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五(2 / 2)

罪与罚 陀思妥耶夫斯基 8323 字 2024-02-18

“您真的是这样的一个骗子吗?”拉斯柯尔尼科夫随口问。

“您以为我不是吗?您等着吧,我也要哄骗您一下——哈,哈,哈!不,我要把真相告诉您。关于犯罪、环境和女孩子这些问题,我现在记起您所写的一篇论文来了。但是这篇文章总是引起我的兴趣……题目是《论犯罪》……或是别的什么,题目我忘记了,不记得了。两个月前,我在《定期评论》上读得津津有味呢。”

“我的文章发表在《定期评论》上?”拉斯柯尔尼科夫惊奇地问。“半年前,我从大学里退学了,我确实对某一本书写过一篇书评,但是那篇书评我当时投寄给《每周评论》,而不是投寄给《定期评论》的。”

“可是发表在《定期评论》上。”

“因为《每周评论》停刊了,所以当时没有发表……”

“这是事实;但是《每周评论》停刊后,就跟《定期评论》合并了,因此您的那篇文章两个月前在《定期评论》上刊登出来。您不知道吗?”

拉斯柯尔尼科夫确实一无所知。

“哎哟,您可以去向他们要稿费啦!您这个人好奇怪!您过着那么孤独的生活,跟您直接有关的事也不知道。这是千真万确的事实。”

“罗奇卡,那好极了!我也不知道呢!”拉祖米兴叫喊起来。“今天我就跑到阅览室去借阅这一期杂志!两个月前的?第几期?我反正找得到!原来是这么回事!可是他不告诉人!”

“您怎么知道这篇文章是我写的?这篇文章是用一个字母署名的。”

“由于偶然的机会,几天前才知道的。是一位编辑告诉我的;我跟他相熟……我很感兴趣。”

“我研究过的,我记得似乎是分析一个罪犯在犯罪的全部过程中的心理状态。”

“是的,您坚决主张犯罪行为往往会引起一种疾病。这话非常新奇;但是……说实话,引起我兴趣的不是您的文章的这一部分,而是文章结尾所发表的一种见解。可是遗憾得很,您只含糊地暗示了一下这个见解……总之,如果您还记得的话,您作了一个暗示,说什么世界上仿佛有这样一些人,他们能够……就是说,他们不但能够而且有充分权利为非作歹和犯罪,仿佛他们是不受法律约束的。”

拉斯柯尔尼科夫发出一阵冷笑:他故意夸大并且蓄意曲解自己的观点。

“怎么回事啊?这是什么意思?有犯罪的权利?但不是由于‘环境的影响’?”拉祖米兴问,甚至有点儿吃惊。

“不,不,根本不是由于这个缘故,”波尔菲里回答道。“问题在于,在他的文章里,不知怎么,所有的人被分成‘平凡的’和‘不平凡的’两类,平凡的人活着必须俯首帖耳,唯命是从,没有犯法的权利,因为您要知道,他们是平凡的人。但是不平凡的人就有权利干各种犯法的事,各种各样地犯法,归根结底,就是因为他们是不平凡的人。您似乎有这样的见解,如果我没有误解的话?”

