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叫您来的?”
“索尼雅姐姐叫我来的,”小姑娘回答道,笑得更快乐了。
“我知道,索尼雅姐姐叫您来的。”
“妈妈也叫我来。索尼雅姐姐叫我来的时候,妈妈也走过来说:‘波列尼卡,快去!’”
“您喜欢索尼雅姐姐吗?”
“我顶喜欢她!”波列尼卡口气特别坚决地说,她的笑容突然变得严肃了。
“您会喜欢我吗?”
小姑娘没有回答,他看到她把脸挨近了他,那丰满的小嘴天真烂漫地凑过来吻了他一下。她那瘦得像棒的两条胳膊忽然紧紧地搂住了他,头靠在他的肩上,小姑娘嘤嘤地啜泣起来,脸越来越紧地贴在他的身上。
“爸爸是怪可怜的!”过了半晌,她说道,一边抬起了那张满是泪痕的脸,用两手擦去眼泪。“现在常常发生这样的车祸,”她装出一副特别矜持的样子,出人意外地补充说。当孩子们忽然想学“大人”的口气说话的时候,他们都竭力装出这么一副特别矜持的样子。
“爸爸喜欢您吗?”
“他最喜欢丽陀奇卡,”她挺认真地接下去说,笑也不笑,说话的神气完全像个大人。“他喜欢她,因为她年纪最小,身体又不好。他常常带糖果来给她吃。他教我们读书,也教过我文法和神学,”她充满自尊心地补充说。“可是妈妈没有说什么,不过我们都知道,她很喜欢我们读书,爸爸也知道她喜欢,可是妈妈要我学法文,因为我已经该受教育了。”
“您会做祷告吗?”
“噢,我们当然会做!我们早已会做祷告了;我已经长大了,我自己常常默默地祷告,可是柯里亚和丽陀奇卡都是跟着妈妈大声地祈祷的;他们先念:‘圣母’,接着祷告:‘上帝啊,求你宽恕索尼雅姐姐,求你保佑她,’然后又祷告:‘上帝啊,求你宽恕我们的继父,求你保佑他,’因为我们以前的那个父亲已经死了,这个是我们的继父,我们也给那个父亲祷告。”
“波列奇卡,我叫罗季昂;你们什么时候也给我做祷告:‘你的仆人罗季昂’,只要这样祷告就行。”
“往后,我一辈子替您祷告,”小姑娘热心地说,忽然又笑起来,一边向他扑上来,又紧紧地搂住了他。
拉斯柯尔尼科夫把自己名字告诉了她,也把地址告诉了她,答应明天一定再来。小姑娘就高高兴兴地回去了。他走到街上已经十点多了。五分钟后,他在桥上站住了,站在不久前一个女人投河的地方。 “够了!”他坚决地俨然说。“蜃景滚开吧,心造的恐惧滚开吧,幻影滚开吧!……我活着!难道我现在没有活着吗?我的生命还没有跟老太婆一同死去!她应该进天国了——活够了,老大娘,该安息了!现在是理智和光明……也是意志和力量……统治的时代……现在咱们瞧着吧!现在我们来较量较量吧!”他傲慢地补充说,仿佛他在向某种黑暗势力挑战。“我已经愿意在一俄尺宽的地方过日子了!……“此刻我衰弱无力,可是……我觉得病已经霍然痊愈了。我刚才出来的时候,就知道病会好的。巧极了:到波钦柯夫的房子只有几步路了。即使不是几步,也一定要去看看拉祖米兴……让他赢了这场打赌吧!让他高兴高兴,——没关系,让他高兴吧!……力量,力量是需要的:没有力量,你什么也得不到;而力量要靠力量来获得的,但是他们就是不懂得这个道理。”他自豪而且自信地补充说,勉强拖着脚步走下桥去。自豪感和自信心在他心里每分钟都在增强;他会立刻变成一个和以前不同的人。然而,究竟是什么事使他发生这样的变化呢?连他自己也不知道;他好比抓住了一根稻草,忽然觉得,他能活下去,他还活着,他的生命没有跟老太婆一同死去。也许他的结论下得过于仓促,但他没有想到这一点。
