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疯啦,”不知为什么扎苗托夫几乎也悄声说,并且不知为什么突然从拉斯柯尔尼科夫身边稍微让开。后者双目炯炯发光,脸色煞白,上嘴唇抖动着、抽搐着。他竭力挨近扎苗托夫,两片嘴唇翕动起来,但一句话也不说;这样过了半分钟光景;他才知道他在做什么,但控制不住了。一句可怕的话,像那时候门钩一样,在他的嘴上跳动起来:马上就要脱口而出;话就要脱口而出,就要冲出来了!
“如果老太婆和丽扎韦塔是我杀死的,那又怎么样呢?”他突然说,接着醒悟到他在说些什么。
扎苗托夫惊讶地看了他一眼,脸色白得像台布。他微微一笑,脸扭歪了。
“这怎么可能呢?”他轻轻地说。
拉斯柯尔尼科夫愤怒地瞥了他一眼。
“您可要说实话,您相信了吗?啊?相信了吗?”
“我绝对不相信!我现在比任何时候更不相信!”扎苗托夫急忙说。
“您到底招认了!小麻雀被捉住了。如果现在‘您比任何时候更不相信’,那么从前您不是相信过吗?”
“我绝对不相信!”扎苗托夫大声叫道,他显然发窘了。“您吓唬我,想叫我把案情告诉您?”
“您真的不相信吗?那天我从警察局里出来,你们背后在谈论些什么?火药中尉为什么在我昏倒后盘问我?喂,你过来,”他向堂倌叫道,一边站起来,拿了帽子,“多少钱?”
“一共三十戈比,”堂倌回答道,一边跑了过去。
“另外给你二十戈比小账。瞧,我有那么多钱!”他的手索索发抖,向扎苗托夫伸了过去,手里拿着几张纸币。“红的和蓝的,总共二十五卢布。哪来的吗?我的新衣服哪来的吗?您要知道,我曾经连一个戈比也没有呢!大概他们传讯过女房东了……嗯,够了!Assez causé〔28〕!再见,最愉快地再见!……”
他从酒店里走出去了,一种奇怪的歇斯底里的感觉使他浑身哆嗦起来,在这种感觉里也带有几分难以抑制的快乐,——可是他脸色阴郁,非常疲劳。他仿佛发过病似的扭歪了脸。他的倦意很快地增强起来。他受过刺激后,现在精力突然旺盛起来,这是由从未有过的刺激和从未有过的愤怒所引起的,但随着心情逐渐平静,他的精力又很快地衰退了。
可是待到只剩下一个人的时候,扎苗托夫又在那个地方若有所思地坐了很久。拉斯柯尔尼科夫无意间使他改变了对某一点的想法,并且也使他有了自己的看法。
“伊里亚·彼得罗维奇是个窝囊废!”他断然说。
拉斯柯尔尼科夫刚打开酒店的门,不料在台阶上跟进来的拉祖米兴撞了个满怀。这两个人甚至只相隔一步路,彼此却没有看见,以致他们几乎头跟头相撞了。他们彼此对看了一会儿。拉祖米兴猛吃一惊,但一股怒火,真正的怒火,忽然在他的眼里闪射出可怕的光芒。
“嘿,原来你在这儿!”他大声地嚷道。“你跳下床跑了出来!可我甚至在沙发榻底下也找过你呢!我们还上顶楼去找过!为了你,我几乎要揍娜斯塔西雅……可你却在这儿!罗奇卡!这是怎么回事啊?你老实说吧!你可要坦白!听见吗?”
“就是这么回事嘛:你们使我非常讨厌,我要独个儿待在家里,”拉斯柯尔尼科夫沉静地回答道。
“独个儿?你还不能走路呢,你的脸色还很苍白,你还气喘吁吁!傻瓜!……你在‘水晶宫’里干了什么?马上坦白地说吧!”
“让我走!”拉斯柯尔尼科夫说完,就要走。拉祖米兴因此大为恼火:他紧紧地抓住了他的肩膀。
“让你走?你敢说‘让你走’?你可知道,现在我要拿你怎样?把你抱住、捆起来,夹在腋下带回家去锁起来!”
