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五(1 / 2)

罪与罚 陀思妥耶夫斯基 6457 字 2024-02-18

列别兹雅特尼柯夫神色慌张。

“索菲雅·谢苗诺夫娜,我要找您哪。请原谅……我料到会碰到您,”他忽然掉转脸去,对拉斯柯尔尼科夫说。“也就是说,这种事情……我倒没有什么想法……可我想的是……卡杰琳娜·伊凡诺夫娜在家里发疯了,”他撇下拉斯柯尔尼科夫,忽然毫无顾忌地又对索尼雅说。

索尼雅大叫一声。

“也就是说,似乎情况至少是这样。不过……对您说吧,我们不知道该怎么办!她已经回来了——大概在什么地方被撵了出来……说不定还挨过揍呢……似乎情况至少是这样……她跑去见谢苗·扎哈雷奇的上司,在家里没见到;他也在一位将军家里吃饭……您想想看,她竟然跑到他们吃饭的地方去了……跑到另一位将军家里去了;您想想看,她一定要谢苗·扎哈雷奇的上司出来接见,他大概还在吃饭。结果怎样,您可想而知。她当然被撵了出来;可是她说,她骂了他,并向他扔东西。这甚至是可以想象的……她怎么没有被抓起来——我可不明白!现在她逢人便说,也告诉了阿玛丽雅·伊凡诺夫娜,只是很难弄明白她的意思,她大叫大嚷,乱蹦乱跳……啊哈,对了:她边叫喊边说,什么因为现在她被大家抛弃了,所以她要带一架手风琴领孩子们到街头去,孩子们去唱歌跳舞,她也去唱歌跳舞,向观众讨钱,还要每天到那位将军的窗下去……她说:‘让他们看到,父亲做过官的高贵子弟怎样在街头求乞!’她揍孩子们,他们都在哭。她教廖尼雅唱《小小的农庄》,教男孩子跳舞,也教波里娜·米哈依洛夫娜跳舞,扯碎所有衣服,给他们做一种像给演员戴的帽子;她想带一个面盆去敲打,代替音乐……她什么话也不听……您想想看,怎么可以干这种事啊?这绝对不行!”

列别兹雅特尼柯夫本来还想说下去,可是听得几乎喘不过气来的索尼雅,急忙抓起大披肩和帽子,就往外跑了,边跑边穿戴。拉斯柯尔尼科夫跟着她走了,列别兹雅特尼柯夫紧随着他赶去。

“她一定发疯了,”他们一同走到街上的时候,他对拉斯柯尔尼科夫说。“我只是不愿让索菲雅·谢苗诺夫娜受惊,所以说:‘似乎’,然而这已经是无可怀疑的了。据说,肺结核也会侵入脑子的;可惜,我不懂医学。虽然我劝过她,可是她什么话也不听。”

“您对她谈过结核吗?”

“不完全是谈结核。而且她也不会懂。可我现在说的是这个意思:如果你从理论上去说服一个人,告诉他,实际上没有什么事值得他掉泪,那他就不会再哭了。这是毫无疑问的。可您认为他还会哭吗?”

“要是这样,生活是太容易了,”拉斯柯尔尼科夫回答道。

“请原谅,请原谅;要使卡杰琳娜·伊凡诺夫娜理解,当然是困难的;您可知道,在巴黎已经认真地进行着治疗疯子的试验?不过是用逻辑的信念来治疗的。那儿有一位教授,认为可以用这个方法治疗。他是个严肃的科学家,不久前去世了。他的基本观念是:病人的肌体并没有特殊的失调,发疯可以说是一种逻辑性的错误,一种判断的错误,是由于对事物的看法不正确。他逐渐证明了病人的错误。您要知道,据说,他的研究得到了成果!可是因为他同时使用淋浴治疗,这种治疗方法的效果自然令人怀疑……似乎至少是这样……”

