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映台抬手,看不见的虚空中传来锁链轻响,顾江雪能感觉到缚龙锁被收紧。
很好,此刻他大概没法离开楼映台五步远了。
百丈是最远距离,可最小距离是多少,就得主人说了算。
顾江雪:“……倒也不必如此,我不缺暖床的。”
他故意带了点儿混账话,可楼映台置若罔闻,给顾江雪掖好被子,就规规矩矩十分端庄地躺平闭眼。
摆明了不听,以行动代替言语,让人快睡。
楼映台夜里不是向来爱用修炼代替入睡吗,怎么想睡觉了?
顾江雪辗转反侧,手指焦虑得在锦绣被褥上挠过几回,动静又不敢太大,怕楼映台发现,结果就成小猫踩爪似的,实在是有些哽得慌。
放在从前,他不怕跟谁同榻而眠,但是现在……
楼映台闭着眼睛出声:“点上安神香?”
顾江雪猫猫祟祟的动作骤停:“……不用。”
他叹了口气,翻身背对楼映台。
楼映台缓缓睁开眼。
他留下来,只是怕万一顾江雪夜里寒症发作,无人知晓。
顾江雪十二岁那年落了寒症,一直没法根治,天气太凉或者他自个儿体虚时,就容易发作。
这次伤得很重,即便用了补药,也要以防万一。
楼映台见过顾江雪寒症发作时的模样。
四肢冰冷,睫羽凝霜,平日里意气风发的小少爷无助地蜷缩起来,再厚的被褥也捂不热他苍白的脸,碰着他的手,都能被冰得刺骨泛疼。
旁人碰一下尚且如此,顾江雪自己又该多难受?
只有服了温性的药,加上外人以灵力为他梳理经脉,面色才能好点。
楼映台听着耳边的窸窸窣窣,没什么表情。
以前不是没有同榻而眠过,顾江雪怎么突然计较起来了?
楼映台不用睡,但顾江雪到底没能跟身体较劲成功,更深夜重,他不情不愿阖上眼睑,沉沉睡了过去。
楼映台是来照顾人的,不能打坐入定,于是心中默念着下午看的书籍,钻研道法。
月挂中天,清尘收露,庭院静谧,夜色正好。
楼映台就着顾江雪平稳的呼吸静心参透书籍,突然,朦胧的夜中出现了不和谐的动静。
顾江雪呼吸乱了。
楼映台倏地睁眼,忙倾身去看。
只见顾江雪眉头紧蹙,挣扎着睡得十分不安稳,嘴唇咬得死紧,在紊乱的呼吸中滚出低吟,但强忍着不肯张口,仿佛一张口就会输给什么东西。
伤口疼?还是梦魇了?
楼映台思忖着,没有立即叫醒他,指尖搭上顾江雪的手腕,将自己的灵力慢慢渡过去。
但他甫一碰到顾江雪手腕,顾江雪就浑身一颤,人没有醒,却几乎凶狠的抓住了楼映台,如野兽利爪,力道之大,好像恨不得生生把楼映台手骨掐碎。
顾江雪的指甲顷刻陷入楼映台手腕里,血珠渗了出来,楼映台面色不改,动也不动,继续给顾江雪渡送灵力。
仿佛他一点不知疼。
顾江雪:“嗯……”
他正陷在一片血海中醒不过来。
刀子一片片剜着他的肉,利器一根根碾碎他的骨,他胸腔中翻涌着暴戾憎恨,但手脚难以动弹,无能为力。
堕魔后,每当闭眼或者昏迷,梦魇就会纠缠不清,有时他惊叫着醒来,有时魔气震荡,会拍碎身边的山石。
所以他才不想跟楼映台睡一块儿,怕自己丑陋狰狞的模样被他看见。
梦中,他时而被困在躯壳里,痛不欲生;时而又变成旁观者,冷眼看着自己烂在泥里。
这是梦,顾江雪焦躁又冷峻地想,怎么还不结束,快结束啊!
都已经过去了,醒了就好了,只要醒来……
这真的是梦吗?
万一,万一这才是真实呢,他还在那片漫天的血色里,根本没有出来过呢?
顾江雪瞳孔遏制不住剧烈颤动,他死死抱紧自己,四肢已经血肉模糊,白皙的手指变成了染血的骨头,他掐着自己胳膊,想喊却喊不出声,陷在泥沼里,不住往下坠。
生不如死,挣不脱,求不能。
无边地绝望之际,忽的,一股暖流沿着他枯骨手腕淌了过来,莹莹微光,却成了血海里最刺目的颜色。
顾江雪颤抖的身躯一停。
这灵力……好熟悉。
楼映台。
他讷讷片刻,而后惊惶起来。
楼映台怎么能在这儿,他不该在这儿,不能看到自己现在的样子!
他抬手想挡住自己的脸,但衣服破破烂烂还渗血,根本遮不住。
成了白骨的手盖不住他的脸和眼,血洼里倒映着他不人不鬼的模样,面无可憎。
顾江雪觉得自己能动了,他拼命想躲,可没地方去,唯有那道灵力追着他,温和,却又强硬,百折不挠。
似乎在无言告诉他,无论去哪儿,他都能追上来。
顾江雪逃不动了,他愣愣看着灵力裹上来。
身体的疼痛渐渐消失,灵力带着暖流,温暖让他慢慢安静下来,周身的血色一点点褪去。
顾江雪眼中的迷茫也慢慢消散。
……对了,他现在在楼家养伤,那糟糕的模样楼映台绝对没见过。
顾江雪再垂首,就看到了自己完好如玉的手指,不是什么森森白骨。
他松了口气,还好,真的只是梦。
楼映台终于等到顾江雪眉眼松动,看着他一点点舒展,咬紧的唇也放开,唇瓣被他自个儿咬出了血色,下口真狠。
楼映台手一拂,将顾江雪唇上的小伤口用灵力抹了。
拽着他的爪子也终于放开,楼映台瞧了瞧自己手上被抓出的月牙印,先给顾江雪指尖嫣红的血擦了,才把自己收拾妥当。
这么点小伤,灵力一转就能不留痕迹,跟顾江雪身上深可见骨的伤不一样。
楼映台放下袖子,刚准备退回正人君子的距离,就察觉到袖子一紧。
他垂眸看去。
顾江雪无意识用手指拽住了他袖口一角。
小心翼翼,却又死死地不肯松开,仿佛抓住了救命稻草。
楼映台抿了抿唇。
他硬着心肠动了动,没把衣角拽出来。
力气不大,怕把顾江雪吵醒。
我试过了,楼映台不动声色地想,是你要我留下的。
于是他顺势躺下,躺得依然规规矩矩,但太近了,两人的发丝若有似无勾着一两缕,绕在一起,不分彼此。
顾江雪手里拽着衣角,已经完全放松,睡得香甜,还下意识往楼映台这边蹭了蹭。
呼吸要洒在脖颈上了。
楼映台:“……”
顾江雪睡着的时候,也挺可气的。
可气的人枕着明月清风,难得好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