“我告诉你,拉祖米兴,”拉斯柯尔尼科夫悄声地、显然十分沉着地说道。“难道你没有看到,我不愿领受你的好意吗?你为什么乐于关心……不愿领你好意的人?关心那个认为你的好意是难以忍受的人?你为什么在我发病的时候来找我?也许我乐于一死?难道今天我对你说得还不够清楚嘛:你使我痛苦,你使我……讨厌!你真的乐于使人痛苦!我老实告诉你,你这一切行为严重地妨碍我恢复健康,因为你这一切行为不断地使我恼火。为了不惹我恼火,左西莫夫刚才走了。看在上帝的分上,你也走吧!你到底有什么权利硬是不放我走?难道你没有看到,我现在说话,神志不是十分清爽吗?请你教教我,我到底应该怎样恳求你,才能使你不跟我纠缠不休,不要对我行好?让我忘恩负义吧,让我对不起人吧,只要你们别管我。看在上帝的分上,你们别管我!别管我!别管我!”
开头他说得平心静气,因为他打算发泄一下心头之恨而预感到一阵高兴;可是结果,他却变得怒气冲冲,气急败坏,如同刚才跟卢仁谈话时一样。
拉祖米兴站了一会儿,沉吟一下,就放开了他的手。
“去你的!”他几乎若有所思地悄声说。“你等一等!”当拉斯柯尔尼科夫要走的时候,他突然叫住他。“听着。我告诉你,你们没有一个不是空谈家和吹牛大王!你们稍受挫折,就会大惊小怪,像母鸡下蛋一样!甚至在这方面也学别人的样。你们没有独立生活的迹象。你们都是鲸蜡膏〔29〕做的,你们血管里流的是乳浆,而不是血液!你们当中不论哪一个,我都不相信!在一切情况下,你们首先仿佛都不像个人!且—慢!”发觉拉斯柯尔尼科夫又要走,他加倍恼怒地叫道。“听我说完!你可知道,今天我因为搬入了新宅,请几个朋友到家里聚聚,也许他们现在都已经来了,我叫舅舅留在家里招待客人,我刚才回去过了。要是你不是一个傻瓜,不是一个庸夫俗子,不是一个愚蠢透顶的家伙,不是一篇佶屈聱牙的译文……要知道,罗佳,我知道,你是一个聪明人,可是你很傻!——要是你不是一个傻瓜,那么你今天还是到我家里去。坐一个晚上,这要比踏破鞋子〔30〕好些。你既然已经出来了,那就非去不可!我给你弄几把软靠手椅,我的房东有……沏一杯茶,几个朋友……不,我让你躺在沙发上——无论如何要跟我们在一起……左西莫夫也要来。你去不去?”
“我不去。”
“你胡—胡说!”拉祖米兴不耐烦地大声叫道。“你怎么知道?你不能对自己的行为负责!而且这件事你也一点不知道……我跟人家争吵过许多次啦,但后来又去找他们……感到害臊,又会去找人的!你要记住,波钦柯夫的房子,在三楼……”
“拉祖米兴先生,您只要能够帮助人,大概让人家揍你一顿也不计较吧。”
“揍谁?揍我!谁敢这么想,我就拧掉他的鼻子。波钦柯夫的房子,四十七号,在文官巴布希金的寓所里……”
“拉祖米兴,我不来!”拉斯柯尔尼科夫转身便走。
“我可以打赌,你会来的!”拉祖米兴在后面叫道。“要不然,你……要不然,我就不把你当作朋友!喂,等一等!扎苗托夫在那儿吗?”
“在那儿。”
“你看见过吗?”
“我看见过。”
“跟他谈过话吗?”
“谈过。”
“谈些什么?去你的,请别说啦!波钦柯夫的房子,四十七号,巴布希金的住所,别忘了!”
