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五(2 / 2)

罪与罚 陀思妥耶夫斯基 7833 字 11个月前
🎁美女直播

“罗季昂·罗曼诺维奇老兄,您的崇高行为还有什么我不知道;我什么都知道!我知道天色将晚的时候您去租过屋;我知道您拉过门铃,问过那摊血,弄得工匠和两个看门人都摸不着头脑。要知道,我也了解您的心境,那时候……可是说实在的,您这样又会发疯!您晕头转向!您怒火直冒,这是正义感的愤慨,因为您受了侮辱。开头由于命运,后来由于警察分局长,您就一会儿跑到这儿,一会儿又跑到那儿,可以说,叫大家快些说出来,好把事情一下子结束,因为您对这些蠢话和怀疑讨厌透了。是不是这样?我猜透了您的心理吗?……只是您不但会把自己弄得稀里糊涂,而且还会把我的拉祖米兴也弄得稀里糊涂;就这方面来说,您要知道,他是个太忠厚的人。您有病,可他是个好人,您的病传染给了他……老兄,等到您心境平静了,我就告诉您……坐吧,老兄,看在基督的分上!请休息一下,您的脸色很难看;坐一会儿吧。”

拉斯柯尔尼科夫坐下了,他不再发抖,浑身却发热了。他十分惊奇,紧张地听着惊慌而友好地照料着他的波尔菲里·彼得罗维奇的话。但他的话,他一句也不相信,虽然心里奇怪地很想相信。波尔菲里忽然谈起租屋的事来,这使他大吃一惊。“这是怎么回事啊,那么,他知道租屋的事了吗?”他忽然想。“到底是他自己告诉我的!”

“是的,在我们所办理的案件中也有过一桩几乎类似的案件,一桩病态的、心理上的案件,”波尔菲里很快地继续往下说。“有个人也自称为凶手,并且招认了他是怎样谋害的:他造成了一种幻觉,提出了罪证,述说了情况,弄得大家都莫名其妙。为什么呢?他本人完全是无意地与一件谋杀案有些牵连,只不过有些牵连;当他知道,他使凶手们有了借口,于是发起愁来,精神恍惚,胡思乱想,疯疯癫癫,自认为是凶手!最后,枢密院把这个案件审理清楚了,这个倒霉鬼被宣判无罪,交保释放了。感谢枢密院!哎——哎!啊——呀——呀!老兄,这是怎么回事啊?如果您要刺激自己的神经,每夜去拉铃,问那摊血,这样会引起热病的!我在侦查案件中研究过心理学。有时人想从窗口或钟楼上跳下自杀,这种心情也是惹人注意的。拉铃也是如此……罗季昂·罗曼诺维奇,这是病,病啊!您开始太不注意自己的病。应该去找个有经验的大夫诊治一下,这个胖子有啥用!……您在说胡话!这一切都是由于您神志不清的缘故!……”

所有东西刹那间都在拉斯柯尔尼科夫周围旋转起来了!

“难道,难道,”在他脑海里闪过这个念头。“眼下他也在撒谎吗?不可能,不可能!”他驱走了这个念头,心里却产生了一种预感:这个念头会使他怒火直冒,恼怒得发疯的。

“我没有神志不清,我是清醒的!”他大声叫道,一边殚精竭虑地想要揭穿波尔菲里的把戏。“我是清醒的,清醒的!您听见吗?”

“对,我明白,我听见!昨天您也说过,您是清醒的,甚至特别强调说,您神志清醒!我了解您所说的一切话!哎——哎呀!……罗季昂·罗曼诺维奇,我的恩人,听我说,即使情况就是这样。假如您当真犯了罪,或者被牵连在这个该死的案件里,您会强调说,您不是神志不清地,而是神志十分清爽地干这件事吗?而且还特别强调,这么执拗地特别强调——这可能,可能吗?依我看,这完全不是那么回事。假如您觉得自己犯了罪,您应该强调说:我当时一定是神志不清!是这样吗?是不是这样?”

这句问话中带有狡狯的意图。拉斯柯尔尼科夫赶忙仰靠在沙发的靠背上,躲开向他俯着身子的波尔菲里,一言不发,疑惑地直瞅着他。

“说到拉祖米兴先生,我的意思是,昨天他自己来说的呢,还是您叫他来说的?您一定会说,他自己来的,决不肯说,您叫他来的!可是您却直言不讳!您还强调说,您叫他来的!”

