拉斯柯尔尼科夫孤独成性,如我们已经说过的,他避不跟人来往,特别是在最近一个时期里。然而目前他不知为什么忽然想去跟人接触。仿佛他有了一种新的性格,并且热切地渴望去跟人接触。一个月来,他苦思焦虑,忧闷不乐,情绪紧张,以致精疲力竭。他很想去换一下不论什么样的环境透口气,哪怕时间很短也好,所以现在他在酒店里不管环境怎样龌龊,还是流连忘返。
酒店老板是在另一间屋子里,但他常常走到店堂里来,他从那儿走下几级台阶来到店堂里的时候,最先让人看见的是那双擦得锃亮、有红色大翻口的漂亮的靴子。他穿着一件腰间打裥的长外衣和一件油污斑斑的黑缎背心,不系领带。他的脸仿佛上过油,就像铁锁上过油一样。在柜台后边站着一个十四岁模样的男孩,另一个年纪更小些,顾客喊酒,他就送酒去。柜台上摆着小黄瓜、黑面包干和鱼块,这些东西都有一股难闻的气味。酒店里很闷热,叫人坐也坐不住,而且酒味这么重,似乎只要闻闻这种气味,不消五分钟,你就会酩酊大醉。
有时也有这样的情况:我们碰到的甚至是毫不相识的人,可是一见面,还没有谈过一句话,不知怎的,他就忽然意想不到地引起了我们的注意。那个坐得不远、像个退职官吏的顾客给拉斯柯尔尼科夫的正是这样的印象。青年后来好几次回忆这个初次的印象,甚至认为这是一种预感。他不断地打量这个官吏,当然,这是因为后者也目不转睛地看着他,大概很想跟他谈话。那个官吏有点儿习惯地,甚至厌倦地,而且还带点儿高傲鄙薄的神气看酒店里其他的人,包括那个老板在内,仿佛他们都是无知无识的下等人,他不屑跟他们谈话。这个人已经五十开外,中等身材,身体结实,头发斑白,头顶上秃了很大的一块,由于经常喝酒,脸浮肿而又发黄,甚至有点儿发绿,眼皮微肿,那对细小得像裂缝但却奕奕有神、微微发红的眼睛炯炯放光。可他有个很奇怪的特点:甚至他的目光似乎还闪射着喜悦的光辉——大概带有理性和智慧——但仿佛也隐约地显出精神失常的神态。他穿着一件破旧不堪的玄色燕尾服,纽扣差不多掉光了。剩下的一个也快要掉下来。他还扣着这个纽扣,看来还想保持一点体面。在黄土布的坎肩下面露出了胸衣,这件胸衣已经皱得不成样子,肮脏不堪,浸透了酒渍。脸是照官吏的式样修的,但已经修了很久,所以又长出了瓦灰色的浓密胡茬。他当真有一副官僚的气派。但他心神不定,将头发搔得乱蓬蓬的,有时把袖管磨破了的两个臂肘支在因酒汁溢出而发黏的桌上,双手托住头,闷闷不乐。末了,他直视着拉斯柯尔尼科夫,提高嗓门决然说:“我的先生,恕我冒昧,我可以向您请教吗?因为尽管您的外表不十分华贵,但我的经验告诉我,您是个受过教育的人,不会喝酒。我一向尊重既有学问又有真挚感情的人,而且我还是个九等文官呢〔5〕。马尔美拉陀夫——这是我的姓;九等文官。恕我冒昧,请问:您有工作吗?”
