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弟弟走来与大姊拜节。泉娟笑道:「你们今儿吃了什麽好东西?替我留下了没有?」她弟弟道:「你放心,并没有瞒着你吃什麽好的,虾仁里吃出一粒钉来。」泉娟忙叫他禁声,道:「别让章先生听见了,人家讲究卫生,回头疑神疑鬼的,该肚子疼了。」她弟弟笑道:「不要紧,大姊夫不也是讲究卫生的吗?从前他也不嫌我们厨子不好,天天来吃饭,把大姊骗了去了,这才不来了,请他也请不到了。」泉娟笑道:「他这张嘴,都是娘惯的他!」
川嫦因这话太露骨,早红了脸,又不便当着人向弟弟发作。云藩忙打岔道:「今儿去跳舞不去?」泉娟道:「太晚了罢?」
云藩道:「大节下的,晚一点也没关系。」川嫦笑道:「章先生今天这麽高兴。」
她几番拿话试探,觉得他虽非特别高兴,却也没有半点不高兴。可见他对于她的家庭,一切都可以容忍。知道了这一点,心里就踏实了。
当天姊姊姊夫陪着他们出去跳舞。夜深回来,临上床的时候,川嫦回想到方才从舞场里出来,走了一截子路去叫汽车,四个人挨得紧紧的挽着手并排走,他的肐膊肘子恰巧抵在她胸脯子上。他们虽然一起跳过舞,没有比这样再接近了。想到这里就红了脸,决定下次出去的时候穿双顶高的高跟鞋,并肩走的时候可以和他高度相仿。可是那样也不对……怎样着也不对,而且,这一点接触算什麽?下次他们单独地出去,如果他要吻她呢?太早了罢,统共认识了没多久,以后要让他看轻的。可是到底,家里已经默认了……
她脸上发烧,久久没有退烧。第二天约好了一同出去的,她病倒了,就没去成。
病了一个多月,郑先生郑夫人顾不得避嫌疑了,请章云藩给诊断了一下。川嫦自幼身体健壮,从来不生病,没有在医生面前脱衣服的习惯。对于她,脱衣服就是体格检查。她瘦得肋骨胯骨高高突了起来。他该怎麽想?他未来的妻太使他失望了罢?
当然他脸上毫无表情,只有耶教徒式的愉悦──一般医生的典型临床态度──笑嘻嘻说:「耐心保养着,要紧是不要紧的……今天觉得怎麽样?过两天可以吃橘子水了。」她讨厌他这一套,彷佛她不是个女人,就光是个病人。
病人也有几等几样的。在奢丽的卧室里,下着帘子,蓬着鬈发,轻绡睡衣上加着白兔皮沿边的,床上披的锦缎睡袄,现代林黛玉也有她独特的风韵。川嫦可连一件像样的睡衣都没有,穿上她母亲的白布褂子,许久没洗澡,褥单也没换过。那病人的气味……
她不大乐意章医生。她觉得他彷佛是乘她没打扮的时候冷不防来看她似的。穿得比平时破烂的人们,见了客,总比平时无礼些。
川嫦病得不耐烦了,几次想爬起来,撑撑不也就撑过去了麽?郑夫人阻挡不住,只得告诉了她:章先生说她生的是肺病。
章云藩天天来看她,免费为她打空气针。每逢他的手轻轻按到她胸胁上,微凉的科学的手指,她便侧过头去凝视窗外的蓝天。从前一直憧憬着的接触……是的,总有一天……总有一天……可是想不到是这样。想不到是这样。
她眼睛上蒙着水的壳。她睁大了眼睛,一眨也不眨,怕它破。对着他哭,成什麽样子?他很体谅,打完了针总问一声:「痛得很?」她点点头,借此,眼泪就扑地落了下来。
她的肉体在他手指底下溜走了。她一天天瘦下去。她的脸像骨架子上绷着白缎子,眼睛就是缎子上落了灯花,烧成两只炎炎的大洞。越急越好不了。川嫦知道云藩比她大七八岁,他家里父母屡次督促他及早娶亲。
