桓一两天,也好拉上了交情,替西门再找一条路子,弄一点手段给慕容仁、钱尚富那班小子看看。当时就安了这颗心,陪着二小姐在温家。

不到两小时,老妈子就来相请,说是饭已预备好了。二奶奶引着她们下楼,经过大客厅,到镂花格扇的小客厅里来。小客厅被绿呢的长帷幔隔断了,那帷幔半开,看到那边天花板下,垂的电灯白瓷罩,点得雪亮,灯下一张圆桌,四周围了小圆椅,走进去看,正是一间特设的餐厅。这餐厅倒有外面大客厅那样大,除了这张圆桌,偏右有套大餐桌,椅左角,一架屏风,一个穿白罩衣的听差,站在那里等候支使。

二小姐道:“原来楼下还有这样一个大餐厅。”二奶奶笑道:“我没有叮嘱他们,他们就把饭开在楼底下了。”二小姐站着将高跟鞋在地板上擦了一下,笑道:“地板这样光滑,可以跳舞了。”二奶奶笑道:“根本就是舞厅。原来我们这里还放着一架钢琴,是一家学校托了最有面子的人,出了五万元保险费,请借给他们用到战后。学生又派了四名代表到我家来请求,我们这位五爷,要的就是这份面子,他受了人家一番恭维,就把这钢琴送给人家了。”她一面说着,一面邀请大家入座。

西门太太看看这白桌布上,放了真的象牙筷子,细瓷杯碟,中间是一只面盆大的黄黝宝光彩花盘子,上着头一大菜,十锦拼盘。这拼盘有点异乎寻常,一眼看去,便见有龙虾,有鲍鱼,有芦笋,有云腿,有乳油鱼片,其余的自然也不是凡品了。这时,有个女佣人沿了桌子走着,向杯里斟酒。二奶奶向女佣人道:我告诉厨子了,叫他弄点拿手四川菜,你看这盘子里全是罐头东西,别在人家面前卖弄有香港货,人家贵客就是由香港来的,赶快告诉他去。力女佣人答应着“是”。酒斟完了,二奶奶举着杯子让酒。

二奶奶又笑道:“是自己浸的橘精酒,不醉人。”接着用筷子挑动盘子里冷荤,笑道:“今天厨子有点丢人,头一样菜,就是罐头大会。”西门太太向来爱吃鲍鱼芦笋,又喜欢吃乳油淋的东西,鲍鱼芦笋乳油都是重庆难得的珍品,不料这位女主人过谦,竟是再三的说不好。这样,自是不值得吃,因之吃了几筷子鲍鱼,也只好停着筷子。但是虽没有吃得够劲,心里却羡慕得够劲。当这满重庆把罐头当为豪举的时候,她倒以为不能见客。想她们家富豪得反常了。

这一点感想,似乎亚男颇为同情,她抿着嘴微笑了一笑。但她不像西门太太这样受着拘束,倒是很随便的大筷子夹了冷荤吃。二奶奶笑道:“大小姐倒喜欢吃这些罐头食品。让我找找看,家里还有没有,若还有好一点的,我送大小姐几罐就是。你不要看我们来去飞机便利,这些东西,还是托汽车来往的人带的。上个星期,我们五爷就付出了五万以上的款子,托人带东西。”西门太太很惊讶的问道:“就买这些罐头?”二奶奶道:“不,我说的这批款子,是买纸烟的。因为如此,五爷就决定弄几辆车子跑跑。”西门太太笑道:“五爷经营点商业,不是直接运输的吧?”二奶奶道:“飞行运货,不易得着机会,也很招摇。为了人情,也许人家合组公司,他参加点股子。可是他说这样作进口生意,起货卸货,报关纳税,过于麻烦。”西门太太道:“还另有作法吗?进口生意,无非是车子和飞机而已。”二奶奶笑道:“戏法人人会变,各有巧妙不同。”她这样说着,并没有交代个所以出来,正好厨子送上了一盘磨芋鸭子。二奶奶将筷子点着盘子里笑说:“这是真正的四川菜,请大家尝一点。”大家尝着鸭子,就把这话锋牵扯过去了。

可是西门太太听了这话,又增加了一番知识了。进口生意一赚几百万元,却不必靠飞机汽车运货,难道他们靠人力挑了来?不对,那还是要装货卸货。要不然,他有仙法,请六丁六甲用搬运法由香港堆栈里搬到重庆堆栈里?可是天下不会有这件事。她心里好生疑惑,又不便在席上扯开话锋向下追问,只好闷在心里。

饭后,二奶奶引着各位女客上楼,仍在小客室里坐着,女仆将熬着的普洱茶,用赛银的瓜式锑壶,提了进来,由壶嘴子里带了腾腾的热气,斟在茶几上紫砂泥的茶杯里。那杯子敞着口,像半个球,外面是浅紫色,里面上着乳白色的釉彩。这普洱茶,是黑黄色,斟在里面颜色配得很好看。西门太太两手捧了紫砂泥的茶杯碟子,托起来看看,笑道:“温公馆里,件件事都很考究,喝国产茶,就用国产茶具。”二奶奶笑道:“这也是我们以前在上海买的宜兴陶器,现在出一百倍的价钱,也买不到了。其实我们自己喝茶,却也随便不过。待起客来,把漆黑的普洱茶斟在玻璃杯子里,那未免有失雅道。”西门太太笑道:“在温公馆作客实在是舒服得很!”说着,望了二小姐。二小姐笑道:“可不是?只是打搅主人一点。”二奶奶道:“打搅什么,我自己并没有动手斟一杯茶。在重庆没有什么有趣的事,若不找两个朋友谈谈笑笑,更寂寞死了。我是个好热闹的人,实在不愿回到重庆来,可是到了雾季,空袭少了,若还留在香港,我们这位五爷,是不依的。西门太太以后若是过江来,只管到我们这里来玩,最好先打一个电话给我,我可以在家里等着。”西门太太笑道:“有了这样一个好朋友,我为什么不来?我今天和区家两位小姐进城,原是要赶过江去的,竟是没有走成。若是真过南岸去了,失掉了攀交这个好朋友的机会,那才可惜!”她说着这话,满脸是笑,透着十分欢喜,表示结交的意思更为恳切。而她更迫切的希望是要问问她的温五爷不运入货物来,怎么会大赚其钱。可是这屋子角上,就是一架无线电收音机,这二奶奶坐的沙发正靠近收音机的箱子,她顺手将箱子上的电机扭着,立刻里面放出了一阵嘈杂的音乐声。

二奶奶笑道:“妙极了,收到了北平,我们可以听听好戏。”亚男道:“不要听吧,那些伪组织和敌人的宣传,听着有什么意思?”二奶奶笑道:“照着钟点算,宣传已经过去了,现在光是广播京戏,等他再宣传,我们再转着换一个地方就是。”她口里说着,走到收音机前对好了波度,立刻屋子里唱起戏来。西门太太料着在人家高兴的时候,不能再去追问什么,只得把心里闷着的疑问搁下。到了十一点钟,温五爷回公馆了,大家向二奶奶告退,二奶奶吩咐女佣人,送着三位女宾分房安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