“可我请她也给仆人罗季昂做祷告呢,”这个念头蓦地在他的脑海里闪过。“对呀,这是……以防万一!”他补充说,觉得自己的举动很幼稚,不禁笑了起来。他的心情好极了。
他没有费多大力气就找到了拉祖米兴:在波钦柯夫的房子里,大家都已经知道了这个新房客,看门人立刻就给他指点了路。走上半条楼梯,他就听见了有许多人聚在一起吵嚷,谈得很热烈。通楼梯的门洞开着;传来了一阵阵叫嚷声和争吵声。拉祖米兴的屋子相当宽敞,有十五个客人聚在一起。拉斯柯尔尼科夫在前室里站住了。这儿,在间壁后边摆着两个大茶炊,还有各种酒类、盛满点心和菜肴的盘子和大盆子,房东的两个女仆都忙个不停,这些东西都是从房东的厨房里端来的。拉斯柯尔尼科夫叫人去喊拉祖米兴。后者兴高采烈地跑了出来。一眼就可以看出,他已经喝得非常之多,虽然拉祖米兴几乎从来没有大醉过,可是这会儿可以看出他有点儿醉意了。
“喂,”拉斯柯尔尼科夫赶忙说。“我只是来告诉你,你已经赢了这场打赌,而且当真没有人知道,他会发生什么事。我不能进去:我没有力气了,马上就会昏倒的。所以我马上就要走,祝你晚安,再见!你明儿来看我吧……”
“那么我送你回家!你不是说,你没有力气了,那么……”
“你的客人怎么办?这个鬈发的人是谁?就是刚才向这里张望了一下的那一个。”
“这个吗?谁知道他是什么人!我舅舅的一个熟人。大概,或许他自己跑来的……我让舅舅招待他们;他这个人顶呱呱;可惜,你现在不能跟他认识一下,去他们的,现在我顾不上他们了!他们现在也顾不上我,而且我也需要呼吸一下新鲜空气,所以,老兄,你来得正好;再过一会儿,说真的,我会动手打人!他们都说这么荒唐的话……你简直想象不到,人会这样胡说八道;可是怎么不能想象呢?我们自己难道不也是胡说八道吗?让他们去胡说八道吧:可是以后他们就不会胡说了……坐一会儿吧,我去叫左西莫夫来。”
左西莫夫甚至向拉斯柯尔尼科夫猛扑过去,可以看出,他怀着特别强烈的好奇心;他的脸马上变得和颜悦色了。
“马上去睡吧,”他断然说,尽可能仔细地打量着病人,“夜里您最好服一包药。您服吗?我还是刚才配的……这是一包药粉。”
“哪怕服两包也行,”拉斯柯尔尼科夫回答道。
他立刻服了药粉。
“你亲自送他回去,那很好,”左西莫夫对拉祖米兴说。“我们且看他明天怎样,可是今天也不坏!比前些时候已经好多了。活到老,学到老嘛……”
“你可知道,我们出来的时候,左西莫夫对我悄悄地说了些什么话,”他们一走到街上,拉祖米兴就贸然说。“老兄,因为这些人都是傻瓜,所以我把一切都坦率地告诉你。左西莫夫叫我跟你在路上谈谈,也叫我要你谈谈,然后把我们的话都告诉他,因为他认为……你……是个疯子,或者像个疯子。这话你自己去想一想吧!首先,你比他聪明得多;其次,如果你不是疯子,那你不必理会他的这种荒唐的看法;第三,这个胖子的本行是外科医生,现在,他对精神病发生了浓厚的兴趣,你今天跟扎苗托夫的那场谈话改变了他对你的看法。”
“扎苗托夫把一切话全都告诉你了吗?”