拉斯柯尔尼科夫早已不再听他的话了。他已经到家了,于是向列别兹雅特尼柯夫点点头告别,就拐进大门里去了。列别兹雅特尼柯夫这才明白了,朝四下望望,就往前跑了。

拉斯柯尔尼科夫走进了自己的斗室,在屋子当中站住了。“他回到这儿来干什么啊?”他扫视了一下这些略微发黄的和扯破了的壁纸、那积起的灰尘和自己的沙发榻……从院子里传来了一阵猛烈的、连续不断的敲击声,好像有人在什么地方钉什么东西,钉什么钉子……他走到窗前,踮起脚,现出一副异常专心致志的神情,朝院子望了很久。可是院子里空阒无人,望不见谁在敲打。他看见左边厢房有几扇窗子开着,窗台上摆着几盆枯萎了的天竺葵。内衣挂在窗外晾晒……这一切他是司空见惯了的。他转过身去坐到沙发榻上。

他从来,从来没有感到过这么可怕的孤独!

对呀,他又一次感觉到了,也许他当真会痛恨索尼雅,现在他更使她不幸。“他为什么要上她那儿去乞求她的眼泪?他为什么那么迫切地要破坏她的生活?啊,卑鄙!”

“我还是孤单单的一个人!”他忽然坚决地说。“她也不会去探监的!”

五分钟后,他猛然抬起头来,怪样地笑了笑。这是一个奇怪的念头。“也许去服苦役当真会好些,”他忽然想。

他记不得在屋子里坐了多久,满脑子是各种模模糊糊的念头。门突然开了,进来的是阿甫陀季雅·罗曼诺夫娜。她开头站在门口望着他,就像不久前他望着索尼雅一样;接着她走进来了,在他对面的一把椅子上坐下了,坐在她昨天坐过的那个地方。他一言不发,不知怎的漠然望着她。

“哥哥,你别生气,我只坐一会儿就走,”杜尼雅说。她脸上是一副若有所思的神情,但不是严峻的。她的目光明亮而柔和。他看出了,她是怀着手足之情来找他的。

“哥哥,我现在全都知道了,一切都知道了。德米特里·普罗柯菲依奇什么都对我说了,全都告诉我了。由于愚蠢和卑鄙的猜疑,你遭到了迫害,受尽了折磨……德米特里·普罗柯菲依奇告诉我说,不会发生任何不幸的事的,你不必把这件事看得那么可怕。我可不那么想,我十分了解,你心里多么愤慨,这样的愤慨情绪会在你的心坎里留下永不磨灭的痕迹。这是我所害怕的。我不怪你抛弃我们,也不敢怪你;我以前责备过你,原谅我吧,我也觉得,如果我发生这么大的不幸,我也会离开一切人。我不会把这件事告诉妈妈,可我会常常谈到你,代你转告她,说你很快就会回去,别为她难过;我会安慰她;可你也别使她难过,你哪怕去一次也好;你可要记住,她是母亲啊!这会儿我只是来告诉你(杜尼雅从座位上站了起来),如果你万一需要我干什么,或者你需要……我的生命或什么……只要你来叫我,我就会来的。再见!”

她急遽地掉转身去,往门外走了。

“杜尼雅!”拉斯柯尔尼科夫叫住她,站起来向她跟前走去,“这个拉祖米兴,德米特里·普罗柯菲依奇是个很好的人。”

杜尼雅微微涨红了脸。

“真的?”等待一会儿后,她问。

“他是一个实事求是的人,爱劳动,正直,能热爱人……别了,杜尼雅。”

杜尼雅脸红到了耳根,接着突然惊慌起来。

“哥哥,你这话是什么意思,难道我们真的要永别啦,所以你留给我……这么几句遗言?”