“不,我在念书……”青年回答道,那非凡文雅的谈吐、这么直截了当的谈话,使他有点儿惊奇。虽然,不久以前,他有过片刻工夫很想去跟人接触,不管是什么性质的接触,但是当他听到果真是对他说的第一句话的时候,他忽然又感到不快和愤怒,就像他平日讨厌跟他接近的或者只是想要接近他的一切人一样。
“那么是大学生啰,或者以前是大学生!”那个官吏高声地说。“果然不出我所料!老经验嘛,先生,屡试不爽的经验嘛!”他拿个指头按在脑门上,表示他有个灵敏的头脑。“您从前是大学生,或者搞过学术研究!对不起……”他站起来,拿了酒瓶和玻璃杯,踉踉跄跄地走到了青年跟前,在他旁边坐下来,身子稍微侧向他。他喝醉了,但是谈锋还是很健,只偶尔有点前言不搭后语,话很啰唆。他甚至这么热切地渴望跟拉斯柯尔尼科夫谈话,仿佛他也有一个月没跟人谈话了。
“先生,”他几乎庄严地说。“贫非罪,这是真理。我知道酗酒不是美德,这更是真理。可是求乞,先生,求乞是罪恶。如果您清贫,还保持着您那天生的情操的高尚,可是去求人布施,那就决不能保持这种高尚,而且谁也做不到。乞丐甚至不是被人用棒撵出的,而是用扫帚扫出人类社会的,让他受更大的凌辱嘛;这也是公道的,因为我去求人布施,这就是我首先要侮辱自己。所以我上酒店来了!先生,一个月前,我的太太挨了列别兹雅特尼柯夫先生一顿打,可是我的太太不是我那种人!您明白吗?对不起,我还要问您一句话,虽然完全是出于好奇:您在涅瓦河上干草船里宿过夜吗?”
“不,没有宿过,”拉斯柯尔尼科夫回答道。“这是什么意思?”
“唉,我就是从那儿来的,我已经宿过五夜了……”
他斟满了玻璃杯,一口气喝完了,接着沉思起来。他的衣服上,甚至头发里有些地方当真粘着一根根干草。他很可能有五天没脱衣服了,没洗脸了。他那双手尤其脏,这双手丰满而又发红,指甲里嵌满了污垢。
他的谈话显然引起了大家的注意,尽管是没精打采的注意。站在柜台后面的两个孩子吃吃地笑了起来。酒店老板似乎故意从上房里走了下来,想听听“这个有趣的家伙”在说些什么。他坐得稍远,没精打采地但架子十足地不断打着哈欠。显然,在这儿,大家早已熟悉了马尔美拉陀夫,他爱用夸张的说法,大概这是由于他有个在酒店里惯常同形形色色的陌生人交谈的习惯。对有些酒徒,尤其是对那些在家里被严加管束和受苛待的人,这个习惯成为一种需要,所以他们和别的酒徒们一块儿喝酒的时候,总要自我吹嘘一番,仿佛在替自己辩解,要是有可能的话,甚至还要博得别人的尊敬呢。
“一个有趣的家伙!”酒店老板嗓音响亮地说。“你为什么不工作,你既然是个文官,干吗不去办公?”
“先生,我为什么不去办公,”马尔美拉陀夫赶忙接嘴说道,他只跟拉斯柯尔尼科夫说话,好像这是他提出的问题。“我为什么不去办公吗?难道我心甘情愿过穷日子吗?一个月前,列别兹雅特尼柯夫先生动手殴打了我的妻子,可是我喝醉了酒躺在床上,怎么不难过呢?年轻人,请问,您有过没有……嗯……虽然没有把握,但还是去向人告贷?”
“有过……没有把握是什么意思?”
“就是说,绝对没有希望,因为早就料到借不到钱。比方说,您早就清楚地知道这个人,这个可敬的和对社会最有益的公民,决不会给您钱,因为,请问,他为什么要给钱?要知道,他晓得我不会把钱还给他。出于同情吗?可是列别兹雅特尼柯夫先生经常注意着各种新思想,前两天他说过,在我们的时代,同情甚至为科学所禁止,在创立了政治经济学的英国就是这样。请问,他为什么要给您钱?虽然早已料到他不会借给您钱,但您还是去告贷……”
“那么您去干什么呢?”拉斯柯尔尼科夫又问。
“假如没有别的人可找,假如没有别的路可走!要知道,得让每个人有条路可走啊,因为往往有这样的时候,你一定得有条路可走!当我的独生女儿头一次出去兜生意的时候,我也从家里出来了……(因为我的女儿领了黄执照〔6〕过日子……)”他附带补了一句,神色稍微不安地看看青年。“没有什么,先生,没有什么!”因为站在柜台后边的两个男孩子禁不住扑哧笑了起来,酒店老板也微微一笑,所以他赶紧声明说。他的神色看来是安详的。“没有什么!他们的摇头不会使我脸红,因为一切事情大家都已经知道了,一切秘密都已经公开了:对他们的摇头,我不是抱着鄙夷的态度,而是抱着谦逊的态度。让他们摇头吧!让他们摇头吧!‘这个人〔7〕嘛!’年轻人,请问:您能不能……可是,不,让我更有力地更清楚地说一句:不是您能不能,而是您敢不敢此刻看着我,肯定地说,我不是猪猡?”