“这怎么可能?他不会说这种话!”拉祖米兴大惑不解地说。

拉斯柯尔尼科夫又冷笑一声。他一下子就明白了,这是怎么回事,他们要迫使他干什么;他记起来自己的那篇文章。他决意接受挑衅。

“这根本不是我的论点,”他简单而谦逊地说。“可我承认,您差不多忠实地阐述了我的论点,也可以说,甚至十分忠实……(他仿佛乐于承认这一点。)唯一的区别在于,我根本没有坚持,不平凡的人一定而且必然常常为非作歹,就像您所说的那样。我甚至认为,报刊不应当发表这样的文章。我不过暗示,‘不平凡的人’有权利……也就是说,不是有合法的权利,而是这种人有权利昧着良心去逾越……某些障碍,但只是在为实行他的理想(有时对全人类来说也许是个救星)而有必要这样做的情况之下。您说我的文章写得很含糊,我愿意尽可能给您解释清楚。我认为这似乎是您所希望的,或许我没有猜错吧。那么让我来解释一下。在我看来,如果开普勒〔11〕或牛顿的发现,由于某些错综复杂的原因,没有能够为大家所知道,除非牺牲一个,或者十个,或者百个,或者更多的妨碍者或阻挠者的生命,那么牛顿为使自己的发现能让全人类知道,就有权利,甚至有义务……消灭这十个人或者百个人。但绝对不应该由此得出结论,说牛顿有权利随心所欲地屠杀任何人,或有权利每天在市场上盗窃。我还记得,我在文章里引申开去,一切……例如,甚至立法者们和人类社会的建立者们,从远古的时代起,到后来的里库尔果斯〔12〕、梭伦〔13〕、穆罕默德〔14〕和拿破仑等,他们无一例外都是罪犯,唯一的原因是由于他们都制定了新的法律,从而破坏了被社会公认为神圣不可侵犯的、从祖先传下来的古代法律。当然,他们也不怕流血,只要流血(有时十分天真的人们为维护古代的法律而英勇地流血)能对他们有利。甚至值得注意的是,人类社会中绝大多数的这些恩人和建立者都是非常可怕的刽子手。总之,我作出了这样的结论:所有这些人不但都是伟大的,而且与众稍有不同。我的意思是,他们甚至能提出新的见解,就其本性来说,必然是罪犯——当然,只有程度上的差别罢了。要不然,他们就难以显得出类拔萃;而且仍然就其本性来说,他们当然不甘心做平凡的人,而依我看,他们甚至有拒绝的义务。总之,您可以看到,到目前为止,在这方面还没有什么特别的新见解。这种老生常谈在报刊上已经发表过而且看到过千遍了。至于我把人分成平凡的和不平凡的两类,我承认,这样的划分有些武断,但是我也并不坚持数字上的不可变更。我只相信我的主要观点。这个观点是:人按照天性法则,大致可以分成两类:一类是低级的人(平凡的人),也就是,可以说,他们是一种仅为繁殖同类的材料;而另一类则是这样的一种人,就是说,具有天禀和才华的人,在当时的社会里能发表新的见解。当然,这样划分是可以分得无限地细的,但是这两类人的区别是相当显著的:第一类人就是一种材料,他们大抵都是天生保守、循规蹈矩、活着必须服从而且乐意听命于人。在我看来,他们有服从的义务,因为这是他们的使命,而他们也认为,这根本不是什么有损尊严的事。第二类人呢,他们都犯法,都是破坏者,或者想要破坏,根据他们的能量来说。这些人的犯罪当然是相对的,而且有很大的差别;在各种不同的声明中,他们绝大多数都要求为着美好的未来而破坏现状。但是为着实现自己的理想,他甚至有必要踏过尸体和血泊,依我看,他也能忍心去踏过血泊——但这要看理想的性质和理想的规模,——您得注意这点。在我的文章里,我也仅仅在这个意义上来谈他们的犯罪权利的。(您要记住,我们是从法律问题上谈起的。)但不必大惊小怪:群众差不多从来不承认他们有这种权利,会处决或绞死他们(或多或少)。这样的处置是完全公正的,完成了他们那保守的使命;但是到下几代这样的群众又会把被处决的人们供奉在台座上,向他们顶礼膜拜(或多或少)。第一类人永远是现代的主人,而第二类人则永远是未来的主人。第一类人维持着这个世界,增加它的数目;而第二类人推进这个世界,引导它走向目标。这些人或那些人都有同等的生存权利。总之,我认为他们都有同等的权利,——vive la guerre éternelle〔15〕,自然,直到我们建立新耶路撒冷〔16〕!”

“那么您还相信新耶路撒冷吗?”

“我相信,”拉斯柯尔尼科夫意志坚定地回答道;他说这句话的时候,就像他滔滔不绝地发表自己冗长的议论时一样,眼睛尽望着地上,看住了地毯上的一个点。

“您也—也—也相信上帝吗?请原谅我这样好问。”

“我相—相信,”拉斯柯尔尼科夫抬起眼来打量着波尔菲里,又说了一遍。

“您也相信拉撒路复活〔17〕吗?”

“我相—相信。您问这干吗?”

“您真的相信?”