拉斯柯尔尼科夫走到花园街,在街角拐弯了。拉祖米兴沉思地望着他的背影。末了,他把手一挥,走进房子里去了,但走上一半楼梯便站住了。
“见鬼!”他几乎大声地继续往下说道。“他倒说得蛮有道理,仿佛……我也是个笨蛋!难道疯子不能说得头头是道吗?我觉得,左西莫夫也有点儿为这担忧!”他用指头敲敲脑门。“嗯,要是……现在我怎么让他独个儿走?恐怕他会溺死的……哎哟,我可没有想到这一点!我是想不到的!”于是他跑回去追赶拉斯柯尔尼科夫,但已经不见他的影踪了。他啐了一口,便快步跑到“水晶宫”去,赶快向扎苗托夫去打听。
拉斯柯尔尼科夫径直地往X桥走去,在桥当中栏杆旁站住了,两个臂肘支在栏杆上,顺着河眺望起来。跟拉祖米兴分手后,他是这么软弱乏力,好容易走到了这儿。他很想在街上找个地方坐一下,或者躺一会儿。他俯身看看河,无意识地望望那落日余晖的粉红色的反照,在渐渐变浓的暮色中显得暗沉沉的一带房屋,以及左边沿岸某处顶楼上的一扇很远的窗子;夕阳把这扇窗子映照得像在火焰中熊熊地燃烧一般,一会儿就消失了。他又望望河里那片变得黑黝黝的水,似乎看得很用心。末了,有许多红圈儿在他的眼前旋转起来,那些房屋都行走起来了,行人、河岸、马车——这一切东西都在四下里旋转和跳起舞来。他突然愣了一下,这种奇异的、奇形怪状的幻象也许又会使他不致昏厥。他觉出有个人并排地站在他的右边;他瞥了一眼——看见一个身量很高的女人,扎着头巾,鹅蛋脸又黄又憔悴,那对塌陷的眼睛有点儿发红,她直瞅着他,但她显然什么也没有看见,也没有认出人来。她忽然用右手支在栏杆上,举起右脚,跨过栏杆,接着又把左脚跨了出去,就扑通一声掉入了河里。那片污浊的水发出一阵轰响,刹那间把投河的女人吞没了,但一会儿后,那个投河的女人浮了起来,悄悄地随波逐流往下游漂去,头和脚都浸在水里,背朝上,她那曲突不平的、膨胀得像个枕头似的裙子在水面上漂浮。
“一个女人投河了!一个女人投河了!”几十条嗓子一齐叫喊起来。人们都跑拢来了,两岸上都挤满了人,在桥上,人们都涌到拉斯柯尔尼科夫的周围,从他的后面挤上来。
“天哪,这是我们的阿夫罗西尼尤希卡呀!”附近传来一阵哭哭啼啼的女人的呼喊声,“天哪,救命啊!好心的先生们,救她上来啊!”
“弄条船来,弄条船来!”人丛里响起了一阵叫嚷声。
可是船已经用不着了:一个巡警循着河埠的石级跑下去,脱去大衣,又脱掉靴子,纵身跳入了水里。没有花多大力气:投河的女人已经漂到离河埠石级两步远的水面上,他用右手抓住了她的衣服,又用左手赶紧抓住由另一个巡警递给他的一根竿子,投河的女人马上被拉了上来。她被放在河埠的花岗石板上,不久就醒来了,支起身子坐起来,连连打喷嚏,而且还咳呛起来,双手在湿淋淋的衣服上乱擦一阵。她一句话也不说。
“她喝得烂醉了,天哪,她喝得烂醉了,”又是那个女人的声音伤心地说,她已经站在阿夫罗西尼尤希卡的身边,“几天前,她也想上吊过,人家把她从绳子上救了下来。刚才我到铺子里去买东西,叫一个小姑娘看住她——她又寻死了!她是做工的,天哪,我们的一个女工,她住在附近街角上第二所房子里,就在那边……”
人们都散去了,几个警察还在盘问这个投河的女人,有人大声地谈着警察局……拉斯柯尔尼科夫怀着冷漠的奇怪的心情看着一切人。他感到厌恶了。“不,可恶……投河……不值得,”他喃喃地自言自语。“不会有什么结果,”他补了一句。“不用等啦。警察局,这是怎么回事啊……为什么扎苗托夫不在警察局?警察局九点多才开始办公……”他把背转向栏杆,朝四下看看。
“怎么办呢!走吧!”他断然说,从桥上走下去,向警察局所在的那个方向走去。他的内心空虚而又麻木。他不思不想,连烦恼也没有了。他从家里出来,为的是要“把这件事情了结”!刚才所有的那股勇气消失了。他变得十分冷漠。