青年没有回答。
“嗯,”等屋子里又随之而起的哄笑沉寂后,演说家才矜持地、这会儿甚至自尊心更强地继续往下说:“嗯,就算我是猪猡,可她是一位太太!我有一副猪猡相,可是卡杰琳娜·伊凡诺夫娜,我的妻子,是个受过教育的女人,一位校级文官的女儿。就算,就算我是下流坯,但她有一颗高尚的心,充满受过熏陶的高尚的情操。但是……哦,假如她能怜惜我!先生,先生,每个人至少要在一个地方会得到人们的同情!卡杰琳娜·伊凡诺夫娜虽然是个宽宏大量的太太,可是她不公正……虽然我自己也明白,她扯我的头发,是由于她可怜我——因为我毫不害羞地反复说她扯我的头发,年轻人,”他又听见一阵吃吃的笑声,便怀着强烈的自尊心承认说,“可是,天哪,假如她哪怕有一次……可是,不!不!这都是徒劳的,不必说啦!不必说啦!……因为我所希望的已经实现了不止一次了,我已经得到过不止一次的同情;可是……这是我的性格特点,我天生是畜生!”
“可不是!”酒店老板打着哈欠,说。
马尔美拉陀夫用拳头坚决地在桌上敲了一下。
“这是我的性格特点!您可知道,先生,您可知道,连她的袜子也被我卖掉喝酒了?不是皮鞋,因为这多少还合乎情理;而是袜子,她的袜子被我卖掉喝酒了!她的一条山羊毛围巾也被我卖掉喝酒了,这条围巾是从前人家送给她的,是她自己的东西,不是我的东西;我们住在一间寒冷的屋子里,今年冬天她感冒了,咳嗽起来,吐了血。我们有三个小孩。卡杰琳娜·伊凡诺夫娜起早摸黑干活,擦啦、洗啦、给孩子们洗澡啦,因为她从小就爱清洁,可是她的胸部很弱,像生痨病的样子,这我觉得出的。我哪会觉不出呀?我喝得越多,越觉得出。我也是因为那个缘故才喝酒的,我想在杯中物里寻找同情和感情……我喝酒,是为了我要使自己加倍地痛苦!”他仿佛悲痛欲绝地在桌上低下了头。
“年轻人,”他又抬起头,继续往下说。“我从您的脸色看出,您好像有什么难言之隐。您进来的时候,我就看出了,所以我立刻就来找您谈话。我把我的生活情况告诉您,并不是因为要在这些游手好闲之徒面前丢尽自己的脸,即使我不说,他们也全都知道,而是因为我要找一个富有同情心的和受过教育的朋友。您要知道,我的妻子在省里一所贵族女子高等学校里念过书,毕业时,省长和其他名流都在座,她跳了披巾舞,因而获得了一枚金质奖章和一张奖状。奖章……那枚奖章被卖掉了……已经很久啦,嗯……奖状还放在她的衣箱里呢,不久前她还拿给女房东看过。虽然她跟女房东经常吵架,但她还是想在人家面前夸耀,让人家知道,她有过好日子。我不是责备她,我可没有责备她的意思,因为这是留存在她记忆里的仅有的一件事,其余一切都已经烟消云散了!对啊,对啊;这位太太脾气急躁,高傲而又倔强。她自己洗地板,啃黑面包,但不许人家对她有半点不尊敬。她不肯原谅列别兹雅特尼柯夫的粗暴行为,就是因为这个缘故。列别兹雅特尼柯夫先生因此揍了她一顿,她就躺在床上不起来,这与其说是伤了她的肉体,倒不如说是伤了她的感情。我娶她时,她是个寡妇,有三个孩子,孩子都还很小。她的前夫是个步兵军官,她爱上了他,便离开家同他私奔。她对丈夫有深挚的爱情,但他爱赌如命,吃了官司,因而死了。他竟然也揍过她;虽然她没有原谅他——我知道确有其事,我有真凭实据——可是直到现在她还是常常一把鼻涕一把眼泪想念他,拿他教训我。我很高兴,很高兴啊,因为她认为自己从前是个幸福的人……虽然这不过是存在于她头脑里的空想。他死后,她带了三个幼小的孩子仍住在一个偏远的县城里,当时我也在那儿,她穷得走投无路,虽然我见多识广,但我甚至也无法形容她的穷困的境况。