“反正一样……别了……”

他掉转身离开她,向窗前走去。她站了一会儿,惊慌不安地望着他,过后忧心忡忡地走了。

不,他不是对她表示冷淡。有过一刹那工夫(最后的一刹那),他非常想紧紧地拥抱她,跟她告别,甚至想告诉她,但是连手也不敢跟她握一握:“往后想起我现在拥抱了她,她也许还会发抖!她会说,我偷吻了她。”

“这她是不是受得了?”过了一会儿,他暗自问。“不,她受不了;像她这样的人受不了!像她这样的人决计受不了……”

他又想起索尼雅来了。

窗外吹来了一阵凉爽的风。外边天色已经渐渐暗下来。他忽然拿起制帽出去了。

当然他不能而且也不愿注意自己的病情。但是这一切不断的忧虑和内心的恐惧对他不可能不发生影响。如果说他身上发着高热而还没有躺倒,那也许正是因为这内心的不断的忧虑使他还能支持,保持镇静;但这是人为的、暂时的。

他无目的地徘徊着。夕阳西坠。最近他产生了一个特殊的烦恼。这个烦恼并没有使他受到特别的刺激和痛苦,但是使他产生了一种固定不变的和永恒的感觉,预感到将在这种使人发冷和沮丧的苦闷中消磨无穷尽的岁月,预感到将永远离不开那“一俄尺宽的地位”。在黄昏时分,这种感觉常常使他更痛苦。

“由于身体感到这种能使头脑糊涂的、纯然体力上的虚弱,人难免干出蠢事来!这种虚弱是由于太阳落山所引起的。你不但会去找索尼雅,而且还会去找杜尼雅呢!”他痛恨地嘟哝说。

有人喊他。他回头一看,列别兹雅特尼柯夫急匆匆地奔到他跟前来了。

“您想得到吗,我上您那儿去过了,我找您哪。您想想看,她一定要这样干,带着孩子们走了!我跟索菲雅·谢苗诺夫娜费了好大劲儿才找到了他们。她自己敲着煎锅,强迫孩子们跳舞。孩子们都在哭。他们逗留在十字街头一家小铺子前面。一群傻子跟随着他们。咱们走吧。”

“索尼雅呢?……”拉斯柯尔尼科夫不安地问,赶忙跟着列别兹雅特尼柯夫走了。

“简直发狂了。我说的不是索菲雅·谢苗诺夫娜,而是卡杰琳娜·伊凡诺夫娜。虽然索菲雅·谢苗诺夫娜也疯疯癫癫的。可是卡杰琳娜·伊凡诺夫娜完全发狂了。我对您说,她完全疯了。他们会被带到警察局去的。您可想而知,这会发生什么事……现在他们在X桥堍的河岸上,离索菲雅·谢苗诺夫娜的家不远,近得很呢。”