“真的相信。”

“真是……我这样好问。对不起。但是,”他回到刚才所说的话题上来了,“要知道,他们不是永远被处死的;有些人却相反……”

“生前取得了胜利?对,有些人生前获得了成功,于是……”

“他们开始处决别人?”

“如果有必要,您要知道,甚至多半是这样。您的看法很有道理。”

“谢谢。可是请您告诉我,怎样区别平凡的和不平凡的这两类人呢?他们出世的时候,有这样的标记吗?我的意思是,这需要更大的准确性,也可以说,需要更显著的外在的明确性;请原谅我这个实事求是的、善良的人所产生的很自然的忧虑,但是能不能,比方说,置办特别的服装,戴上什么东西和打上什么烙印呢?……因为,您也会有这种想法吧,如果发生混淆,这一类中的一个人就会认为他是属于另一类的人,就会开始‘排除一切障碍’,正如您很愉快地所形容的,那么这……”

“啊,这是常有的!您这个看法甚至比刚才的更巧妙……”

“多承夸赞……”

“不必客气;可您要明白,错误可能只在第一类的人方面,就是说在‘平凡的人’方面(我这样称呼他们也许是不恰当的)。尽管他们生来就唯命是从,但是由于某种甚至连母牛也具有的天生的顽皮性格,他们中间有很多人都喜欢以进步人士自居,或者自以为是‘破坏者’,或是‘新言论’的拥护者,而且这没有半点开玩笑的意思。的确,新人常常不为他们所注意,甚至把他们看作落后分子或者卑躬屈节的人。但我却认为,这不会有严重危险的,您实在不必担忧,因为他们决不会走得很远。当然,如果他们头脑发热,有时可以把他们揍一顿,让他们想到自己的身份,但不可过分。甚至不需要人去揍他们:他们自己会鞭挞自己的,因为他们都是品行端正的人;有些人会互相帮助,而另一些人会自我惩罚的……同时他们也作各种公开的忏悔——效果甚佳,也富有教育意义;总之,您不必担忧……这是天理嘛。”

“嗯,至少在这方面,您使我稍微放心;可我还有一个忧虑;请您告诉我,这些有权利屠杀别人的‘不平凡的人’很多吗?我当然愿意向他们顶礼膜拜,可是您也会有种想法吧,如果这样的人很多,那是可怕的,对吗?”

“哦,这您也不必担忧,”拉斯柯尔尼科夫用同样的语调继续往下说。“总之,有新思想的人,甚至稍微能发表一些新见解的人,生得极少,少得可怜。只有一点很清楚:人的出生规则,这些等级和分类的规则,必须根据自然法则真实而准确地加以确定。当然这个法则现在还不知道,但是我相信,这个法则是客观存在的,以后能够为大家所知晓。芸芸众生,人类中的普通材料,生存在世界上只是为着经过某种努力,通过某种直到现在还是神秘莫测的过程,经过某个种族和血统的交配,而终于生出了多少具有独立自主精神的人,甚至一千人中只有一个。独立自主精神多一些的人也许一万人中出一个(我说个大概的数字,作为证明)。更多些的要十万人中出一个。几百万人中出几个天才,而伟大的天才,人类中的出类拔萃者,也许是世界上有了几十万万人以后才出现的。总之,我没有向产生这一切的蒸馏瓶里张望过。但是一定的法则是必然存在的;这不可能是偶然的。”

“怎么,你们俩在说笑话吗?”拉祖米兴末了叫道。“你们是不是在互相欺骗?他们坐在这儿,彼此开玩笑!罗佳,你不是在开玩笑吗?”

拉斯柯尔尼科夫默然向他抬起那苍白的、几乎是忧闷不乐的脸,不答理。在拉祖米兴看来,跟拉斯柯尔尼科夫那温和而忧郁的脸相比,波尔菲里那露骨的、纠缠不休的、刺激人的和肆无忌惮的挖苦似乎使人觉得奇怪。

“哦,老兄,如果这当真不是开玩笑,那么……你当然说得对,这并不新奇,跟我们已经读到过和听到过一千遍的毫无区别;但这里面什么是真正新奇的呢,——我毛骨悚然地说,的确,就是你一个人所提出的那个主张,就是你毕竟是昧着良心主张流血。请原谅我吧,甚至这么狂热……这样看来,这就是你那篇文章的主题思想。要知道,昧着良心主张流血,这……这,我认为,比官方或法律准许流血更可怕……”