她的不安,他也看出来了。有一次,打完了针,屋里静悄悄的没有人,她以为他已经走了,却听见桌上叮当作响,是他把药瓶与玻璃杯挪了一挪。静了半晌,他牵牵她颈项后面的绒毯,塞得紧些,低低地道:「我总是等着你的。」这是半年之后的事。
她没做声。她把手伸到枕头套里面去,枕头套与被窝之间露出一截子手腕。她知道他会干涉的,她希望他会握着她的手送进被里。果然,他说:「快别把手露在外面。看冻着了。」她不动。因为她躺在床上,他分外的要避嫌疑,只得像哄孩子似的笑道:「快,快把手收进去。听话些,好得快些。」她自动地缩进了手。
有一程子她精神好了些,落后又坏了。病了两年,成了骨痨。她影影绰绰地彷佛知道云藩另有了人。郑先生郑夫人和泉娟商议道:「索性告诉她,让她死了这条心也罢了。这样疑疑惑惑,反而添了病。」便老实和她说:「云藩有了个女朋友,叫余美增,是个看护。」川嫦道:「你们看见过她没有?」泉娟道:「跟她一桌打过两次麻将。」川嫦道:「怎麽也没听见你提起?」泉娟道:「当时又不知道她是谁,所以也没想起来告诉你。」川嫦自觉热气上升,手心烧得难受,塞在枕头套里冰着它。他说过:「我总是等着你的。」言犹在耳,可是怨不得人家,等了她快两年了,现在大约断定了她这病是无望了。
无望了。以后预期着还有十年的美,十年的风头,二十年的荣华富贵,难道就此完了麽?
郑夫人道:「干嘛把手搠在枕头套里?」川嫦道:「找我的一条手绢子。」说了她又懊悔,别让人家以为她找了手绢子来擦眼泪。郑夫人倒是体贴,并不追问,只弯下腰去拍了拍她,柔声道:「怎麽枕头套上的钮子也没扣好?」川嫦笑道:「睡着没事做,就喜欢把它一个个剥开来又扣上。」说着,便去扣那揿钮。扣了一半,紧紧揪住枕衣,把揿钮的小尖头子狠命往手掌心里揿,要把手心钉穿了,才泄她心头之恨。
川嫦屡次表示,想见见那位余美增小姐。郑夫人对于女儿这头亲事,惋惜之余,也有同样的好奇心,因教泉娟邀了章医生余小姐来打牌。这余美增是个小圆脸,窄眉细眼,五短身材,穿一件薄薄的黑呢大衣,襟上扣着小铁船的别针,显得寒素,入局之前她伴了章医生,一同上楼探病。川嫦见这人容貌平常,第一个不可理喻的感觉便是放心。第二个感觉便是嗔怪她的情人如此没有眼光,曾经沧海难为水,怎麽选了这麽一个次等角色,对于前头的人是一种侮辱。第三个也是最强的感觉是愤懑不平。因为她爱他,她认为唯有一个风华绝代的女人方才配得上他。余美增既不够资格,又还不知足,当着人故意地撇着嘴和他闹别扭,得空便横他一眼。美增的口头禅是:「云藩这人就是这样!」彷佛他有许多可挑剔之处。川嫦听在耳中,又惊又气。她心里的云藩是一个最合理想的人。
是的,她单只知道云藩的好处,云藩的缺点要等旁的女人和他结婚之后慢慢地去发现了,可是,不能是这麽一个女人……
然而这余美增究竟也有她的可取之点。她脱了大衣,隆冬天气,她里面只穿了一件光胳膊的绸夹袍,红黄紫绿,周身都是烂醉的颜色。川嫦虽然许久没出门,也猜着一定是最近流行的衣料。穿得那麽单薄,余美增没有一点寒缩的神气。她很胖,可是胖得曲折紧张。
相形之下,川嫦更觉自惭形秽。余美增见了她又有什麽感想呢?章医生和这肺病患者的关系,想必美增也有所风闻。她也要怪她的情人太没有眼光罢?