她的亲戚都不认她了。但她是个硬骨头,一个非常骄傲的女人……那时候,先生,那时候我也丧了妻,前妻留给我一个十四岁的女儿,我便向她求婚,因为我不忍心看她受这样的苦。一个受过高等教育、有教养的、出身名门的女人竟然答应嫁给我,她穷到什么样的地步,您可想而知了!可是她嫁给了我!她痛哭流涕,非常伤心地嫁给了我!因为她没有别的办法啊。您可知道,先生,您可知道,一个人走投无路的时候,这是一种什么样的境遇啊?不!这种境况您还体会不到呢……足足有一年光景,我忠诚而严格地履行着自己的义务,没有碰过这种东西(他用指头碰碰一壶半希托夫〔8〕酒),因为我也是有感情的。虽然如此,我也没有能够讨她喜欢;可是后来我失业了,也不是因为我犯了过错,而是因为机关里裁员。于是我又喝起酒来!……将近一年半前我们经过长途跋涉,历尽千辛万苦,这才来到了这个气象雄伟、点缀着无数纪念碑的京都。我又在这儿找到了工作……找到了,又丢了。您明白吗?这次是因为我自己犯了过错而丢掉的,因为我的本性难改嘛……我们现在住着半间屋子,房东是阿玛丽雅·菲尧陀罗夫娜·李彼韦赫赛尔,我们怎样过日子,拿什么付房租,我都毫无把握。那儿除了我们一家以外,还住着许多人……像所多玛〔9〕一样乱糟糟的……嗯……是呀……同时我前妻的女儿也长大成人了,我的女儿在成长中受尽继母的虐待,这点我不想谈了。因为卡杰琳娜·伊凡诺夫娜虽然气量很大,可是这位太太性子暴躁,动不动发脾气,说话尖酸刻薄……是呀!嗯,那是没有什么值得回忆的!索尼雅没有受过什么教育,这点您也可想而知。四年前,我教过她地理和世界通史;可我自己也不大懂得这些学科,而且也没有合适的课本,我们有的是什么样的书啊……哼!……现在连这些书也没有了,所以课也不上了。我们只念了波斯王居鲁士〔10〕一章。后来,她年已及笄,读了几本爱情小说。还在不久前,她通过列别兹雅特尼柯夫先生借到一本刘易斯〔11〕的《生理学》。您知道这本书吗?她津津有味地把它念完了,甚至还给我们念了几个片断,这就是她所受的全部教育。先生,现在我向您提一个——我自己提出的——个人的问题。依您看来,一个穷苦然而清白的少女依靠诚实的劳动能挣很多钱吗?……如果她是老老实实的,没有特殊的本领,即便她双手一刻不停地干活,一天也挣不到十五戈比。而且那个五等文官伊凡·伊凡诺维奇·克洛普什托克——您听说过这个人没有?——借口把领子做得不合尺寸并且缝歪了,不但到现在半打荷兰式衬衫的工钱还没有付给她,甚至还盛气凌人,跺脚,用下流话辱骂,把她撵了出来。可是家里几个孩子都挨着饿……再说,卡杰琳娜·伊凡诺夫娜这时焦急万分,在屋子里走来走去,脸颊上泛出红晕——患这种病的人常常是这样的,她骂道:‘你这个好吃懒做的,在我们这里又吃又喝,又要取暖,’可是这儿有什么吃的喝的呢,孩子们都有三天没见面包皮啦!那时我躺着……嗐,这有什么可说的!我醉醺醺地躺着,听见我的索尼雅(她性情温柔,嗓音又那么柔和……一头淡黄色头发,那张可爱的脸蛋常常显得又苍白又瘦削),说:‘嗐,卡杰琳娜·伊凡诺夫娜,难道我非去干这种事不可吗?’达里雅·弗兰卓夫娜,这个坏女人,警察很熟悉她,已经通过女房东来找过她三次。‘为什么不去,’卡杰琳娜·伊凡诺夫娜嘲讽地回答道。‘爱惜啥呀?好一个宝贝!’可是不要责备她,不要责备她,先生,不要责备她!她说这话的时候精神已经失常了,而且心里万分焦急,又是病魔缠身,孩子们都饿得大哭大喊。