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让那无边的负疚吞了你,
别让它得逞了……
他走近她的电唱机,审视了一下她的唱片,放上了一张布鲁贝克(2)的唱片。他说:“真像自己家里一样。我离开美国,一心想有番全新的经历,却到处都可找到留在家中的音乐。”他坐下来,就像一只严肃、欢快,戴上了眼镜的猫头鹰,随着爵士乐曲晃动着肩膀,撅起了嘴唇。“毫无疑问,”他说,“这给人一种连续感。对了,正是这个词,一种确确实实的连续感,一座座城市漂泊过去,听着同样的音乐,每扇门背后,都躲着一个相同的疯子。”
“我只是一个暂时的疯子。”安娜说。
“噢,是的。但你确实在门后,这就够了。”他走到床边,脱掉晨衣,上了床,就像个兄弟一般,友好而随便。
“你难道不想知道,为什么我身体这么糟糕吗?”
“不想知道。”
“不管怎么样,我想告诉你这些。和我喜欢的女人一起睡,我就睡不着。”
“真是陈词滥调。”安娜说。
“唔,我同意这说法。就凭重复、罗唆这两点,确是陈词滥调。”
“对我来说还相当伤心遗憾。”
“我也觉得伤心和遗憾,不是吗?”
“你可知道我现在的感觉?”
“是的,请相信我,安娜,我知道,我很抱歉,但我不是个古板守旧的人。”一阵沉默。他随后说,“你在想:那我又是怎样的人?”
“怪了,我正是这样想的。”
“要我干那事吗?那种事,我还行。”
“不要。”
“好吧,我猜想你不愿意,你做得对。”
“都一样。”
“如果你是我,会怎样感觉?世界上我最喜欢的女人,便是我的妻子。我们最后一次干那事是在蜜月里。自那以后,这种事就结束了。三年以后,她很伤心,说是够了。你会责怪她吗?我会怪她吗?但她在世界上最喜欢我。前三个夜晚我和你朋友的朋友贝蒂住在一起。我不喜欢她,但我倒真喜欢她的屁股那么微微地扭动。”
“嗬,别说那个了。”
“你的意思是,你以前听说过这事?”
“通过种种途径吧,听说过。”
“是的,我们都听到过。要不要我从社会学——对了,正是这个词,从社会学的角度分析其中的原因?”
“不必了,我都知道。”
“我想你一定知道。好吧,好吧。但我将战胜它。不瞒你说,我很相信大脑的作用。我想这样表达——你会不会允许?我坚信:只要我知道什么地方出了差错,我就承认它,然后说,我将战胜它。”
“好样的,”安娜说,“我也是这样。”
“安娜,我喜欢你。很感谢留我住下。我独自睡觉就会发疯。”稍停片刻后,他又说,“你有个孩子,真幸运。”
“我知道。这正是为什么我神志健全而你疯狂的原因。”
“正是。我妻子不想要小孩。不过,她想要过,但她对我说过:米尔特,我不想和这样的男人生小孩,他只有在喝醉的时候才会硬起来要我。”
“她是这样说的?”安娜厌恶地说。
“不,宝贝。不,乖乖。她说:我才不想和不爱我的男人生小孩呢!”
“头脑多简单。”安娜说,话说得很尖刻。
“可别用那样的口气说话,安娜。否则我只好离开了。”
“你难道不觉得这样的事有点儿奇怪吗?一个男人走进一个女人的公寓说:我必须和你同床共枕,我如独自睡觉就会神经错乱了。但我又不能和你做爱,因为那样的话我会恨你的。”
“这比我们提到的某些其他现象更奇怪吗?”