川嫦早考虑到了这一点,把她前年拍的一张照片预先叫人找了出来压在方桌的玻璃下。美增果然弯下腰去打量了半日。她并没有问:「这是谁?」她看了又看。如果是有名的照相馆拍的,一定有英文字凸印在图的下端,可是没有。她含笑问道:「在哪儿照的?」川嫦道:「就在这儿附近的一家。」美增道:「小照相馆拍照,一来就把人照得像个囚犯。就是这点不好。」川嫦一时对答不上来。美增又道:「可是郑小姐,你真上照。」意思说:照片虽难看,比本人还胜三分。
美增云藩去后,大家都觉得有安慰川嫦的必要。连郑先生,为了怕传染,从来不大到他女儿屋里来的,也上楼来了。他浓浓喷着雪茄烟,制造了一层防身的烟幕。川嫦有心做出不介意的神气,反倒把话题引到余美增身上。众人评头品足,泉娟说:「长的也不见得好。」郑夫人道:「我就不赞成她那副派头。」郑先生认为她们这是过于露骨的妒忌,便故意地笑道:「我说人家相当的漂亮。」川嫦笑道:「对了,爹喜欢那一路的身个子。」泉娟道:「爹喜欢人胖。」郑先生笑道:「不怪章云藩要看中一个胖些的,他看病人实在看腻了!」川嫦笑道:「爹就是轻嘴薄舌的!」
郑夫人后来回到自己屋里,叹道:「可怜她还撑着不露出来──这孩子要强!」郑先生道:「不是我说丧气话,四毛头这病我看过不了明年春天。」说着,不禁泪流满面。
泉娟将一张药方递过来道:「刚才云藩开了个方子,这种药他诊所里没有,叫派人到各大药房去买买试试。」郑夫人向郑先生道:「先把钱交给打杂的,明儿一早叫他买去。」郑先生睁眼诧异道:「现在西药是什麽价钱,你是喜欢买药厂股票的,你该有数呀。明儿她死了,我们还过日子不过?」郑夫人听不得股票这句话,早把脸急白了,道:「你胡唚些什麽?」郑先生道:「你的钱你爱怎麽使怎麽使。我花钱可得花得高兴,苦着脸子花在医药上,够多冤!这孩子一病两年,不但你,你是爱牺牲,找着牺牲的,就连我也带累着牺牲了不少。不算对不起她了,肥鸡大鸭子吃腻了,一天两只苹果──现在是什麽时世,做老子的一个姨太太都养活不起,她吃苹果!我看我们也就只能这样了。再要变着法儿兴出新花样来,你有钱你给她买去。」
郑夫人忖度着,若是自己拿钱给她买,那是证实了自己有私房钱存着。左思右想,唯有托云藩设法。当晚趁着川嫦半夜里服药的时候便将这话源源本本告诉了川嫦,又道:「云藩帮了我们不少的忙,自从你得了病,哪一样不是他一手包办,现在他有了朋友,若是就此不管了,岂不叫人说闲话,倒好像他从前全是一片私心。单看在这份上,他也不能不敷衍我们一次。」
川嫦听了此话,如同万箭攒心。想到今天余美增曾经说过:「郑小姐闷得很罢?以后我每天下了班来陪你谈谈,搭章医生的车一块儿来,好不好?」那分明是存心监督的意思。多了个余美增在旁边虎视眈眈的,还要不识相,死活纠缠着云藩,要这个,要那个,叫他为难。太丢人了。一定要她父母拿出钱来呢,她这病已是治不好的了,难怪他们不愿把钱扔在水里。这两年来,种种地方已经难为了他们。
总之,她是个拖累。对于整个的世界,她是个拖累。
这花花世界充满了各种愉快的东西──橱窗里的东西、大菜单上的、时装样本上的;最艺术化的房间,里面空无所有,只有高齐天花板的大玻璃窗,地毯与五颜六色的软垫;还有小孩──呵,当然,小孩她是要的,包在毛绒衣、兔子耳朵小帽里面的西式小孩,像圣诞卡片上的,哭的时候可以叫奶妈抱出去。
川嫦自己也是这许多可爱的东西之一;人家要她,她便得到她所要的东西。这一切她久已视作她名下的遗产。然而现在,她自己一寸一寸地死去了,这可爱的世界也一寸一寸地死去了。凡是她目光所及,手指所触的,立即死去。她不存在,这些也就不存在。