“一点儿不错,更可怕,”波尔菲里回答道。

“不,你有点儿言过其实了!错误就在这里。我要拜读一下……你言过其实了!你不会这样想……我要拜读一下。”

“文章里根本没有这个主张,文章里只作了一些暗示,”拉斯柯尔尼科夫说。

“对啊,对啊,”波尔菲里坐不住了。“我现在才算弄清楚了您的犯罪观念。但是……请原谅我纠缠不休(多多麻烦,很抱歉!),您要知道:您刚才使我消除了分不清两类人的忧虑。可是……各种实际情况立刻又使我不安起来!假定说,有个男人或一个青年自认为是里库尔果斯或穆罕默德……——当然是未来的——而且为了这个目的而要排除一切障碍……说他将要远征,而远征需要钱……于是他开始为远征而筹措钱……您懂得我的意思吗?”

扎苗托夫突然从角落里嗤了一下鼻子。拉斯柯尔尼科夫连看也不看他一眼。

“我应当承认,”他沉着地回答道。“实际上,这样的事情一定会发生的。愚蠢和爱虚荣的人尤其会上当;特别是青年。”

“您明白啦。那么怎么办呢?”

“就是这样嘛,”拉斯柯尔尼科夫笑了笑。“这不是我的过错。就是这样嘛,而且永远是这样。他(他向拉祖米兴点点头)刚才说,我主张流血。那又怎么样呢?流放、监狱、法庭和苦役充分保障着社会的安宁,有什么可忧虑的?您只要去捉贼!……”

“要是我们把他逮住了呢?”

“他活该。”

“您的见解的确合乎逻辑。那么他的良心怎样呢?”

“他的良心关您什么事?”

“本着人道精神嘛。”

“有良心的人,如果他认识到犯了错误,就会感到痛苦的。这也是对他的惩罚——苦役以外的惩罚。”

“那么真正的天才,”拉祖米兴脸色阴沉地问。“就是那些取得了屠杀权利的人。那些人即使杀了人,也绝对不应该受苦吗?”

“为什么说‘应该’?这不是一个许可或禁止的问题。应该让他受苦,如果同情被害者的话……精神上和肉体上的痛苦,对于有大智的和深谋远虑的人永远是不可避免的。我觉得,真正的伟大人物应当忧天下之忧,”他突然沉思地补充说,甚至不像是谈话的口气。

他猛然抬起眼来了,沉思地打量了一下所有的人,微微一笑,一边拿起帽子。跟刚才进来时的神气比较起来,他是过于镇静沉着了。他也有这种感觉。所有的人都站起来了。

“嗯,您骂我也罢,不骂我也罢;您生气也罢,不生气也罢,我都受不了,”波尔菲里·彼得罗维奇又断然说。“让我再提一个问题(多多麻烦您!),我想谈一下一个没有多大意思的想法。我所以要谈一下,只是免得忘记……”

“好吧,谈谈您的没有多大意思的想法吧,”拉斯柯尔尼科夫站在他面前等着,脸色严肃而苍白。

“就是这样……我实在不知道怎样才能说得更清楚……这完全是一种开玩笑的想法,心理上的……您写文章的时候……嗨,嗨!您免不了把自己也看作——哪怕只有一点儿——用您的话来说,一个‘不平凡的’、能发表新见解的人……是这样吗?”

“很可能,”拉斯柯尔尼科夫鄙夷地回答道。

拉祖米兴扭动了一下身体。

“要是这样,难道您就决意——因为生活上某些挫折或穷困,或者为了使全人类幸福——去逾越一切障碍吗?……比方说,杀人、抢劫?……”

他不知怎的忽然又向他挤挤左眼,无声地笑了起来,和刚才完全一样。

“如果我逾越了,我当然不告诉您,”拉斯柯尔尼科夫带着挑衅的神气,傲慢而鄙夷地回答道。

“不,我只对这很感兴趣。说实在的,为了弄懂您的文章,而且只限于语言规范方面……”