“没有,”安娜审慎而明智地说,“那倒没有。”她又补充说,“谢谢你帮我清除了墙上的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谢谢你。否则不出几天我真的会发疯的。”
“很高兴能为你效劳。我是个失败者,安娜,这一点此时此刻不用你来提醒我,但有一类事我还是擅长的,那就是看到别人有麻烦,我知道该采取点果断的措施。”
他们睡下了。
第二天早上,她感到躺在自己怀中的他全身冰凉,沉甸甸冷冰冰的,像个死人。她给他按摩,把他渐渐擦热了,也把他擦醒了。他醒来时身上暖暖的,很是感激,便和她做爱。但此时她对他已存抵触之心,不由自主地紧张起来,无法放松。
“你瞧,我说得不错吧。”完事之后他说,“我早知道了。我做错了,是不是?”
“不,你做得对。一个男人处于性兴奋状态时,那是很难抗拒的。”
“你要是没兴致,仍然应该抵制。因为我们应该尽我们所能,以消除相互的厌恶感。”
“我并不厌恶你。”他们已非常喜欢对方,十分友好而亲密,充满了爱怜之情,就像那些结婚已二十年的恩爱夫妻一样。
他在那儿住了五天,晚上就睡在她的床上。
到第六天,她说:“米尔特,我要你留在这儿。”她说这句话,像是种滑稽的模仿,一种气恼的自惩式的模仿,他懊悔地苦笑着,说:“是啊,我知道该是走的时候了。我早该离开了。但为什么我非走不可呢,为什么非走不可?”
“因为我要你留在这儿。”
“为什么你不能接受我?为什么?”他镜片后面闪着焦急的目光,他的嘴角挂着一丝谨慎的苦笑,他脸色苍白,额头汗津津的闪亮,“你一定得保持我们的关系,你一定得这样做,你明白这一点吗?难道你不知道这样做不仅影响你,而且对我们更为不利?我知道你对自己很苛刻,而且,你是对的,但是,如果你不能保持我们的关系,并确保我们度过……”
“对你来说都一样。”安娜说。
“不。因为你比我坚强,你比我宽容,决定权在你的手里。”
“在下一个城市,你会找到另一个温婉柔顺的女人。”
“那得碰运气。”
“希望你交好运。”
“我知道你会这样希望。我知道。谢谢你……安娜,我将战胜它。你有种种理由认为我不可能。但我会的,我知道我会的。”
“那就祝你好运。”安娜微笑着说。
他走之前,他们站在厨房里,眼中都有些潮润,不忍遽然分手。
“你不愿作点儿让步吗,安娜?”
“为什么?”
“那就太遗憾了。”
“不过,你可以随时再来住上一两天。”
“行,你有资格这么说。”
“但下次我就忙了。原因之一是,我将有份工作,得上班。”
“啊,别告诉我,让我猜一下。你会去做社会福利工作?你会去做——让我想想——你会去当一名治疗精神病的社会福利工作者,或中学教师等类似的工作?”
“差不多吧。”
“我们到头来都会这样做。”
“你不会,你用不着,因为你得写一部史诗般的小说。”
“这话说得太尖刻了,安娜,太尖刻了。”
“我并不觉得自己宽厚。我真想大喊大叫,将一切都摧毁!”
“就像我说的,那就是我们这时代隐藏的秘密,没有人说起这些,但每当人们打开一扇门,便会听到一阵恐怖、绝望却又无声的尖叫。”
“好啦,不管怎么说,总得谢谢你把我拉出来——从原先那种精神状态中拉出来。”
“不管什么时候,都愿为你效劳。”
他们亲吻,而后道别。他手提箱子轻快地跃下楼梯,在楼梯下转过身来说:“你应该说——我会写信的。”
“但我们不会写的。”
“不会,但让我们维持告别的客套吧,至少这客套……”他挥了挥手,便走了。
简纳特回家时,发现安娜正忙着找一套小点儿的公寓,忙着找工作。
摩莉给安娜挂了电话,说她快要结婚了。两个女人在摩莉的厨房里又见面了,摩莉正在那里准备色拉和煎蛋。
“他是谁?”
“你不认识他。他是个进步商人,以前我们常这样称呼他们。你知道,那位来自伦敦东区的穷苦犹太孩子,他发财后把钱捐给共产党,以此拯救自己的良心。现在他们捐钱给进步事业。”
“哦,他发财了?”