她说这话多半是有意侮辱自己,不是真有这个意思……因为卡杰琳娜·伊凡诺夫娜生就这样的性格,孩子们号哭起来,哪怕是肚子饿,她也会立刻把他们痛揍一顿。我看见,索涅奇卡五点多钟就起床了,扎上头巾,披上披肩,从家里出去了,到八点多钟才回来。她一径走到卡杰琳娜·伊凡诺夫娜跟前,默默地站在她面前把三十卢布摆在桌上。她虽然看了一眼,但是一句话也不说,只拿了我们那块绿呢大头巾(我们有这样一块合用的薄呢头巾),裹住了头和脸,在床上躺下了,脸向壁,只是两个肩膀和身子都在不住地哆嗦……可是我还是和刚才一样躺着……当时我看见,年轻人,我看见,随后卡杰琳娜·伊凡诺夫娜也是一句话不说,默默地走到索涅奇卡的床跟前去了,整个晚上跪在她的脚边,吻她的脚,不愿站起来,后来她们俩就这样拥抱着,一块儿睡着了……一块儿……一块儿……是的……可是我……醉醺醺地躺着。”
马尔美拉陀夫不说话了,仿佛他的声音中断了。接着他忽然赶忙斟满酒,一口气喝完,并清了一下喉咙。
“先生,自从,”他沉默了半晌后,又往下说。“自从发生了一件不幸的事,并有几个居心不良的人去告发后——这主要是达里雅·弗兰卓夫娜捣的鬼,仿佛是因为她没有得到应有的尊重——从此以后,我的女儿,索菲雅·谢苗诺夫娜,不得不去领黄执照,并由于这个缘故,她不能跟我们一块儿住了。又因为女房东阿玛丽雅·菲尧陀罗夫娜也不肯让她住下去(以前她帮过达里雅·弗兰卓夫娜的忙),而列别兹雅特尼柯夫先生也……哼……他跟卡杰琳娜·伊凡诺夫娜吵起架来,也是由于索尼雅的缘故。开头他要跟索涅奇卡接近,可是忽然瞧不起她,说:‘我是个受过高等教育的人,怎么能跟这样一个女人同住在一个住所里呢?’可是卡杰琳娜·伊凡诺夫娜不服气,极力替她抱不平……事情就闹开了……现在索涅奇卡多半是在黄昏才上我们这儿来的。她安慰卡杰琳娜·伊凡诺夫娜,常常送来尽可能多的钱……现在她住在裁缝卡彼尔纳乌莫夫那儿,向他们租了一个房间。卡彼尔纳乌莫夫是个跛子,说话结结巴巴,子女成群,他们也都口齿不清。他的妻子也口齿不清……他们都住在一个房间里,可是索尼雅独住一间,是用板壁隔开的……嗯,是呀……他们都是最穷苦的人,说话结结巴巴……是呀……不过那天我大清早就起身,穿上我的破烂衣服,举起双手向天祈祷,过后就去见伊凡·阿法那西耶维奇大人去了。您认识伊凡·阿法那西耶维奇大人吗?……不认识吗?那么您不知道这个上帝的人!这是蜡……上帝面前的蜡;像蜡在融化!……听了我的一番诉说后,他甚至扑簌簌地掉下泪来。他说:‘嗐,马尔美拉陀夫,你已经辜负了一次我的期望……我再帮你一次忙,’他是这样说的,‘记住我的话,’他说,‘现在你回去吧!’我吻了他脚上的灰尘,我是在心里吻的,实际上恐怕他不会让我这样做,因为他是个大官,有新的政治和文明思想的人物;我一回到家里就说,我又弄到了差事,有一份薪俸可领了,天哪,那时候大家好快乐啊……”
马尔美拉陀夫因为激动得很厉害,又停顿了一下。这当儿,有一群已经喝醉了的人从街上闯进酒店来了,从酒店门口传来一架租来的手风琴的声音和一个七岁孩子唱《小小的农庄》〔12〕的发颤的歌声。顿时热闹起来。酒店老板和伙计都忙着招待客人。马尔美拉陀夫没有注意到那些进来的人,继续讲他的故事。他好像已经没有一丝力气了,可是他越醉,话就越多。他回忆起不久前得到了差事,仿佛兴奋起来,脸上甚至容光焕发。拉斯柯尔尼科夫全神贯注地听着。
