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伥(2 / 2)

魍魉世界 张恨水 6008 字 2024-02-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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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到这里,林宏业摇着头笑嘻嘻的进来了,坐下来问道。“咦!在外面听到你们说得很热闹,怎么我进来就突然把话停止了?”二小姐道:“亚英问我这位高先生是什么身份,我详细的解释给他听了。”亚英已吃完了饭,坐到一边椅子上,两手提了西服裤脚管,人向后靠着椅子背,很舒适的样子,随手在茶几上纸烟听子里,取出一支三五牌纸烟,衔在口里,摸起火柴盒擦了火柴将烟点着。吸了喷出一口长烟,火柴盒向茶几上一扔,拍的一声响。二小姐将筷子点了他道:“看你这一份排场!”亚英笑道:“这种年月不舒服舒服,太老实了。你看那个作行政专员的人,也不免在商业上为虎作伥,作老百姓的人太苦了,是省出脂膏来,给这些人加油。”林宏业笑道:“你这话骂得太刻毒些,他究竟是我的一个朋友呢。而且我还有一件事托重你去和他接洽。”说着很快的吃完了饭,和亚英坐到一处来。亚英笑道:“你说什么事吧。只要我办得到的,我就和你跑一回腿。林宏业也取了一支烟吸着,伸直了腿,靠了椅子背,喷出一口烟来。然后两手指取了烟卷,用中指向茶几上的烟缸子里弹着灰,他很踌躇了一会子,笑道:真是奇怪,作官的羡慕商家,经商的人又羡慕作官。”亚英望了坐在对面的二小姐道:你看这是什么意思?有点几所答非所问吧?林宏业又吸了两口烟,然后低声笑道:“我有点私事要请高先生转请他的后台,给我写一封八行。昨天曾和他露过一点口气,你猜怎么着,他给我推个一千二净。他说我所求的人他不认识,这样我自不便向他说什么了。刚才他看我不愿和他作成交易,当我送他到外面的时候,他又问我,我要求取一封怎样的八行?我说,那事极小,有个朋友的老太爷要作八十岁,想得到一块某公写的匾额。这朋友在香港,因我来重庆之便,托我代为设法。因为时间太急促了,本月内就要到手,我没有这种能力,想高先生可以。他不料是这样一件事,一口答应好办。他又说了实话,若是生意路上的人请求,他也不便开口,有些人是不愿意接近商家的。我就说敝亲区老先生是个老教育家,他出面如何?他就说那很好。为了让前途完全相信,他说让伯父亲自登门求见一趟。我想这是不可能的事,就推荐你去。他考虑一下,也就答应了。请你明天上午,到他公司里去见他一趟,由他引你去。”亚英道:“我替你跑一趟,这无所谓。可是你为什么把这件事看得这样重大?”林宏业笑道:“你是没有和买办阶级来往过。你不知道买办阶级心理。我和你二姐在上海拜访过一家小买办公馆,他客厅里有两样宝物。一件是一本册页,那上面不是画,也不是题字,是把政界上略微有名之人的应酬信,裱糊在里面。另一件是个镜框子,挂在壁上。你们做梦也想不到是什么东西,原来是一张顾问聘书。”亚英听了,不觉昂头哈哈大笑。

次日早上,亚英吃过了早点,就到公司里来拜访高汉材。这家公司占着一所精美的洋式楼房,楼房下面有个小小花圃,有条水泥面的车道,通到走廊旁边。那花圃里花开得深红浅紫,在小冬青树的绿篱笆里,鲜艳欲滴。然而在这小花圈两边,左面是几堵残墙,支着板壁小店,右面一块废基,堆了许多烂砖。再回看到这精美楼房的后面去,一带土坡,残砖断瓦层层的散列着,其间有许多鸽子笼式的房子,七歪八倒,将黄色木板中的裂缝,不沾石灰黄泥的竹片,全露出来。而且还配上两个土坑,这把空袭后的惨状,还留了不少痕迹。而这公司楼房的完美状态,就表现了这是灾后的建筑,也可以想到这片花圃,是由不少灾民之家变成的。灾民的血,由地里伸到花枝上,变了无数的花,泛出娇艳而媚人的红色,对着这大公司的楼房,向总经理与董事长送着悦人的谄笑。