在离桥不挺远、跟索尼雅所住的房子相隔还不到两幢房屋的河岸上,有一群人簇聚在一起。男孩子和女孩子特别多。从桥上就听得见卡杰琳娜·伊凡诺夫娜那嘶哑的破嗓子。这的确是一个奇观,颇能吸引过路人的注意。卡杰琳娜·伊凡诺夫娜穿着旧衣服,披着一块呢披巾,歪戴着一顶被揉弄得不成样子的破草帽。她是个地地道道的疯婆子,精神疲惫,气喘吁吁。她那痨病鬼的憔悴的脸看起来比以前更痛苦(何况是在街上,肺病病人在阳光下看起来往往比在房子里病得更厉害、更怕人);但她那激昂的情绪并没有消失,她的怒气每时每刻都在增强。她奔到孩子们跟前,向他们叫嚷,哄他们,叫他们当众跳舞、唱歌,向他们解释,为什么要这样做。因为他们不懂得她的意思,她就大失所望,于是揍他们……她随即向看热闹的人们跑去;如果她发觉有个穿得稍为体面的人站住观看,她立刻就去向他解释,说这几个出身高贵、甚至可以说出身贵族家庭的孩子落到了什么样的地步。如果听到人丛里有谁在发笑或者讥笑他们,她立刻就向这些大胆的人奔去,跟他们吵起架来。有些人当真笑起来了,另一些人摇摇头;人们都好奇地看着这个疯婆子同那几个吓得要命的孩子。列别兹雅特尼柯夫谈起过的那只煎锅不见了,至少拉斯柯尔尼科夫没有看到;虽然卡杰琳娜·伊凡诺夫娜不再敲煎锅了,但当她硬叫波列奇卡唱歌,叫廖尼雅和柯里亚跳舞的时候,却用她那枯瘦的手掌打起拍子来;同时她自己也和唱起来,而每次由于痛苦的咳呛,她唱到第二个音便戛然而止,因此她又失望了,便咒骂自己的咳呛,甚至哭了起来。柯里亚和廖尼雅的哭泣和恐惧最使她生气。她的确把孩子打扮得像街头卖唱的。在男孩子头上扎了一块红白相间的头巾,把他打扮成一个土耳其人。没有服装可给廖尼雅化装了;只给她戴一顶已故谢苗·扎哈雷奇的红绒线帽(或者,不如说,一顶尖顶帽),帽子上插了一根鸵鸟的白羽毛,这根羽毛还是卡杰琳娜·伊凡诺夫娜的祖母的遗物,一直当作一件传家宝珍藏在衣箱里。波列奇卡穿着日常衣服。她胆怯而张皇失措地望着母亲,跟着她寸步不离,不让人看见自己在掉泪。她心里明白母亲发疯了,焦躁不安地朝四下看望。街上簇聚着这么多人,她非常害怕。索尼雅紧跟着卡杰琳娜·伊凡诺夫娜,边哭边不断地恳求她回家。可是卡杰琳娜·伊凡诺夫娜却无动于衷。

“得啦,索尼雅,得啦!”她又急又快地嚷道,一边喘气、咳呛。“你真像个孩子,你自己也不知道你在恳求什么!我已经对你说过了,我不再回到这个酒鬼德国女人那儿去。让大家看看,让整个彼得堡看看,父亲高贵的孩子们怎样在街头求乞,他们的父亲忠心耿耿、诚诚恳恳地服务了一辈子,可以说,以身殉职。(这是卡杰琳娜·伊凡诺夫娜自己虚构的,并盲目地信以为真。)让,让这个可恶的将军老爷看看。索尼雅,你真傻,你说说,现在拿什么来吃啊?你为我们受尽了苦,我不愿再让你为我们受苦了!嘿,罗季昂·罗曼诺维奇,您来啦!”她看见了拉斯柯尔尼科夫,就大声叫道,一边向他奔去。“请您向这个傻丫头解释解释,没有更好的办法啦!连拉手风琴的也在街头卖艺了,可是人家一眼就看得出,我们跟他们可不一样,他们会看出,我们都是从一个贫穷的、门第高贵的家庭里出来的无依无靠的人,穷途落魄,沦为乞丐;可是这个将军老爷会失去职位的,您等着瞧吧!往后我们每天到他的窗下去,皇上经过,我就跪在地上,让这些孩子跪在我前面,指着他们说:‘父亲,保护保护我们吧!’他是孤儿的父亲,慈悲为怀,会保护他们的,您等着瞧吧,可是这个将军老爷……廖尼雅!tenez-vous droite〔20〕!柯里亚,你马上又要跳舞。你干吗哭?他又哭啦!你怕什么,怕什么呀,傻瓜!天哪!罗季昂·罗曼诺维奇,我拿他们怎么办!可惜您不知道,他们多么不懂事!拿这些孩子怎么办啊!……”