“嗯,这是一条出路!”他在心里寻思,一边沿着河岸悄悄地没精打采地走着。“我还是要去了结的,因为我要……但这是一条出路吗?这没有什么!一俄尺的地位会有的——嗨!但是这是个什么样的结局啊!难道就这样了结吗?我要不要告诉他们?唉……见鬼!我累了,快些在什么地方躺一会儿,或者坐一下!最可耻的是,我干了那么愚蠢的事。这也不算什么。呸,想着多么傻的念头啊……”
往警察局去得一直走,到第二个转角再往左走。警察局离这里只有几步路了。但他却在第一个转角上站定了,沉吟了一下,折入一条胡同,绕弯儿走了一阵,穿过两条街,——也许没有什么目的,但也许想耽搁一会,拖延时间嘛。他眼睛望着地下走。突然,仿佛有个人凑着他的耳朵窃窃地说起什么来。他抬头一看,看见自己正好站在那所房子的大门口。自从那天晚上以来,他没有到这儿来过,也不经过这儿了。
一种不可抗拒的和无法解释的愿望迫使他继续往前走。他走进一所房子,跨过大门门限,接着进入右首的第一个入口,打那条熟悉的楼梯往四楼上跑。那条又窄又陡的楼梯黑糊糊的。他在楼梯的每个平台上都停留一会儿,好奇地四下看看。在一层楼平台上,有个窗安上了窗框。“那时候还没有安窗框呢,”他思忖道。这是二楼上尼柯拉希卡和米季卡干过活的那套房间:“门锁着;门也油漆过了:那么要出租了。”这里是三楼……这里是四楼……“在这儿!”他犹疑不决:这套房间的门敞开着,里面有人,他听到了说话声;这是他万万想不到的。他踌躇了一阵,就跑上最后几级楼梯,走进那套房间里去了。
这套房间也在装修;有几个工匠正在里边干活;这仿佛使他猛吃一惊。他不知为什么有了这么个想法:他将要看到的一切东西都会同他离开它们时一模一样的,连那两具尸体也许还躺在地板上原来的地方呢。可是现在四壁萧然,一件家具也没有;好奇怪!他走到窗前,在窗台上坐了下来。
有两个工匠在干活。这是两个年轻的小伙子,一个年纪大些,另一个年轻得多。那发黄的、破碎的旧壁纸已经被扯掉了,他们在壁上糊了洁白簇新的紫花壁纸。不知为什么,拉斯柯尔尼科夫非常不喜欢这些新壁纸;他敌视地看看这些新壁纸,仿佛觉得很可惜,一切就这样被它们改变了。
这两个工匠显然走得晚了,现在匆匆地把糊壁纸卷起来,准备回家。拉斯柯尔尼科夫进去时,他们几乎没有注意到。他们正在谈论什么。拉斯柯尔尼科夫交叉地抱着两臂侧耳倾听起来。
“她大清早就来找我,”那个年纪大的对年纪小的说。“大清早她就打扮得那么漂亮。我说:‘你怎么啦,在我面前摆阔气,你为什么打扮给我看?’她说:‘季特·瓦西里耶维奇,从今以后我要讨你喜欢,’所以她打扮得这么漂亮!她照时装杂志里的装束打扮的,完全学时装杂志里的装束!”
“叔叔,时装杂志是什么东西?”年轻人问。他显然在向这个“叔叔”请教。
“老弟,时装杂志嘛,这是一幅幅彩色的图画,每星期六从国外邮寄给本地的裁缝,教人怎样装束,有男人的,也有女人的服装式样。都是画出来的。男子多半穿着腰部打裥的大衣,可对妇女来说却是很好的提示人〔31〕,老弟,真是不能再好了!”
“在这个彼得堡什么东西没有!”那个年轻的工匠热情洋溢地叫道。“各种各样的东西都有!”
“对,老弟,什么东西都有,”那个年纪大的工匠教训地说。
拉斯柯尔尼科夫站了起来,往另一间屋子里走去,从前在那儿摆着一只小箱子、一张床和一口五斗橱;他觉得这间屋子里没有家具,显得非常小。壁纸还是原来的壁纸;在角落里,壁纸上清楚地显现出供圣像的神龛的痕迹。他看了一下,又走回到窗前去了。那个年纪大的工匠打眼梢注意着他。
“您有什么事吗?”他忽然问拉斯柯尔尼科夫。
拉斯柯尔尼科夫没有回答,可是他站起来,走到过道去拉了一下铃。还是那个铃,还是那阵白铁的叮当声!他又拉了一下,再拉了一下;他倾听了一会,记起来了。他愈来愈清晰、愈来愈真切地想起了从前那痛苦而可怕的混乱的心情,他每拉一下铃就哆嗦一下。他觉得越来越高兴。
“您有什么事吗?您是谁?”工匠大声地问道,一边走到他跟前去。拉斯柯尔尼科夫又走进门里去了。
“我想租房子,”他说。“我来看看。”
“没有人夜里来租房子;您应该同看门的一起来。”
“地板刷过了;要油漆吗?”拉斯柯尔尼科夫继续往下问。“血没有了?”
