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对比(2 / 2)

魍魉世界 张恨水 6777 字 2024-02-18
🎁网红美女,夜夜笙歌

西门德回家这一截山坡,是他肥胖的身体所最不耐的事,可是自己若坐上轿子,这位女高足同意,男高足决不肯提了贩橘柑的篮子,去作一位乘客的。若是和女高足坐轿,让男高足……他正自焦愁着,路边歇着轿子的轿夫,拦住道:“西经理,西经理,我抬你回公馆。”他们认得博士这老主顾,但不知道他是博士,也不知道他复姓西门,每天见他夹了皮包来往,又住在那富商的洋房子里,就以为他姓西,是作阔生意的经理。

西门德将手杖撑着斜坡上的沙土地,有点喘气,他摇摇头道:“不坐轿子。”青萍走在一旁看到老师吃力的样子,便笑道:“老师还是坐轿子去吧。”两个轿夫迎着青萍,弯着腰道:“大小姐,大小姐,我抬去。”李大成很知趣,便走上前一步道:“老师和黄小姐坐轿子去,我放下篮子,随后就到。”青萍未加考虑,因道:“那么,大家坐了轿子去。”

这路边停了一排轿子,穿着破烂衣裤的轿夫,三三两两,站在土坡上。在他们黄蜡的面孔上,都睁了两只大眼,看谁需要他的肩膀当马背。其中有个年老的,在这一群里,似乎已在淘汰之列,像一个病了十年的周仓神像,脸上的黑胡子,像刺猬的毛,围满了尖脸腮。他两手抱在胸前,护着有限的体温,不让他跑走。两只肘拐下破蓝布袄子的碎片和破棉絮,挂穗子一般在风中飘摇着。他将两只木杆似的瘦腿,一双赤脚在沙土上来回颠动。希望在运动里生点热力。

但他的眼睛,依然在行路人里面去找主顾。

这老人见这位摩登小姐,这样说了,有点饥不择食,跑了步迎着李大成道:“卖橘柑的下江娃儿,来嘛,我抬你去。”这一句“卖橘柑的下江娃几”引得所有土坡上的轿夫群,轰然一阵大笑。有一个穿得整齐而身体又壮健的轿夫,笑道:“王狗儿老汉,你抬这下江娃儿去吗?要得嘛?他没有钱,送你几个橘柑吃!”于是其余的轿夫们,看着李大成和王狗儿老汉,又是哈哈一阵大笑。王狗儿老汉回转脸来,向大家瞪了一眼,叽咕着道:“笑啥子!这下江娃儿是这大小姐的老佣人,大小姐会替他付轿钱的。”这老头子一句善良的解释,像刀子戳了李大成的心一样,他站不住,几乎要晕倒在沙土坡上了。

西门德已看出李大成这份难受,便退后一步,拉了他的篮子道:“我们慢慢走吧,谈着也有趣味些。”青萍自理会得这意思,便在前面走着。李大成默然随了老师同学,同到西门公馆。进得大门。博士通身是汗,红了面孔喘气。李大成终于忍不住心里那句话,向他苦笑道:“为了我,把老师累苦了。”

西门德将夹皮包大衣的手,带拿了手杖,腾出手来,取下帽子,在胸前当扇子摇。他由院里进屋,还要上楼,只听他的脚步踏在板梯上,一下一下地响着,可以想到他移动脚步的迟慢。到了他书房里,他将手里东西,抱在怀里,便坐在沙发上,身子往后一靠,向两位高足笑道:“身体过于肥胖的人,是一种病态,二位请坐,不必客气。”

李大成把他的小贩篮子,先放在写字台下,然后来接过西门德的帽子、大衣、皮包、手杖,都挂在墙角落里衣架上。安排好了,在桌子角边站着。青萍本来在一旁椅子上坐着的,看到同学这样讲礼节,她又站起来了。西门德道:

“你们坐下,我们好谈话。”说时,刘嫂两手端了两玻璃杯茶进来,将茶杯放在桌上,先把两手捧了一杯,送到青萍手上,然后再捧了一杯到西门德手上。

博士已知道她有了误解,不愿说破,只好起身把茶杯放在桌上,转敬了李大成,向他笑道:“你喝茶。”偏是这位刘嫂还不理解,她道:“你怎么把橘柑带到屋子里来卖?”李大成笑邀:“我不卖,送给你主人家吃的。”西门德道:

“别胡说,这两个都是我学生。”刘嫂向着卖橘柑的下江娃儿和那带金戒箍穿呢大衣的漂亮小姐,各看了一眼,径自去了。

西门德脱了中山服,露着衬衫,两手提了西服裤脚,再在沙发上靠下,向大成指着椅子道:“你坐下,这年头,只重长衫不重人。对她这无知识的人的说话,不必介意。”李大成笑道:“其实,她并没有错误,我本来是个卖橘柑的。”青萍看到他没有坐,自己坐下了,又站了起来,因向西门德道:“我进去看看师母去。”西门德笑着摇摇头道:“假如她在家,听了我们说话,那就早出来了,大概她又打小牌去了。坐下坐下,我们来谈一谈,趁此并无外人,我可以替大成商定个办法出来。”李大成见青苹颇是不安,便在桌子边坐了,听了老师这话,只微笑着叹了一口气。

青萍道:“刚才在路上谈着你那些困难,我还不得其详。大概最大的原因是眼前经济情形太坏了。你可以告诉我,我也可略尽同学之谊。”李大成摇摇头没作声,西门德就把他借了一千五百元的债,天天筹款还债的事,说了一遍。青萍道:“这个放债的人,就是下江所谓放印子钱的手法了。倘若不到期,要还清他的钱,那怎样算法吗?李大成笑道:借这种阎王债的人,谁有本领不到期还得清?就是要还清,放债的人也不愿意。”西门德道:“那没有这种道理。他能逼你借着债,让他慢慢来讹你吗?”大成道:

“借这种债,半路还钱的人也有,多半是请人到茶馆里去临时讲盘子。大概债主子收回了本钱的话,利钱可以打个折头。若没有收完本钱,那么,除了以前还给他的不算,你总要一把交还他那笔本钱。力青萍两眼凝望着他,肩峰耸着,很注意的听下去,接着摇摇头笑道:我不懂。”大成道:“当然难懂,我举个例吧:我借那姓严的一千五百元,议定每日还三十元,三月还清,现在不过按日还他二十天,只有六百元,对原来本钱,还差的远。若要一笔了事,就得除了那二十天,每日白还了他三十元不算,现在一笔还他一千五百元。又比如说借人家一千五百元,约定每日还三十元,三个月还清,共总得还他二千七百元。还过了五十天,就达到本钱一千五百元了。那么,所差一千二百元,可以打个折头,预先一笔还他。我是只还了二十天的人,只有照第一项办法,除了白还六百元之外,现在得一笔还他一千五百元。”

青萍点点头道:“我明白了。”西门德燃上了一枝雪茄吸着,喷出一口烟来,叹口气道:“这样的债,你借他干什么?真是饮鸩止渴。”那青萍小姐却没有说什么,站起来把她放在茶几上的手提包取了过来,打开,她半侧了身子,拿出两叠钞票,捏在手里,趁放下皮包的时候,向前一步,靠近了西门德,低声笑道:“老师,我帮他一个忙,可以吗?”说着将钞票悄悄塞到她老师手上。西门德瞥了那钞票一眼,全是五十元一百元一张的,倒愕住了,望了她道:“这是多少?”青萍道:“除了替他还清那笔款子而外,另外送二百元给他令堂买点荤菜吃,不成敬意。”

李大成“呵”了一声,站了起来,两手同摇着道:“那不敢当!那不敢当!”青萍向他笑道:“惊讶什么?这数目到如今已不足为奇,只够有钱人吃顿馆子罢了。”西门德将钞票数了一数,果是一千七百元,便走着送到李大成面前,因道:“她既有这番好意,你收着。”他并不伸手接钱,倒向后退了两步,垂了两手,摇摇头道:“这个我不能接受,我不便接受。”西门德望了他道:为什么不能?又为什么不便?他望了屋子里的两个人,笑了一笑。青萍向他点点头道:我谅解你的话,可是我倒可以坦直的说一句,我拿出这些钱来,并不妨碍到我的生活,也决不有玷你的人格。