川嫦本来觉得自己是个无关紧要的普通女孩子,但是自从生了病,终日郁郁地自思自想,她的自我观念逐渐膨胀。硕大无朋的自身和这腐烂而美丽的世界,两个尸首背对背拴在一起,你坠着我,我坠着你,往下沉。
她受不了这痛苦。她想早一点结果了她自己。
早上趁着爹娘没起床,赵妈上庙烧香去了,厨子在买菜,家里只有一个新来的李妈,什麽都不懂,她叫李妈背她下楼去,给她雇了一部黄包车。她趴在李妈背上像一个冷而白的大白蜘蛛。
她身边带着五十块钱,打算买一瓶安眠药,再到旅馆里开个房间住一宿。多时没出来过,她没想到生活程度涨到这样。五十块钱买不了安眠药,况且她又没有医生的证书。她茫然坐着黄包车兜了个圈子,在西菜馆吃了一顿饭,在电影院里坐了两个钟头。她要重新看看上海。
从前川嫦出去,因为太忙着被注意,从来不大有机会注意到身外的一切。没想到今日之下这不碍事的习惯给了她这麽多的痛苦。
到处有人用骇异的眼光望着她,彷佛她是个怪物。她所要的死是诗意的、动人的死,可是人们的眼睛里没有悲悯。她记起了同学的纪念册上时常发现的两句诗:「笑,全世界便与你同声笑;哭,你便独自哭。」世界对于他人的悲哀并不是缺乏同情:秦雪梅吊孝、小和尚哭灵、小寡妇上坟,都不难使人同声一哭。只要是戏剧化的、虚假的悲哀,他们都能接受。可是真遇着了一身病痛的人,他们只睁大了眼睛说:「这女人瘦来!怕来!」
郑家走失了病人,分头寻觅,打电话到轮渡公司,外滩公园,各大旅馆,各大公司,乱了一天。傍晚时分,川嫦回来了,在阖家电气的寂静中上了楼。她一下黄包车便有家里两个女佣上前搀着,可是两个佣人都有点身不由己似的,彷佛她是「科学灵乩」里的「碟仙」,自己会嗤嗤移动的。郑夫人立在楼梯口倒发了一会楞,方才跟进房来,待要盘诘责骂,川嫦喘靠在枕头上,面带着心虚的惨白的微笑,梳理她的直了的鬈发,将汗湿的头发编成两根小辫。郑夫人忍不住道:「累成这个样子,还不歇歇?上哪儿去了一天?」川嫦手把一松,两股辫子蠕蠕扭动着,缓缓的自己分开了。她在枕上别过脸去,面白如纸,但是可以看见她的眼皮在那里那里跳动,仿佛纸窗里面漏进风去吹颤的烛火。郑夫人慌问:「怎麽了?」赶过去坐在床头,先挪开了被窝上搁着的一把镜子,想必是川嫦先照着镜子梳头,后来又拿不动,放下了。现在川嫦却又伸手过来握住郑夫人捏着镜子的手,连手连镜子都拖过来压在她自己身上,镜面朝下。郑夫人凑近些又问:「怎麽了?」川嫦突然搂住她母亲,呜呜哭了起来道:「娘,我怎会……会变得这麽难看呢?我怎会……」她母亲也哭了。
可是有时候川嫦也很乐观,逢到天气好的时候,枕衣新在太阳里晒过,枕头上留有太阳的气味。窗外的天,永远从同一角度看着,永远是那麽瓷青的一块,非常平静,仿佛这一天早已过去了。那淡青的窗户成了病榻旁的古玩摆设。衖堂里叮叮的脚踏车铃声,学童彼此连名带姓呼唤着,在水门汀上金鸡独立一跳一跳「造房子」;看不见的许多小孩的喧笑之声,便像瓷盆里种的兰花的种子,深深在泥底下。川嫦心里静静的充满了希望。
郑夫人在衖堂口发现了一家小鞋店,比众特别便宜。因替阖家大小每人买了两双鞋。川嫦虽然整年不下床,也为她买了两双绣花鞋,一双皮鞋。当然,现在穿着嫌大,补养补养,胖起来的时候,那就「正好一脚」。但是川嫦说:「等这次再胖起来,可再也不想要减轻体重了!要它瘦容易,要想加个一磅两磅原来有这麽难的哟!想起从前那时候怕胖,扣着吃,吃点胡萝卜和花旗橘子──什麽都不敢吃──真是呵……」她从被窝里伸出一只脚来踏在皮鞋里重新试了一试,道:「这种皮看上去倒很牢,总可以穿两三年呢。」
她死在三星期后。
(一九四四年二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