她指指这些哭着的孩子,自己也几乎哭了。(这没有使她那滔滔不绝的又急又快的话语中断。)拉斯柯尔尼科夫竭力劝她回家,甚至想激起她的自尊心,说她学街头音乐家的样,在街头流浪是不体面的,因为她往后要当贵族女子寄宿中学的校长……“寄宿中学,嘿—嘿—嘿!这是白日做梦!”卡杰琳娜·伊凡诺夫娜叫道,哭声一停止,她就大咳起来。“不,罗季昂·罗曼诺维奇,梦已经做醒了!人家把我们抛弃了!……可是这个将军老爷……您要知道,罗季昂·罗曼诺维奇,我向他扔过墨水瓶呢——这恰好摆在门房里一张桌子上来客登记簿的旁边,我签了名,向他扔了墨水瓶,就跑掉了。唉,那些流氓,流氓!没关系;现在我自己养活这些孩子,我不恳求任何人!她为我们吃足了苦头!(她指指索尼雅。)波列奇卡,收了多少钱啦,给我看?怎么?只有两个戈比?唉,这些卑鄙的东西!他们一个子儿也不给,只是一个劲儿跟住我们,吐舌头!这个蠢东西笑什么?(她指指人丛里的一个人。)这都是因为这个柯尔卡太不灵活,给我添了很多麻烦!波列奇卡,你要什么?用法语对我说吧,parlezmoi fran?ais〔21〕。我不是教过你嘛,你知道几句!……要不怎样表现出你们是高贵的子弟,是有教养的孩子呢,跟那些街头音乐家压根儿不一样。我们不是在街头演‘傀儡’戏的,而是唱高尚的抒情歌曲的……哦,对了!我们唱什么呢?你们老是打断我的话,可是我们……罗季昂·罗曼诺维奇,要知道,我们逗留在这儿,想找一首什么歌来唱唱——找一首柯里亚会跳舞的歌……因为,您可想而知,我们没练过这首歌,必须商量一下,好好儿排练一番,然后上涅瓦大街去,那儿上流社会的人士要多得多,我们立刻就会引起他们的注意:廖尼雅会唱《小小的农庄》……老是唱《小小的农庄》呀,《小小的农庄》呀。这首歌大家都会唱!我们应当唱一首文雅得多的歌……哦,你想出什么来了,波丽雅,你得帮助妈妈!我的记忆力,我的记忆力很坏哪,要不然,我会想起来的!真的,不应该唱《一个骠骑兵拄着军刀》〔22〕!唉,咱们用法语来唱《Cinq sous》〔23〕吧!我不是教过你们,教过的。重要的是,因为这是用法语唱的,人们立刻就会看出,你们都是贵族子弟,这会更感动人……甚至可以唱:《Malborough s’t-enva-en guerre》〔24〕,因为这完全是一首儿歌,贵族家庭里都唱这首歌,作为孩子们的催眠曲。”

Malborough s’en va-t-en guerre,Ne salt quand reviendra〔25〕…她唱起来了……“可是,不,还是唱《Cinq sous》吧!喂,柯里亚,两只手要插在腰眼里,快些,可你,廖尼雅,也要朝相反的方面转,我跟波列奇卡和唱,打拍子!”

Cinq sous, cinq sous,Pour monter notre ménage〔26〕……咳—咳—咳!(她大咳起来。)“波列奇卡,把衣服拉拉好,襻带都滑下来了。”她气喘吁吁,在咳呛中发觉了。“现在你们的举止特别要文雅大方,让大家看到你们都是贵族子弟。当时我就说,胸衣要裁得长些,而且要用两幅料子来做。索尼雅,可你那时主张‘短些,短些’,现在孩子们穿着多难看……唉,你们又哭啦!你们哭什么啊,蠢东西!喂,柯里亚,快些唱起来,快些,快些,——唉,这孩子多么讨厌!……Cinq sous, cinq sous……大兵又来了!哎,你来要干什么?”