拉斯柯尔尼科夫根本没有强调过这点。一丝冷气从他背上溜过。

“您完全是撒谎,”他慢条斯理、有气无力地说,在那歪撇着的嘴角上浮出一丝病态的微笑,“您又想让我知道您知道我的全部把戏,预知我会怎样回答,”他说,几乎感觉到他不再细细地咂摸每个字眼了,“您想吓唬我,还只是嘲笑我……”

他说这些话的时候,依然直瞅着他的脸,在他眼里那无限愤恨的怒火蓦地又闪烁了一下。

“您老是撒谎!”他大声叫道。“您自己清楚地知道,对一个犯人来说,最好的办法是尽可能说出隐瞒不了的事。我可不相信您!”

“您真是个刁钻鬼!”波尔菲里咯咯地笑起来。“老兄,您这个人很难对付;您有偏执狂。那么您不相信我的话吗?可我告诉您,您已经相信了,有几分相信了。我要使您完全相信,因为我由衷地喜欢您,真心诚意地希望您幸福。”

拉斯柯尔尼科夫的两片嘴唇颤动起来。

“是的,我有这个愿望,我最后劝告您,”他继续往下说,友好地轻轻抓住了拉斯柯尔尼科夫的上臂,“我最后劝告您:您要注意您的病。而且您的家属现在也来看您了;您必须想到她们。应该关心她们,让她们过舒服的生活,可您一味吓唬她们……”

“关您什么事?这您是怎么知道的?您为什么这么关心?那么您在监视我,要让我知道这点?”

“老兄!我是从您口里听到的!从您本人口里听到的!您没有注意到,您激动的时候,把一切事情都告诉了我和别人。昨天拉祖米兴先生,就是德米特里·普罗柯菲依奇,也告诉了我许多有趣的事。不,您把我的话打断了,可是我告诉您,您虽然很机智,但由于疑心重重,甚至对事物也丧失了正确的观点。例如,哪怕再拿拉铃一事来说:我,一个侦查员,向您泄露了这么重要的情况,这样一个事实(一个完整的事实!)。可您在这个事实中却没有发现什么东西?如果我对您哪怕只有半点怀疑,我应当这样做么!相反地,我首先应当消除您的疑虑,不让您知道我已经知道了这个事实;这样,就把您的注意力引到另一方面去了,突然,像用斧背猛击您的天灵盖一样(用您的话来说),使您措手不及。我会说:‘先生,晚上十点钟,差不多还不到十一点您在被谋杀的老太婆家里干什么啊?您为什么拉门铃?您为什么问那摊血?您为什么叫看门人把您送到警察局,送到区分局那个中尉那儿去,弄得他们都莫名其妙。’如果我对您哪怕只有半点怀疑,我就应该这样做。我应当按照手续录下您的口供,进行搜查,也许还会把您逮捕……我所以不这样做,只是因为我对您没有半点怀疑!可是您丧失了正确的观点,我重说一遍,而且您什么也看不出!”

拉斯柯尔尼科夫不觉全身一怔,波尔菲里看得十分清楚。

“您老是撒谎!”他叫道。“我不知道您的目的何在,可是您老是撒谎……您刚才所说的不是这个意思,我不可能听错……您撒谎!”

“我撒谎?”波尔菲里连忙接嘴说,显然发急了,但还是保持着一副最快乐的嘲讽的神气,不管拉斯柯尔尼科夫先生对他有什么意见,他似乎毫不在乎。“我撒谎?……嗯,刚才我是怎样对待您的(我是个侦查员嘛),我向您提示了,并且告诉了您各种辩护的方法,向您完全描述了这种心理状态。我说过:‘疾病啊,神志不清啊,受委屈啊,忧郁症啊,警察分局长啊等等,对吗?嗨—嗨—嗨!不过还得说一句——顺便说说,这一切心理上的辩护方法、这一切借口和狡辩都是极端站不住脚的,而且都是模棱两可的。您说:‘病、神志不清、幻想、错觉,我记不得了,’——这都是对的,但是,老兄,您在病中、在神志昏迷中,头脑里为什么产生这些幻想,而不产生别的呢?能不能产生别的呢?真是这样吗?嗨—嗨—嗨—嗨!”

拉斯柯尔尼科夫傲慢而鄙夷地望着他。

“总之,”他坚持地大声说,一边站起来,并且稍微推开了波尔菲里。“总之,我想要知道:您是不是承认我毫无嫌疑?波尔菲里·彼得罗维奇,您说吧,您肯定地、毫无保留地说吧,快些说,马上就说!”

“这真是瞎担心!您瞎担心,”波尔菲里流露出十分快乐而狡猾的、毫不惊慌的神色叫道。“既然还没有人丝毫惊动过您,那您为什么要知道,为什么要知道那么多!您倒像一个要求玩火的孩子!您为什么这样心神不安?您为什么硬叫我们扣押您,为什么?啊?嗨—嗨—嗨!”