这样好了,你不愿无缘无故接受我的义务,那就算借款得了,你借别人的是借,借我的也是借,这总可以。不过我不要利钱,我也不限你什么时候还清,没钱,到战后再还我,也不要紧。西门德道:她这种说法,就说得很透彻了。

你还有什么不接受吗?要不,我从中作个证明人,证明你是向她借钱,不是要她白帮助。

李大成看到老师脸上,义形于色,有点面孔红红的,这倒不便再坚持自己的意见,只好将钞票接过,向青萍点了个头道:“黄小姐,那么,我就感谢你的盛意了。我现在没有什么报答你的。你在轮渡上来往,有什么大小行李卷,要人扛的话,我多少可以尽……”青萍笑道:“别再这样说下去了。我们有这样一个好老师在这里,我们得借着老师的帮助,继续地把书念下去。”

西门德笑道:“那么,黄小姐你也打算念书?”青萍抬起手臂来,看看她的手表,低头没有作声。李大成道:“黄小姐,现时在哪里工作?”西门德刚说了一个“她”字,青萍立刻接了嘴道:“过去瞎混,现时我在一家大公司里弄到一个书记的位置,大概一两天之内,我就要上工去了。你若是不愿这样继续下去的话,也可以去找个书记之类的工作。”

李大成想说什么,望着她看了一看,又把话忍回去了,只是笑笑而已。他想着自己跟着老师来到公馆,那是偶然的事,青萍小姐,随着老师一同过江来的,也许还有什么重要的事,亟待商议。他便把篮子里橘柑一齐放到桌上,笑道:

“老师,这可不成敬意,聊表寸心而已。留着你解解渴,我暂告别,过一两天再来。”西门德也怕青萍有什么话要说,只好由他走了。

西门德在他去后,第一句话,就夸着她道:“你实在仗义,我有愧色!”青萍搭讪着看看墙壁上挂的中国画,一面笑道:“其实,我也是借来的钱。不过我和温二奶奶很说得来,有了机会,还可以向她借。”

正说着,西门太太在屋子外面笑道:“稀客,稀客!贵客,贵客!”她满面春风的走向前来,握着青萍的手,因道:“我没有想到你会来,要不然,我要到江边去接你了。”青萍笑道:“那岂不折煞了我?刀西门太太笑道:你老师还欢迎着你一路渡江吗。我为了你来,牌都放下了。”青萍笑道:“那更不敢当!师母在哪里打牌?我能去吗?师母还是继续打牌,我去看牌好了。”西门太太笑道:“今天我的牌,全是一种应酬作用。”说着把声音放低了一些道:“我们连房子带家具,都是人家借给我们的。并没有租钱。这位房东太太,就好打牌,我们是牌友。为了我们常在一处打牌,交情还不错,她先生老早不愿我们住下了,就为了太太说不好意思,没有向我开口。区老先生那里有一幢小洋房,只卖五万元,我就想买了来。”西门博士在旁插嘴笑道:

“你想买了来,钱呢?”他太太道:“把这票生意作好了,就有钱了。”青萍听了这话,心想,一个人要变,变得就这样彻底。西门老师向来是很清高的,如今是夫妻合作,日夜都计划着赚钱。不但心里这样想,而且口里还不断说出来。

那温五爷一赚几百万,终日逍遥自在,也不见他和人谈过一句生意经。她这样想着,坐在老师当面,不免呆了一呆。西门太太道:“你想什么?打算要走吗?我们这里虽没有温公馆那样舒服,既来之,则安之,怎么委屈,你也在我这里宽住一夜。你别看我们是穷酸,只要一票生意作成功了,我们也可以好好的招待你一阵。”青萍想到她心里念着的话,嗤嗤的笑了起来;但为了这一笑,她倒怕老师会疑心,只得在此留住下了。

这日晚上,博士夫妇正招待青萍小姐吃晚饭的时候,先听到窗子外面有人说了一声“还在这里”。大家正觉得这句话来得突然,都停住了筷子,向外望着,只见李大成引着一位四十岁上下的妇人走了进来。她虽是穿一件旧蓝布大褂,可是浑身干干净净,并无脏点,短短的青发,也梳得光滑不乱。她先站在门口,李大成抢先一步,点着头道:“老师,这是我母亲。这是老师,这是师母,这是黄小姐。”他站在桌子边,一个个指着介绍给他母亲。这位太太,一人一鞠躬,对青萍行礼的时候,还特地走进了一步,说道:“承黄小姐帮我们一个大忙,我真是感激不尽,特意来向西门老师打听,黄小姐住在哪里?我们好去面谢。在这里那就更好了……”但“更好了”之后,她也说不出个什么下文来。