亚英站在楼房远处,出了一会神,直待一辆油亮的流线型小坐车由花圃出来,挨身开着走了,他才省悟出他是来干什么的。于是走到走廊下甬道口上,向里面探望了一下。这里果然有一间很有排场的传达室,油光的地板屋子,写字桌前坐着一个五十上下年纪的人,穿了青呢制服,坐在那里吸烟。亚英进去,向他点了个头,递给他一张名片,而且先声明一句,是高先生约来的。那人看了客人一眼,虽然在他这一身漂亮西服上,可以判断他不是穷人,可是向来没见过,而且凭名片上这个“区”字,就知道本公司没有这样一个人来往过。名片上又没有职业身份注出,也很难断定他是哪一路角色。他起身接过了名片,向亚英脸上望了望道:“你先生是哪里来的?”亚英对于他这一味的盘问,自是不高兴,可是想到宏业那样重托着,不能把这事弄糟了,便含笑答道:我们是教育界的人,但不是来募捐,也不是借款,是高先生约了来谈话的,请你到里面去看看高先生来了没有。若是没有来的话,把我这张名片留下就是了。力他如此一说,那人觉得没有什么为难之处,便点着头说,“我进去给你看看。”说着,他由甬道的扶梯上楼去了。约莫有五分钟,他下了楼来点着头道:“高经理说请区先生楼上坐吧。”亚英随着他上楼,却被直接引到经理室来。

那高汉材先生在一张加大的写字台前,坐着一把有橡皮靠子的转椅。宽大的屋子,有六把沙发,靠了三面摆着。颇想到坐在经理位子上,对四周来人谈话的方便。他左手拿了一叠漂亮纸张上写的表格在看着,右手握着了电话桌机的耳机说话,看到客人进来,来不及说话,只微笑着点了点头,又把那拿住表格的手,向旁边沙发上指了两指,意思是请他坐下。高先生打完了电话,将表格折叠了塞在衣服袋里,然后走过来笑道:“对不住,兄弟就是乱七八糟的事情太多。”说着,并排隔了茶几坐下,就在这个时候接连的进来三个人,一个送茶烟的茶房,一个又是送一叠表格进来的职员,他让放在桌上,一个是回话的,他吩咐等下再谈。亚英不便开口就谈来意,说了一句“高先生公务忙”,他笑着说了一声“无所谓”。茶房又进来了,说是会计室的电话机来了电话。他道:“为什么不打经理室里这个电话呢?”于是又向亚英说了一句“对不住,请坐坐”,就走出屋子去了。

约莫有十来分钟,他才匆匆的走回来,又向客人说了一遍对不起。亚英看这番情形,已用不着再客气了,便把来意告诉了他。高先生坐下来,很客气的点了个头,又把茶几上的茶杯向后移了一移,然后将身子靠了茶几,向他低声笑道:“令亲托我的事,本来是个难题目。他托我所求的这位杨先生,我们根本没有什么交情。只是我和令亲一见如故,在他看来,这仅仅一纸人情的事,我若是也不肯作的话,那实在不重交情。请你稍等几分钟,让我去通个电话。”亚英说声请便,他又出门去了。

放着这经理室现成的桌机,他不去打电话,却要到外面去打电话,显然他是有意避开自己,这也不去管他,一会子,他带了满面的笑容走将进来,点着头道:“机会很好,杨先生正在家,我们这就去吧。到杨先生公馆是很远的,杨先生答应派小车子来接我们,再等一会吧。”亚英笑道:“这面子大了,不是高先生如何办得到。”他笑道:“本来呢,他也是我的老上司。”他猛可的说出了这句话,想到以先说了和杨先生不大熟,有点儿前后矛盾,便又笑道:“原来我们是很熟的,自从我混到商业上来了,和他老先生的脾气不大相投,我们就生疏得多了。”他说着话,自己走回经理的座位上,两只手掌互相搓了几下,笑道:“我还有点文件要看看,请坐请坐。”他把话锋扯开了,就真个把桌上积放的文件清理着,看了几分钟。