“我重说一遍,”拉斯柯尔尼科夫恼怒地叫嚷道。“我再也不能忍受了……”

“为什么?不知道吗?”波尔菲里打断了他的话。

“别嘲弄我啦!我不要!……我对您说,我不要!……我对您说,我不要!……我受不了,我不要!……听见吗,听见吗!”他叫道,又用拳头猛击了一下桌子。

“轻些,轻些!他们会听见的!我郑重地警告您:您要当心自己的身体。我不是开玩笑!”波尔菲里嘟嘟囔囔说,但这会儿他脸上已经不像刚才那样流露出女性的温柔和惊惶的神色;相反地,现在他直截了当地用命令的口吻说话了,严峻地锁紧了眉头,仿佛一下子不再保守秘密,不再含糊其辞。但这只持续了片刻工夫。忽然大惑不解的拉斯柯尔尼科夫真的怒不可遏了;但是很奇怪:他又服从了命令,压低了声音,虽然他怒火直冒。

“我可不能让人折磨,”他忽然像刚才一样压低声音说,刹那间痛苦而憎恨地意识到他不得不服从命令。想到这点,他越发恼火了:“把我扣押起来吧,搜查我吧,但要按照程序办事,可别拿我开玩笑!谅您不敢……”

“程序您不必担心,”波尔菲里和以前一样露出狡猾的微笑,插嘴说,甚至仿佛很高兴地端详着拉斯柯尔尼科夫。“老兄,我现在像在家里一样十分友好地招待您哪。”

“我不要您的友谊,我瞧不起您的友谊!听见吗?瞧:我拿着帽子要走了。好吧,如果您要逮捕我,现在还有什么话说?”

他抓起帽子,往门外走去。

“难道您不想看看一个您意想不到的人吗?”波尔菲里咯咯地笑着,又抓住了他的上臂,在门口把他拦住了。他显然越来越高兴,越来越爱开玩笑,这使得拉斯柯尔尼科夫忍无可忍了。

“什么意想不到的人?到底是怎么回事啊?”他问,忽然站住了,惊慌地看着波尔菲里。

“一个意想不到的人就在这儿,坐在我的门后。嗨—嗨—嗨!(他指指间壁上一扇通公家宅子的锁上的门。)我用锁锁了起来,不让他逃跑。”

“这是个什么样的人啊?在哪里?怎么回事啊?……”拉斯柯尔尼科夫走到了门跟前,想打开门,可是门锁着。

“门锁着,就是这把钥匙!”

他真的从口袋里掏出一把钥匙给他看。

“你老是撒谎!”拉斯柯尔尼科夫叫喊起来,再也按捺不住了。“你撒谎,该死的波利希内尔〔26〕!”他向朝门口退去但毫不显露畏惧之色的波尔菲里直扑过来。

“我什么都明白了!”他一个箭步跳到了他跟前。“你撒谎,你刺激我,让我自己露马脚……”

“罗季昂·罗曼诺维奇老兄,您再也不会露马脚了。您火气这么大。别叫嚷,我要喊人啦!”

“你撒谎,什么事也不会有的!你喊人吧!你知道我有病,你想刺激我,让我发疯,自己露马脚,这就是你的目的!不,你拿出事实来!我什么都明白了!你没有掌握材料,你不过瞎猜疑,像扎苗托夫那样瞎猜疑!……你知道我的性格,你要把我气得发狂,然后突然叫来神父和我的邻居,吓得我惊惶失措……你等着他们吗?啊?你等待着什么?他们在哪儿?叫他们出来吧!”

“老兄,哪来的您的邻居!您胡思乱想!如果照您所说的那样做是不符合手续的;亲爱的朋友,您不懂法律程序……您自己也知道,程序是不可缺少的!……”波尔菲里嘟嘟囔囔说,一边倾听着门后的动静。

当真,这时在另一个屋子的门口好像传来了一阵吵嚷声。

“啊,他们来了!”拉斯柯尔尼科夫惊叫道。“你打发人去喊他们来的!……你等待着他们!你是有计划的……好啊,叫他们,叫我的邻居和证人都到这儿来吧,随你的便……叫他们来吧!我准备好了,早准备好了!……”

可是这当儿发生了一件奇怪的事,事情是这么突然,在事物通常的发展进程中,不用说,不论是拉斯柯尔尼科夫或是波尔菲里·彼得罗维奇,都料想不到会有这样的结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