“呸,这多么露骨和无耻!”拉斯柯尔尼科夫心里厌恶地想。

“请允许我说一句,”他冷冷地回答道。“我并不把自己看作穆罕默德或拿破仑……也不自认为是这一类的人物,因为我不是他们,所以我没法作出使您满意的解释:我会怎样行动。”

“得啦,在我们俄罗斯,现在谁个不认为自己是拿破仑?”波尔菲里忽然用非凡亲昵的口气说,连他的声调里这会儿也含有一个十分明显的意思。

“上星期用斧头劈死我们阿廖娜·伊凡诺夫娜的是不是一个未来的拿破仑?”扎苗托夫忽然从角落里唐突地说。

拉斯柯尔尼科夫不做声,目光坚定地凝视着波尔菲里。拉祖米兴忧闷不乐地拧紧了眉头。在这以前,他仿佛已经开始注意到什么。他愤怒地四下望望。一阵极不愉快的沉默持续了片刻工夫。拉斯柯尔尼科夫返身要走。

“您要走啦!”波尔菲里和蔼地说,异常客气地伸过手去。“我十分高兴跟您相识。至于您的请求,那毫无问题。您照我所说的写份请求书来。最好您亲自到那儿去找我……一两天内随便什么时候……明儿也好。十一点钟我一定在那儿。办完一切手续,我们谈一谈……您是上那儿去的最后一个人,也许能告诉我们什么情况……”他态度极和善地补了一句。

“您想要按照法律程序正式审问我?”拉斯柯尔尼科夫厉声问。

“为什么?目前还没有这个必要。您误会了我的意思。要知道,我不放过一个机会……我已经跟所有押户都谈过话……我已经从一些人口中得到了证词……您是最后一个……哦,顺便说说!”他不知为什么忽然高兴起来,叫喊道。“我刚巧记起了我正在思考的一个问题!……”他转身向着拉祖米兴,“要知道,你老是提到这个尼古拉什卡,听得我的耳朵起了老茧……嗯,我知道,我知道,”他又转身向拉斯柯尔尼科夫,“这个人是无辜的。可我有什么办法呢,不得不麻烦一下米杰卡……问题,问题的实质在于:您上楼的时候……请问,您是七点多钟上楼的吗?”

“七点多钟,”拉斯柯尔尼科夫回答道,他心里立刻觉得不满,这句话他可以不说。

“您七点多钟上楼的,可曾看见二楼上门开着的那套房间里——您记得吗?——有两个工匠,或者至少有其中的一个?您看见他们在那儿油漆吗?这对他们是非常重要的!……”

“两个油漆匠?不,我没有看见……”拉斯柯尔尼科夫慢条斯理地仿佛沉浸在回忆中似的回答道。这当儿,他的神经根根紧张起来了,因为想快些猜出圈套设在哪里,有没有疏忽大意,而痛苦得心都揪紧了。“不,我没有看见,也没有注意到开着门的那套房间……可是四楼上(他已经充分了解这个圈套,觉得很得意)——我记得有个官吏在搬家……就是阿廖娜·伊凡诺夫娜对门的那一套房间……我记得……这我记得很清楚……几个士兵搬出来了一张长沙发,把我挤到了墙跟前……可是两个油漆匠……不,我记不起有油漆匠……而且似乎没有一家开着门。是的;没有……”

“你说什么啊!”拉祖米兴仿佛清醒过来,领悟了似的,忽然叫道。“在谋杀案发生那一天有两个油漆匠在油漆,而他是在三天前上那儿去的?你问这干什么?”

“哎哟!我弄错了!”波尔菲里拍了一下自己的额门。“该死,我被这件事搞糊涂了!”他对拉斯柯尔尼科夫说,仿佛很抱歉似的。“弄清楚七点多钟有没有人在那套房间里见过他们,这对我们是很重要的。可是现在我以为,您也能告诉我们……我完全搞错了!”

“你应该细心些。”拉祖米兴脸色阴沉地说。

最后几句话是在前室里说的。波尔菲里·彼得罗维奇异常客气地送他们到门口。两个人走到了街上,他们都脸色阴沉、愁眉不展,走了好多步路,没有谈过一句话。拉斯柯尔尼科夫深长地舒了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