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危险有多大呢?情况开始清楚起来。他大略而概括地想起了刚才跟波尔菲里见面的情景,不禁又一次吓得索索发抖。当然,他还不知道波尔菲里的一切目的,还不能了解他刚才的一切打算。但一部分诡计已经暴露,当然,没有人能比他了解得更清楚。在他看来,波尔菲里的诡计中的这一“步”是多么可怕啊。再过些时候,他也可能把自己彻底暴露,实际上已经露了马脚。波尔菲里知道他的性格弱点,并且第一眼就看透了他,采取的行动虽过于大胆,但差不多是蛮有把握的。毫无疑问,拉斯柯尔尼科夫刚才太损害了自己,但还没有给人把柄;这一切还只是相对的。可是他现在是不是,是不是完全了解这点呢?他有没有误会呢?今天波尔菲里要得到什么结果呢?他今天当真有什么准备吗?他作了什么准备呢?他是不是当真等待着什么呢?如果没有尼古拉出人意外的出现,他们今天会怎样分手呢?
波尔菲里几乎把全部诡计都暴露了。不用说,他冒着险,但暴露出来了(拉斯柯尔尼科夫觉得是这样),如果波尔菲里当真还有更多的诡计,他也会暴露出来的。这件“意想不到的事”是什么事啊?嘲笑,还是怎样?这有什么意思没有?这里面隐藏着一个事实或者确凿的罪状之类的东西吗?昨天的那个人呢?他到哪儿去了?今天他在哪里?即使波尔菲里有确凿的证据,不用说,这也跟昨天那个人有关……他坐在沙发榻上,低下了头,两个臂肘支在膝上,用手掩住了脸。全身还在神经性地颤栗。末了,他站了起来,拿起制帽,沉吟了一下,就往门外走去。
他微有预感,至少今天他几乎可以肯定地认为自己是安全的。一阵喜悦几乎突然涌上了他的心头。他想快些上卡杰琳娜·伊凡诺夫娜那儿去。不消说,去参加葬仪已经迟了,但去吃回丧饭还来得及。在那儿,他立刻就会见到索尼雅的。
他站住,沉吟了一下,嘴角上勉强浮现出一丝病态的微笑。
“今天!今天!”他暗自反复说。“对,今天!应当……”
他刚想开门,门蓦地自动开启了。他战栗起来,往后跳开了。门慢慢地轻轻地开了,突然间出现了一个人——昨天的那个从地下钻出来的人。
这个人站在门限上,默然看了拉斯柯尔尼科夫一阵,一步跨进屋子里来了。他和昨天的一模一样,就是那个人嘛,衣服也一样,但他的脸色和目光却有很大的变化:现在他有点儿闷闷不乐地望着,站了一会儿,深深地吁了口气。只要他把手掌按在脸颊上,头歪向一边,那就十足像个乡下女人。
“您有什么事?”吓得面如土色的拉斯柯尔尼科夫问。
这个人默然不语,突然把身子几乎弯到了地上,向他深深地鞠了个躬。至少用右手的一个指头触了一下地。
“您这是什么意思?”拉斯柯尔尼科夫叫喊道。
“是我的错,”这个人轻轻地说。
“什么错?”
“我起了坏念头。”
两个人彼此对看了一眼。
“我很恼火。那次您来的时候,您也许有点儿醉,叫看门人到区警察局去,又打听那摊血,我很恼火:他们都不理睬您,还把您当作酒鬼。我恼怒得简直睡不着觉。我们记起了您的地址,昨天到这儿来过,打听过……”
“谁来过?”拉斯柯尔尼科夫打断了他的话,立即回想起来。
“我来过,就是说,我侮辱过您。”
“那么您是从那所房子里来的吗?”
“是的,当时我在那儿,跟他们一起站在大门口,您忘记了吗?我在那里干活已经很多年了。我是个制皮革匠,一个小市民,活拿到家里去干的……我最恼火……”
拉斯柯尔尼科夫忽然清楚地想起来前天在大门口的那幕情景;他想起来了,除了两个看门人以外,当时还有几个人站在那儿,也有几个女人。他想起一个人的声音来,这个人要送他到区警察局去。说这话的人的面貌他记不起了,现在认也认不出了,但他清楚地记得,自己当时曾向他转过脸去,甚至回答过他……那么,这就是昨天发生恐惧的由来。最可怕的是想到,由于这桩微不足道的事,当真几乎把自己毁了,几乎毁了。这样看来,除了租屋和打听那摊血以外,这个人什么也说不出。所以波尔菲里除了知道他曾经不省人事以外,也没有掌握任何材料;他除了知道不可捉摸的心理状态以外,也没有什么确凿的证据。这样看来,如果不再有任何罪行暴露出来(一定不会再有罪行暴露出来,一定不会,一定不会!),那么……那么他们能拿他怎么样?即使逮捕他,他们能控告他什么罪呢?可见,波尔菲里现在才知道租屋的事,刚刚才知道,而先前他并不知道。
“今天您对波尔菲里说……我去过吗?”他叫道,一个突然涌现出来的思想使他愣了一下。
“对哪个波尔菲里?”
“侦查科长嘛。”
“我说过。当时那两个看门人都没有去,我去了。”
“今天?”