“发大财了。还在汉普斯特德买了套房子。”摩莉转过身去,背对着安娜,而安娜还在回味这些话。
“这套房子你打算怎么处置?”
“你猜得到吗?”摩莉转过身来,她的声音又变得像以前那样讥讽而尖刻了,笑容也带着挖苦和傲气。
“你是说指马莉恩和汤姆要来这儿住?”
“别的还会是什么?你没见到过他们吗?”
“没有,也没见理查。”
“唔。汤姆肯定要走理查的道路了。他已经正式就职,正接管业务,理查在一步步解脱出来,以便和琼一起安安稳稳过日子。”
“你是说,他很幸福,很满足?”
“噢,上星期我在街上看见他跟一个小妮子在一起,不过,我们也别匆匆下结论。”
“是的,别忙下结论。”
“汤姆肯定不会像理查那样反动和保守。他说,通过进步的大财团的努力,通过向政府部门施加压力,这世界将会有所变化。”
“好哇,不管怎么样,他的思想正合乎我们这个时代。”
“请别这样说,安娜。”
“唔,马莉恩怎么样?”
“她在骑士桥一带买了一爿成衣店。她将经营上等服装——你知道吗,上等服装和漂亮服装可是截然不同的?她周围总有一群挺可爱的男同性恋者,他们利用她,而她也喜欢他们,她总是笑个不停,喝酒也稍悄有点过量,还觉得他们十分有趣。”
摩莉将双手十指稍稍交叉搁在大腿上。她对马莉恩的举动不置可否,但一股恶意却尽在不言之中。
“哟。”
“你的那位美国人怎么样了?”
“噢,我和他风流了那么几天。”
“依我看,那可不是你干的最明智的事。”
安娜大笑。
“有什么好笑的?”
“和一个在汉普斯特德有房子的男人结婚,会使你与容易激动而又忙忙碌碌的平民百姓相隔十万八千里了。”
“是吗,真是谢天谢地。”
“我将找份工作。”
“你是说,你不再写作了?”
“不写了。”
摩莉转过身去,将煎蛋盛入盘里,又将面包装进篮子。她决意沉默,不发表意见。
“你还记得诺思医生吗?”安娜问。
“当然记得。”
“他正在创建一个婚姻福利中心——半官方半私人性质的。他说因种种痛苦而去他那儿就诊的病人中,四分之三的人其实是婚姻出了问题,或者说缺乏婚姻生活。”
“而你将给他们提供有益的忠告。”
“可以这么说吧。我将加入工党,还每星期两个晚上,去给少年犯上课。”
“那么我们都将融入英国人最基本的生活之中了。”
“我要尽可能避免那种气氛。”
“你说得对——这正是你要去做婚姻福利工作的初衷。”
“我很善于指导别人的婚姻。”
“啊,对极了。唔,也许过不了多久你会发现,我会坐在你对面的求诊者的坐位上。”
“我想不会的。”
“我也这么想。确切知道自己要睡的床究竟多大,那是再好不过的事情。”摩莉烦恼起来,用手做了个恼怒的手势,装出一副怪相说:“你总是给我带来坏影响,安娜。我本来好好的顺从着命运,你一来就乱套了。不过,我觉得,我们确实相处得不错。”
“我觉得也没有理由相处不好。”安娜说。
一阵短暂沉默。“这一切都很怪,是不是,安娜?”
“很怪。”
一会儿之后,安娜说她得赶回简纳特身边去,简纳特和一位朋友去看电影,这会儿该离开影院回家了。
两个女人互相吻过之后,便分手了。
————————————————————
(1) “进步”学校(progressive school)指在课程设置、教学方法、师生关系、学生参加管理等方面相对可以随意的学校。下文中“乱糟糟的实验的世界”即指进步学校。
(2) 布鲁贝克(1920—)美国爵士乐作曲家和钢琴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