“什么血?”
“老太婆同她的妹子都被人杀害了。这儿有过一摊血。”
“你是什么人?”工匠惊讶地叫道。
“我?”
“是啊。”
“你要知道吗?……咱们到警察局去,我在那儿告诉你。”
两个工匠都莫名其妙地望着他。
“咱们该走了,已经迟了。咱们走吧,阿廖希卡。该把门锁上,”那个年纪大的工匠说。
“好,咱们走吧!”拉斯柯尔尼科夫漠然回答道,他在头里走,慢吞吞地下楼去了。“喂,看门人!”他走到大门口喊道。
有两个看门人、一个乡下女人、一个穿长褂的小市民,此外,还有几个人,站在房子的入口处,看着过路人。拉斯柯尔尼科夫一径向他们走去。
“您有什么事吗?”其中一个看门人问。
“你去过警察局吗?”
“我刚去过。您有什么事?”
“那儿有人吗?”
“有人。”
“副局长在那儿吗?”
“他到局里去过。您有什么事?”
拉斯柯尔尼科夫没有回答,若有所思地站在他的身旁。
“他是来看房子的,”那个年纪大的工匠走过来说。
“什么房子?”
“我们在干活的那套房间。他说:‘为什么把血洗净了。’他又说:‘这儿发生过凶杀案,我来租房子的。’他拉起门铃来了,几乎把门铃拉断了。他说,咱们上警察局去,我会在那儿把情况全都说出来。他纠缠不。”
看门人困惑地拧紧了眉头,打量着拉斯柯尔尼科夫。
“您是什么人?”他口气更严厉地问。
“我是罗季昂·罗曼内奇·拉斯柯尔尼科夫,从前是大学生,我住在希尔的房子里,就在这里的一条胡同里,离这儿不远,住在十四号里。你可以问看门人……他知道我。”拉斯柯尔尼科夫有点儿没精打采地、若有所思地说,没有转过脸去,凝视着变得昏暗了的街道。
“您到那套房间里去干什么?”
“去看看嘛。”
“有什么可看的?”
“带他到警察局去吧?”那个小市民突然插嘴说,但他没有把话说下去。
拉斯柯尔尼科夫回过头去斜眼瞅他,聚精会神地打量了一下,又没精打采地悄声说:“咱们走吧。”
“带他走!”那个小市民鼓起勇气,赶忙接嘴说。
“他打听那件事干什么?他有什么用意,啊?”
“他有没有喝醉,这只有上帝知道,”工匠嘟嘟囔囔说。
“您有什么事?”看门人又嚷道,他真的恼火了。“你为什么纠缠不休?”
“你怕上警察局去吗?”拉斯柯尔尼科夫嘲讽地对他说。
“我怕什么?你为什么纠缠不休?”
“无赖!”那个乡下女人叫道。
“跟他谈什么?”另一个看门人嚷道,这是个身材魁梧的汉子,穿着一件厚呢大衣,没扣上扣子,腰间挂着一串钥匙。“滚!……真是个无赖……滚!”
他一把抓住拉斯柯尔尼科夫的肩膀,把他猛推到街上。后者往前直冲了一阵,但没有摔倒,又挺直了身子,默然看看那些人,就往前走了。
“好怪的人,”工匠说。
“现在人都变得很怪,”乡下女人说。
“应该带他到警察局去,”那个小市民补充说。
“用不着理睬他,”那个身材魁梧的看门人断然说道。“十足是个无赖!他要干什么,不是很清楚。可是你去理睬他,他就会跟你纠缠不休……我们知道这种人!”
“我到底去不去呢,”拉斯柯尔尼科夫思忖道,一边在十字路口马路当中站定了,朝四下望望,仿佛等待着谁的决定似的。可是哪儿也没有反应;一切都像他踩过的石头一般死寂。他觉得一切都死气沉沉,觉得很孤独……忽然,远远地,离他二百步的地方,在街道尽头,他在苍茫的暮色中辨认出一群人,听到了说话声和呼喊声……人堆里停着一辆马车……有灯火在街心闪烁起来。“出什么事啦?”拉斯柯尔尼科夫向右拐弯,往那个人堆走去,他仿佛什么事都要过问,想到这点,不禁冷笑一声。因为他决意上警察局去自首。心里十分明白,事情马上就要结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