“全都对我说了,他做得很对。我现在弄清楚了全部底细,扎苗托夫也明白了……对呀,总而言之,罗佳……问题在于……我现在有点儿醉意……这没关系……问题在于这个想法……你明白吗?他们当真都以为……你明白吗?我的意思是,他们谁也不敢大声宣扬,因为这是最荒唐的胡说,特别是在这个油漆匠已经被捕的时候,这一切无稽之谈就站不住脚了,永远破产了。为什么他们都是傻瓜呢?那时我轻轻地揍了一下扎苗托夫——这话只能在咱们之间谈谈,老兄;请你别暗示,说你知道这件事;我发觉他是很敏感的;这事发生在拉维扎家里——可是今天,今天,一切都弄清楚了。主要是这个伊里亚·彼得罗维奇捣的鬼!他的根据是你那一天在警察局里昏倒过,可是后来他也觉得害臊了;因为我知道……”
拉斯柯尔尼科夫聚精会神地听着。拉祖米兴说着酒话。
“那天,我所以昏倒是由于闷热和油漆味儿,”拉斯柯尔尼科夫说。 “这还用说嘛!不仅仅是由于油漆味儿:你发了一个月热啦;左西莫夫可以作证!只是这小子现在很悲观,你简直不能想象!他说:‘我比不上这个人的小指头!’就是说,比不上你的小指头。老兄,有时他是个好人。可是这顿教训,你今天在‘水晶宫’对他的这顿教训,太有效了!开头你吓唬他,吓得他发抖了!你几乎又使他对这种荒谬的胡说信以为真,后来,你忽然又向他伸舌头:‘给,你得到的就是这个东西!’妙极了!他现在被击败了,羞得无地自容了!你实在了不起,应该这样对付他们。哎,可惜我不在场!他现在非常希望你去。波尔菲里也想跟你认识……”
“嘿……这个人也……他们为什么把我当作疯子?”
“他不是把你当作疯子。老兄,我似乎对你说了太多的废话……要知道,你只对这感兴趣,刚才他大为惊奇呢;现在他明白了,你为什么感兴趣,一切情况都弄清楚了……那时,这使你多么气愤呀,你因此又发病了……老兄,我有点儿醉了,天晓得,他有怎么个想法……我告诉你:他对精神病发生了浓厚的兴趣。不过你别介意……”
他们有半分钟工夫都不说话了。
“喂,拉祖米兴,”拉斯柯尔尼科夫终于开口了。“我要向你直说:刚才我在一个死人的家里,一个官吏死了……我把身边所有的钱都给了他的家属……刚才还有个人吻了我,假如我杀了人,也会……一句话,我在那儿还看见了另一个人……帽子上插了一根火红色的羽毛……不过,我又在说胡话了;我没有力气了,你扶住我……楼梯就在这边……” “你怎么啦?你怎么啦?”拉祖米兴发慌了,问道。
“头有点儿昏,不过这没有什么,倒是我心头很烦闷,烦闷得慌!仿佛那个女人……真的!你瞧,这是什么东西啊?你瞧!你瞧!”
“什么东西?”
“你怎么看不见啊?你可看见我屋子里有灯光?透过隙缝……”
他们已经站在靠近女房东厨房门的最后一段楼梯前面。他们在楼梯下面真的发现了拉斯柯尔尼科夫小室里有灯光。
“奇怪!也许是娜斯塔西雅,”拉祖米兴说。
“这个时候她是从来不到我的屋子里来的,而且她早已睡了。可是……我倒不怕!再见!”
“你这是什么意思?我陪你去,咱们一块儿进去!”
“我知道你要同我一块儿进去,可我想在这儿跟你握手告别。好吧,握一握手,再见啦!”
“你怎么啦,罗佳?”
“没有什么;咱们走吧;你可以做个见证……”
他们上楼去了,拉祖米兴的脑海里闪过这样一个念头:左西莫夫也许说得对,“哎哟!我胡言乱语弄得他心神不定!”他喃喃地自言自语。他们走到门口的时候,蓦地听见屋子里有说话声。
“这是怎么回事啊?”拉祖米兴叫喊道。
拉斯柯尔尼科夫抢上一步去开门,他把门开得很大。门打开后,他就在门限上木然站住了,像扎了根一样。
他的母亲和妹妹坐在他的沙发榻上,已经等候了一个半小时。他为什么片刻也没有等待过她们到来呢,为什么想也没有想到过她们呢?虽然这个消息他今天又说过一遍:她们已经动身了,在路上了,就要到了。在这一个半小时里,她们都争先恐后地向现在站在她们面前的娜斯塔西雅打听,她把情况全都告诉了她们。听她说到,他“今天逃跑了”,身上还有病,并从她的话里觉察出,他一定神志不清时,她们都吓坏了。“天哪,他发生了什么事啦!”母女俩都啜泣起来,在等待他回来的一个半小时里,她们都伤心透了。
一阵欢乐的和狂热的呼喊声迎接着拉斯柯尔尼科夫的出现。母女俩都向他扑了过来。可是他木然站在那里,像个死人。一阵难以忍受的、突然涌起的感觉像一阵霹雳似的向他袭来。他没有张开两臂去拥抱她们:他做不到了。母亲和妹妹都紧紧地拥抱着他,吻他,又是笑又是哭……他只向前迈了一步,身子晃了晃,便昏倒在地板上了。
惊慌、恐惧的叫喊、呻吟……站在门口的拉祖米兴飞也似的跑进屋子,用他那强有力的两臂把病人抱了起来,转瞬间就把他放在沙发榻上了。
“不要紧,不要紧!”他向母女俩叫道。“这是昏厥,不要紧!刚才医生说过,他已经好多了;他完全恢复了健康!端水来吧!瞧,他醒过来了,病好了!”