当真,有个巡警打人丛中挤过来了,但这当儿有个穿文官制服披外套的老爷,五十来岁,神态庄严,脖子上挂着一个勋章(这使卡杰琳娜·伊凡诺夫娜很高兴,并且也影响了巡警),走过来,默默地递给卡杰琳娜·伊凡诺夫娜一张三卢布的绿色纸币。他脸上表现出由衷的同情。卡杰琳娜·伊凡诺夫娜接了钱,并且彬彬有礼地甚至毕恭毕敬地向他鞠了个躬。

“谢谢您,先生,”她高傲地说。“使我们落到这个地步的那些原因……波列奇卡,钱拿去。你看,不是有高尚慷慨的人嘛,他们都立刻向一个遭到不幸的穷苦的贵族妇女伸出了援助之手。先生,您要知道,这些贵族的孤儿们,甚至可以说有贵族的亲友……可是那位将军老爷却坐着吃松鸡……对我跺脚,因为我打扰了他……我说:‘大人,请您保护保护这些孤儿吧,您对已故谢苗·扎哈雷奇是很熟识的,因为在他去世那一天,他的亲生女儿遭到了一个最卑鄙的家伙的诬告……’这个大兵又来了!请您保护!”她向那个官吏叫喊起来。“这个大兵到我跟前来要干什么?我们已经在市民街上避开了一个,逃到这儿来……傻瓜,你要干什么!”

“在大街上不许这样。您别妨碍秩序。”

“你自己才妨碍秩序!我不是跟带着手风琴走路一样吗?你要干什么?”

“带手风琴要领执照,可您没有执照,而且你们造成那么多人围观。您住在哪儿?”

“怎么,要领执照!”卡杰琳娜·伊凡诺夫娜大叫起来。“我今天安葬了丈夫。这要领什么执照!”

“太太,太太,您可要安静,”那个官吏说话了。“咱们走吧,我送你们回家……这儿有那么多人围住了你们,这不好,您有病……”

“先生,先生,您不了解情况!”卡杰琳娜·伊凡诺夫娜叫道。“我们就要上涅瓦大街去。索尼雅,索尼雅!她在哪儿呀?她也哭啦!你们都怎么啦!……柯里亚、廖尼雅,你们上哪儿去?”她突然惊愕地大声叫道。“唉,这些傻孩子!柯里亚、廖尼雅,他们都上哪儿去呀!……”

事情是这样:柯里亚和廖尼雅被街上那么多人和疯疯癫癫的母亲的行为给吓坏了,而且又看见那个大兵要把他们抓起来押到什么地方去,他们忽然不约而同地手牵手跑掉了。可怜的卡杰琳娜·伊凡诺夫娜号叫,哭泣,奔去追赶他们。她那狂奔、哭泣和喘息的样子看起来真叫人又难受又可怜。索尼雅和波列奇卡都慌忙地跑去追赶她。

“索尼雅,去把他们叫回来,去把他们叫回来!唉,这些傻孩子,不知好歹的孩子!……波丽雅!去把他们捉回来……我不是为了你们……” 她在狂奔中绊了一跤,摔倒了。

“她跌伤了,流血啦!唉,天哪!”索尼雅大叫起来,弯下腰去看她。 人们都跑拢来了,拥挤地围成了一个圈儿。拉斯柯尔尼科夫和列别兹雅特尼柯夫最先跑到她跟前;那个官吏也赶来了;巡警也跟着跑来了,抱怨说:“哎呀——妈的!”他把手一摆,预料到这是一件麻烦的事。

“走,走!”他驱散挤集在周围的人们。

“她要死了!”有人叫喊起来。

“她发疯了!”另一个人说。

“上帝保佑!”一个女人在胸前画着十字,说。“他们把小姑娘和男孩子抓住了吗?他们被带来了,那个大女儿抓住的……唉,这些不听话的孩子!”

但是人们把卡杰琳娜·伊凡诺夫娜仔细地察看了一下后,发觉她压根儿不是像索尼雅所想象的那样在石头上撞伤的,鲜血从她的胸腔里由喉咙直涌出来,把马路染红了。

“这我知道,我见过,”那个官吏对拉斯柯尔尼科夫和列别兹雅特尼柯夫悄声说。“这是肺病;这样的咯血,人会噎死的。还不多久,我的一个女亲戚也是这样死的,咯了玻璃杯一杯半血……突然……可她马上就会死的,怎么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