“先生,这是五个礼拜以前的事了。不错……卡杰琳娜·伊凡诺夫娜和索涅奇卡她们一听到这个消息,天哪,好像我进了天堂。从前尽是挨骂:你像畜生一样躺着吧!可是现在呢;她们都踮着脚尖走路,不许孩子们吵嚷:‘咝,谢苗·扎哈雷奇工作得累了,他要休息!’在我上班以前,给我烧咖啡,给我煮凝乳!给我弄来了真正的乳酪,您听见没有!我真不懂,他们从哪儿弄来了十一卢布五十戈比给我置办服装?靴子啦、细棉布胸衣啦——都是最考究的,还做了一件制服,这一切东西式样都做得极其讲究,花掉了十一个半卢布。头一天,我大清早下班回家一看,卡杰琳娜·伊凡诺夫娜做了两道菜:汤和洋姜腌牛肉,这样的菜,从前我连想也没有想过。她没有什么衣服……就是说,一件好衣服也没有,可是现在她打扮得好像要去做客一般,这不是说她穿了什么新衣服,而是说她没有什么衣服也能打扮:她把头发梳得很光亮,换上了干净的领子,套了一副套袖,换了个人啦,显得年轻而又妩媚。索涅奇卡,我的小宝贝,只拿些钱来贴补家用,可是现在她对我说,她暂时不便常常上我们这儿来,除非在天黑以后,免得让人看见。您听见没有,听见没有?吃过午饭,我回来睡午觉,您想想看是怎么回事:卡杰琳娜·伊凡诺夫娜耐不住啦;一星期前,她跟房东阿玛丽雅·菲尧陀罗夫娜大吵过一场,可现在却叫她来喝咖啡了。她们足足坐了两个钟头,一刻不停地悄声谈话,她说:‘现在谢苗·扎哈雷奇有了差事,能领一份薪俸了。他去见过大人,大人亲自出来接见他,叫别人都等着,还拉着谢苗·扎哈雷奇的手,打他们面前经过,往办公室走去。‘听见没有,听见没有?’他说,‘谢苗·扎哈雷奇,我当然记着您的功劳,虽然您有这个荒唐的嗜好,可是现在您已经答应了,而且没有您的协助,我们的工作也不顺利。’(听见没有,听见没有!)他说:‘我现在相信您的诺言。’我对您说的这些话,都是她随口编造的,这不是她信口胡诌,瞎吹一通!不,老天为证,这一切她自己都很相信,她以想象来自慰!我不责备她;不,我不责备她!……六天前,我把头一个月的薪俸——二十三卢布四十戈比——分文不留,全都拿回家,她叫我小宝贝。她说:‘你真是个小宝贝!’这是在只有我们两个人的时候叫的,您明白吗?哎,我算个什么美男子,我算个什么丈夫?不,她拧了一下我的脸颊。‘你真是个小宝贝!’她说。”
马尔美拉陀夫突然把话缩住了,本想笑笑,可是他的下巴忽然抖动起来。他好容易忍住了。这家酒馆、那副颓废的样子、宿在干草船上的五夜、一希托夫酒以及对妻子和儿女痛苦的疼爱,把他的听众弄得如堕入五里雾中。拉斯柯尔尼科夫聚精会神地听着,但他很痛苦。他懊恼上这儿来。
“先生,先生!”马尔美拉陀夫恢复了原状,又扬声说起话来。“哦,先生,或许您同别人一样,也把这当作笑料吧,以为我只是把我家里的一些琐事瞎扯一通来打扰您,可我并不认为这是笑料!因为这一切我都能感觉到……我是在飞也似的掠过的幻想中度过我的一生中那最美好的一天和那个晚上的,就是说,我梦想着:往后我怎样安排这一切,给孩子们穿新衣服,让她过悠闲的日子,让我的独生女儿不再操皮肉生涯,回到家庭的怀抱里来……还有许许多多别的事儿……先生,情有可原吧。嗯,我的先生(马尔美拉陀夫仿佛突然愣了一下,抬起头来,直瞅着自己的听众),嗯,在另一天,我做了这些梦后(就是说恰好在五天前),到晚上,我就使用狡猾的手段,像夜间的窃贼,拿了卡杰琳娜·伊凡诺夫娜的衣箱钥匙,把用剩的我的薪俸全都拿走了,拿了多少我记不清了,现在你们大家都看看我身上吧!今天是我离家后的第五天了,家里的人在找我,差事丢了,制服放在埃及桥堍的一家酒店里,我用它换来了这件衣服……一切都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