他一把抓住了杜涅奇卡的手……几乎把她的手扭得脱骱了,他叫她弯下腰去看,“他已经醒来了”。母女俩都非常感动,感激地望着拉祖米兴,好像他是一位天神;她们已经听娜斯塔西雅谈起过,对于她们的罗佳,在他患病的时候,这个“机灵的年轻人”就是这样的一位天神。那天晚上,普尔赫里雅·亚历山大罗夫娜·拉斯柯尔尼科娃在跟杜尼雅密谈时,就把他叫做“机灵的年轻人”。
本章注释
〔1〕 德语:谢谢。
〔2〕 德语,原意是上尉,在这里意思是长官。
〔3〕 德语:完全。
〔4〕 德语:他的燕尾服。
〔5〕 德语:必须。
〔6〕 德语:发表。
〔7〕 德语:查办。
〔8〕 意思是禁止小便。
〔9〕 意指他身上肮脏得像个扫烟囱的工人。
〔10〕 《Confessions》(《忏悔录》)是让·雅克·卢梭(1712—1778)的一部自传性著作,作于18世纪70年代,这部著作在他逝世后才问世。
〔11〕 亚·尼·拉吉舍夫(1749—1802),俄国哲学家、经济学家与作家,启蒙运动者。主张摧毁专制制度与农奴制。
〔12〕 意思是这是一件必须慎重处理的事情。
〔13〕 前面提到的是一百二十卢布。
〔14〕 这段对话的原文中“您”和“你”的用法没有统一。
〔15〕 帕默斯顿勋爵(1784—1865),反动的英国政治家。曾经有一种样式特别的长大衣以他的名字命名。
〔16〕 指裤子,英文States(美国)和俄文штаны(裤子)发音相近。
〔17〕 沙乐美是彼得堡的一家著名的裁缝店,专为富人和显贵们做衣服。
〔18〕 “水晶宫”是一家饭店。
〔19〕 科洛缅斯科耶是彼得堡郊区的一个地名。
〔20〕 俄国液体度量单位,约合0.06升。
〔21〕 即米柯拉。
〔22〕 卢仁所宣扬的是英国伦理学家、法学家和资产阶级功利主义者边沁(1748—1832)的政治经济学说。边沁认为“个人的利益是唯一的现实的利益”,“社会利益只是一种抽象,它不过是个人利益的总和”。
〔23〕 意指1861年俄国废除了农奴制度。
〔24〕 伊凡·伊凡诺维奇·伊兹列尔是彼得堡郊外“矿泉”花园的主人。
〔25〕 即墨西哥印第安人。
〔26〕 巴尔托拉,马西莫,阿兹特克人。1865年夏天在彼得堡举办矮人展览会,展出了青年马西莫和少女巴尔托拉,广告上宣传说,他们是从前南美洲的一个强大的种族阿兹特克人的后裔。西班牙人征服美洲后,阿兹特克人被灭绝了。当时彼得堡各报都刊登展出阿兹特克人的广告性的简讯。
〔27〕 法语:毛头小伙子。
〔28〕 法语:闲扯得够了。
〔29〕 鲸蜡膏是一种用鲸鱼颅骨里的液体制成的药膏。这里用作一句骂人的话,意指拉斯柯尔尼科夫性格过于懦弱。
〔30〕 意指无目的地闲逛。
〔31〕 这里意指时装杂志为妇女服装的式样提供了样板。
〔32〕 法语:妇女用的小阳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