“比您早去了一会儿。我全都听见了,全都听见他怎样折磨您。”
“您在哪儿?听见了什么?什么时候?”
“在那个地方嘛,在他的间壁后面,我一直坐在那儿。”
“怎么?那么您就是那个意想不到的人?这是怎么回事啊?请您告诉我吧!”
“情况我知道,”手艺工人说,“看门人听了我的报告后不肯去,他们说时候已经晚了,说不定他又会大发雷霆,他们就回不来,因此我很恼火,睡不着觉,就开始去打听。昨天打听清楚了,今天我就去了。我第一次去——他不在。隔了一个钟头我又去,我没有被接见。第三次再去,这才放我进去。我向他报告了经过情况,他在屋子里跑来跑去,拿拳头捶打自己的胸膛,说:‘你们这些强盗,你们给我干了些什么呀?要是我知道这些事,我就派卫兵去逮捕他!’随后,他就跑出去,叫来了一个人,在角落里跟他谈了一阵,接着又走到我跟前,边问边骂。他把我狠狠地申斥了一顿;我把一切情况都向他报告了,说您不敢回答我昨天问您的话,您没有认出我。他又跑来跑去,不断地捶打自己的胸膛,大发脾气,继续跑来跑去,这时有人来通报,说您来了,于是他说:‘好吧,到间壁后面去,暂且坐一会儿,别动,不要让您听见,他亲自给我推来了一把椅子,把我锁了起来;他说:‘我也许要问你。’尼古拉被带进来了,这时您已经走了,他这才把我放了出来,他说:‘往后我还需要你,还要问你。’……”
“他当着你的面问过尼古拉吗?”
“他放您走后,也立刻放我走了,他就开始审问尼古拉。”
手艺工人顿住了,忽然又鞠了个躬,指头触及了地板。
“请您宽恕我的诽谤和怀恨吧。”
“上帝会宽恕您的,”拉斯柯尔尼科夫回答道,话刚落音,手艺工人便向他鞠了个躬,但不是一躬到地,而只弯了一下腰,就慢慢儿掉转身子,走出屋子去了。“一切都是不可捉摸的,现在一切都是不可捉摸的,”拉斯柯尔尼科夫从来没有那么精神十足地从屋子里走出去了。
“现在我还要斗争,”他露出一副狞笑,说着就下楼去了。他痛恨自己;他鄙夷而羞惭地想起了自己真的“胆小如鼠”。
本章注释
〔1〕 拉丁文,引自古罗马喜剧作家泰伦提乌斯(约前190—前159)的喜剧《自责者》,全句为:“Homosum,etnihilhumanumamealienumputo”,意思是:我是人,凡是人所具有的东西,我都有。
〔2〕 法语:光明正大的战斗。
〔3〕 指农奴制废除前后的一段时期。
〔4〕 1860年底,各报都报道了地主柯兹里雅英诺夫揍一个里加女人这件令人愤慨的事。陀思妥耶夫斯基主办的《时代》杂志(1861年第1期)不满于“亲手的处罚”而揭发了《北方蜜蜂报》袒护柯兹里雅英诺夫的行为。
〔5〕 在《世纪》杂志上(1861年第8期)发表了卡明-维诺戈罗夫(巴·依·维英别尔格)的一篇文章,作者在文章里愤慨地指出:在彼尔姆举行的一次文艺晚会上,一个五等文官太太“不顾上流社会的体面,恬不知耻地作出挑衅的”姿态,当众朗诵了普希金的《埃及之夜》。这篇文章中那些责难和侮辱的口吻引起了进步报刊的愤慨,陀思妥耶夫斯基主办的《时代》杂志(1861年第3期第109—118页)也发表了专论,指责《世纪》杂志的这种可耻的行为。
〔6〕 指1861年2月19日的改革,在这次改革中俄国废除了农奴制度。
〔7〕 彼得堡的一家著名饭店的老板。
〔8〕 新式的游乐场。
〔9〕 法语:我的醉态很丑。
〔10〕 别尔格是几个马戏团的老板,在广告上自称为芭蕾舞教员和航空家。
〔11〕 法语:为了讨您喜欢。
〔12〕 拉斐尔的《圣母像》,是文艺复兴时期意大利著名画家拉斐尔·圣齐奥(1483—1520)的一幅名画。
〔13〕 在维亚泽姆斯基的房子里开设了一家小客栈。
〔14〕 意指举止笨拙的人。
〔15〕 意思是人人都能干。
〔16〕 意指疯人院。
〔17〕 见《新约·约翰福音》第11章。
〔18〕 见《新约·马太福音》第5章第10节。
〔19〕 法语:亲昵。
〔20〕 法语:这是必不可少的。
〔21〕 1854年9月8日至20日,在克里木战争期间,俄军在阿利马河畔一场决战中败北,向塞瓦斯托波尔退却。
〔22〕 法语:小丑。
〔23〕 德语:御前军事会议。奥国御前军事会议是以墨守成规和作出愚蠢的决定著称。
〔24〕 1805年10月20日奥军由马克将军率领向拿破仑投降,三国联盟(奥、英、俄)曾对这支军队寄予了极大的希望。
〔25〕 拉丁文:隐姓匿名。
〔26〕 法国民间戏剧中的丑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