茶房便进来报告,说车子在外面等着。高汉材在抽屉内取出了皮包,将许多份表格信件,匆忙地塞进了皮包,然后左手夹了皮包,右手在衣架上取下帽子,向亚英点着头道:“我们这就走吧。”亚英说了声“有劳”,便同着他一路走出公司来。那花圃的车道上,果然有一辆小汽车在那里停着,车头对着门口。司机坐在那里吸纸烟。看这情形,这车子不会是刚到的。商人坐上小车子,约莫走二十多分钟,才到了那半城半乡所在的杨公馆。高汉材先下了车,引着亚英向大门里面走。亚英想着,是应该到传达室去先递上一张名片的,然而高先生却径直的带了他走将进去,并不向传达打个招呼,就把亚英引到一间精致的客厅里来了。一个听差迎着他点头道:“高先生,今天早!”他笑道:“今天引着一位客人来了,特意早一点,请你进去回一声。”亚英看这情形,立刻就在身上掏出了一张名片,交给听差。听差去了回来,却请高汉材先生前去。高先生夹了那只皮包就立刻向里面走去。

这位杨先生只五十来岁,厚德载福的长圆脸,一点皱纹也没有,嘴上蓄了撮小胡子,两只溜圆的眼珠向外微凸,亮晶晶地,现出他一份精明。他身穿古铜色呢袍子,手握了烟斗,架着腿坐在沙发上。这是离客厅只有两间屋子的精致小书房,屋子里有张乌木写字台,围绕了四五只乌木书架,但架上的书摆得整整齐齐,好像未曾动过。杨先生只是每日上午,偶然在这里看看报,但报也不见得都看。这时杨先生看见高汉材进来,只笑着点了一点下巴,不但没有起身,连手握的烟斗塞在嘴角里,也不曾抽出。高先生先将皮包放在写字台上,然后抽出两叠文件表格,双手捧着送到杨先生面前来,他随手接了,放在手边的茶几上。左手仍握了烟斗,右手却一件件的拿起来先看一下。他看到一份五十磅白纸填的精细表格,感到了兴趣,口衔烟斗,两手捧着,仔细的看了一看。这还觉得不够,又在袋里取出眼镜盒子来,架上老花眼镜,很沉着的样子向下看着。

高先生见他是这样的注意,便站在身边微笑道:“这表上的数目字,都经几位专家仔细审核过的,大概不会有什么浪费的。”杨先生鼻子里唔了一声,右手握了烟斗,指着表上一行数目字道:共是五百六十八万余元,这是照现在物价情形估计的呢?还是照半年后物价估计的呢?高汉材道:“当然是照现在物价估计的。因为采办砖瓦木料以及地价,我们都是现在付出现款去,趸买回来用。那批五金玻璃材料,找得着一个机会,上两个星期买的,无非是怕迟了会涨价而已。真没想到涨得这样快,这一个星期竟涨了三分之一。由此看来,我们这工厂有赶快建筑起来的必要。假如半年内能成功的话,不用开工,那价值就不难超过两千万。”这话杨先生听得入耳,手摸了嘴唇上的一撮小胡子,微微的笑着,点点头道:“好,你就这样子去办吧。你到昆明去,什么时候动身?”高汉材道。“把这建筑合同订了,我就走。好在我们有人在那里,随时有消息来,货价涨落,我们知道得不会比别人慢。”杨先生皱了眉道:“我觉得在昆明的张君,手段不够开展。一天多打几个急电,能花多少钱?有些事在航空信里商量,实在误事。凡是惜小费的人,不能作大事,你最好赶快去。那边头寸够不够?”高汉材道:“张君手边大概有二百万,打算今天再汇一百万去。”杨先生道:“哦!我想起了一件事,那一票美金公债,不是说今日发出来吗?我们可以尽量的收下来。”高先生笑道:“先生哪里知道,这竟是一个玩笑!他们还没有领下来之先,几个主脑人物,就私下开了一个会,觉得这分明是赚钱的东西,与其拿出去让别人发财,不如全数包办下来,一点也不拿出去。有的说,总要拿出一点来遮掩遮掩。有的说,何必昵?肥水不落外人田,把分配给别人的,分配给小同事们吧。因之这东西,前天到他们手上就分了个千干净净。其实就是到他们手上的,也不十分多,在发源的源头上,已很少泉水流出来。所以他们昨天还说是今天分配,那简直是骗人的话了。”杨先生脸红了,左手握了烟斗,举右手拍一拍大腿道:“真是岂有此理!”高汉材笑道:“天下事就是这样,先生也不必生气。”杨先生口衔了烟斗,又把其余的文件都看了一看,约莫沉吟了五六分钟。高汉材料着这又是他在计算什么,也就静悄悄的站在一边。