博士笑道:“一切不必客气了,全不是外人。李太太大概还没有吃晚饭……”李太太点头道:“老师,你请坐下用饭,我们叨光黄小姐这款子,请那姓严的吃过一顿小馆子了。”青萍道:“那么,债算还清了。”李大成笑道:“不但把债还了,这顿饭还是吃得他的。因为我说起老师住在这里,那姓严的说,怪不得你有钱还债,西门经理是你老师,住在那高坡上洋房子里的人,谁不是家产几百万,几千万的人?你要发财了,我们交个朋友吧。”这一说,大家全笑了。

于是博士请他们母子在小书房里先坐着,他们自去吃饭。这黄小姐爱的就是个面子,见大成母子亲自冒夜来谢,她十分高兴。饭后,到房里来陪客,因问道:“李太太,我听说,你还有个小姐。”李太太听了这话,脸色动了一动,眼睛里似乎含有一包泪水,立刻搭讪着咳嗽两声,背了电灯光,牵理着自己衣襟,叹了一口气道:“真是惭愧,送到人家作使唤丫头去了。我倒不是押了,也不是卖了,只是放在人家帮点小工,混口饭吃。大概和人家另借了二三百块钱,和她作了两件衣服穿,作了半年工了,就是不还主人家的钱,把她接回来,人家也说不出什么话来。只是回来之后,就多了一个吃饭的人了。”

西门太太被青萍的豪举刺激着,义气勃发,这时也在屋里坐着,她立刻接嘴道:“李太太,你若是为了怕添一日人吃饭的话,把你小姐放在我这里住着好了。我喜欢出去打个小牌,让她来给我看看家好了。那笔小款二三百元,我代你还了,这里到你家里近,你随时可以叫她回去。”李太太站了起来道:那太好了,我怎么感谢你呢?“西门太太在衣袋里一摸,摸出一叠钞票,笑道:今天打小牌赢的,还不到三百元,你拿去吧。最好你明天就把她引来。”

李太太将手轻轻擦着衣襟,笑着望了儿子道:“你看怎么办?”李大成坐在一边笑道:“那我们只好拜领了。”李太太鞠着一个躬,把饯接了过去。西门德口衔雪茄,坐在旁边。他看到人家左一点头,右一鞠躬,就联想到当年和李先生握手言欢,也是一表人物。一个人的身后,不免妻子托人,怪不得有些人这样想,总要有点遗产。他微昂了头,口衔雪茄,这样想着,颇是有点出神。

西门太太恐怕他有点误会,便笑道:大成是你的学生,这位小姐也就等于你的学生,你觉得我这办法委屈了人家吗?“西门德笑道:难道我还有什么不同意的吗?我想救人须救彻,放在我们家里还是我教她的书呢?还是你教她的书呢?不教书留她在家里看门,人家也会疑心我们是使唤丫头。所以我的想法,我也尽一分力,替她找个学校念书,最好是工读性的。”青萍道:“那更好了,这件事最好让区亚男去办。她是一个在社会事业上活动的人。”

李太太坐在一边,听到他们都愿意帮助自己孩子;虽说人家这种同情心是应该感激的,转念一想,为什么得着人家这样同情,不免有些惨然,只得苦笑,望着大家。西门太太回过头来问她道:“李太太对于我们这类建议,还有什么不同意的吗?”她看了看她的儿子,才笑道:“只怕我们承受不起。”

西门德道:“大成,我也有点事托你,你明天替我送一封信到区家去,顺便就把令妹的事托一托大小姐,为了一日之间,可以赶上来回的汽车,你可于明天大早到这里来取信,对这件事没有问题吗?”李大成道:“若老师有事差遣我,今晚上我都可以去。若为舍妹的事,倒不必那样忙。”西门德道:“若是如此,你明天早上八、九点钟到我这里来就是了。”李太太母子谢了一番,告辞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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