杨先生放下了文件,手握着烟斗,吸过了一日烟,因道:“我们那两笔新收下的款子,详细数目是多少?”高汉材道:“共是三百六十二万,现时存在银行里,这两天物价没有什么波动,还没有想得好法子怎样来利用。有位姓林的从香港带来了一批货,正和他接洽中。”杨先生又吸了一日烟,微皱了眉道:“你可别把这些钱冻结了。”高汉材笑道。“若是那样办事,如何对得住先生这番付托呢?大概一两天内,就可以把这批货完全倒过来。这两天几乎一天找姓林的两三趟。不过这家伙也很机警,既不可以把他这批货放走了,又不可以催得他厉害,别让他奇货可居。”杨先生吸着一下烟斗,点了点头。高汉材道:“还有一件事刚才和先生通电话说的……”杨先生呵呵一笑,站起来道:“你看,我们只管谈生意经,你带着一个人,我都忘了,我出去看看他吧。”说着,起身把文件放在书桌抽屉里,就向外走。他走出了房门,忽然又转身走回来,望了高汉材问道:“这人决不是在生意经上认识的吗?”高汉材笑道:“若是生意经上的人,我怎能引来见您?”他这才含笑向客厅里走来。

高汉材本是随在他身后走着的,到了客厅里却斜着向前抢走了两步,走到区亚英面前,笑着点头道:“这是杨先生。”亚英一看这位主人,面团团,嘴上蓄着小胡子,身上穿的古铜色呢袍子没有一点皱纹,自现出了他的心旷体胖。早是站起来向前一步,微微一鞠躬。

杨先生见他穿着称合身材的西服,白面书生的样子,自是一个莘莘学子,就伸出手来和他握了一握,让他在椅子上坐下。亚英看他究是一位老前辈,斜了身子向着主人,很郑重的说道:“家父本当亲自来拜谒的,也是老人家上了一点年纪,每到冬季总是身体不大好,特意命晚生前来恭谒,并表示歉意。”杨先生道:“这两年教育界的老先生是辛苦了,也就为了如此,格外令人可敬。”高汉材老远的坐在入门附近一张沙发上,就插嘴道:“杨先生向来关切教育界的情形,对于教育界诸先生清苦,他老人家十分清楚的。”亚英便微起了身子,连说了两声“是”。

杨先生又吸了两口烟,点头说道:“这也是我们极力注意的。每个月关于教育事业的捐款,我已是穷于应付了。”说时眉毛微皱了一皱。亚英心想糟了,他竟疑心我是来募捐的,这话得加以说明,否则误会下去,会把所要求的事弄毁了。然而高汉材恰是比他更会揣摸,就正了颜色,柔和着声音道。“这位区先生的来意,就是汉材昨天向先生所说的。”主人点着头道:“好!好!可以,我一定照办,这一类庆祝的事,当然乐于成人之美。今天我一定着人把信写好,就交给高先生。区先生可以在高先生手上拿。”亚英又起身道谢。主人又吸了两下烟斗,很随意的向客人问了几项教育情形。亚英本不在教育界,作了小半年生意,对在教育界的人也少接触,根本也不懂,也只好随答了几句。看看主人的意思,已有点倦意,便站起来告辞。主人也只站起来向屋子中间走两步,作出一种送客的姿势。倒是高先生殷勤,直把客人送到大门外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