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五(2 / 2)

罪与罚 陀思妥耶夫斯基 6177 字 11个月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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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几乎不省人事地倒在斯维德里加依洛夫赶忙给她挪到跟前的一把椅子上。

“阿甫陀季雅·罗曼诺夫娜,您怎么啦,醒醒吧!水端来了。您喝一口吧……”

他向她身上洒些水。杜涅奇卡哆嗦了一下,便醒来了。

“很有效!”斯维德里加依洛夫皱紧眉头,暗自低声说。“阿甫陀季雅·罗曼诺夫娜,您放心吧!您要知道,他有几个朋友。我们会救他的,会把他救出来的。您希望我把他送往国外吗?钱我有的是;船票我三天内就能弄到。至于他杀了人,他还可以做许多好事来赎罪。您放心好了。他还能成为一个伟大的人物,哦,您怎么啦?您身子觉得怎样?”

“好毒辣的人!他还在讥笑。让我走吧……”

“您上哪儿去?您要上哪儿去?”

“我去找他。他在哪儿?您知道吗?这扇门为什么锁上了?我们是从这扇门里进来的,可是现在锁上了。您什么时候把它锁上的?”

“不能大声叫嚷,让所有房间里的人都听见我们在这儿的谈话。我根本没有讥笑;这种话我简直不愿说。您这副模样上哪儿去?还是您要出卖他?您会使他发疯的,他会去自首。您要知道,已经有人监视他,盯他的梢。您只是把他出卖罢了。等一等:我见到过他,刚才跟他谈过话;还可以救他。您稍待一会儿,请坐吧,咱们一块儿想个办法。我是为这件事才叫您来的。我要跟您单独地谈一谈,好好儿想个办法。请坐吧!”

“您能用什么办法救他?难道能救他吗?”

杜尼雅坐下了。斯维德里加依洛夫也在她旁边坐下来。

“这件事取决于您,取决于您,取决于您一个人……”他双目炯炯放光,几乎嗫嚅地说。他不知所措了,甚至激动得说不出别的话来。

杜尼雅害怕起来,赶忙躲开他一点。他也浑身哆嗦起来。

“您……只要您说一句,他就得救了!我……我会救他。我有钱,又有朋友。我马上送他走,我去弄护照,去弄两张。他一张,我自己一张。我有朋友;我也有会办事的人……您愿意吗?我还要给您弄护照……也给令堂弄一张……您要拉祖米兴干什么?我也爱您……我无限地爱您!让我吻一下您的衣服的边吧,让我吻一下吧!让我吻一下吧!我不能听见您的衣服的窸嘿声。只要对我说:去做那件事,我就会去做!我什么都会去干的。不能做到的事我也会去做。您信仰什么,我也会信仰什么。我什么,什么都会干!您别看,别这样看我!要知道,您这是杀死我……”

他甚至说起糊涂话来了。他突然不知怎么了,仿佛他的脑袋被猛击了一下。杜尼雅霍地站了起来,向门口奔去。

“开门!开门!”她隔着门叫道,喊着什么人,一边用两手摇着门。“开门!难道没有人?”

斯维德里加依洛夫站了起来,清醒了。侮慢的狞笑在他那还在打颤的嘴角上慢慢地浮现出来。

“屋子里一个人也没有,”他不慌不忙地悄声说,“女房东出去了,您这样大喊大叫白费力气:只不过徒然使自己激动。”

“钥匙在哪儿?立刻开门,立刻开门,下流东西!”

“钥匙我丢了,找不到了。”

“啊?你要强奸!”杜尼雅大声叫道,脸色煞白像死人,慌忙向屋角奔去,赶紧把身边的一张小桌拖过去作掩护。她没有喊叫,但目光盯住折磨她的人,警惕地注视着他的每个动作。斯维德里加依洛夫也没有走动过一步,在屋子那一头面对她站着。他甚至保持着镇静,至少外表上是这样。可是他的脸还是煞白的。侮慢的微笑没有从他的脸上消失。

“阿甫陀季雅·罗曼诺夫娜,您刚才说‘强奸’,如果是强奸,那您自己可以看出,我就采取手段了。索菲雅·谢苗诺夫娜不在家;离卡彼尔纳乌莫夫家还很远,得穿过五间上了锁的屋子。而且我的力气至少比您大一倍。此外,我也不用害怕。因为往后您也不能控告我:您不是不愿出卖令兄吗?而且谁也不会相信您:一个女子独个儿上一个单身汉的家里去干什么?所以您即使牺牲令兄,这也不能证明什么:阿甫陀季雅·罗曼诺夫娜,要证明我强奸是很困难的。”

“卑鄙的东西,”杜尼雅怒冲冲地低声说。

“随您的便,可是您要注意,我的话还不过是作为一个建议。按照我个人的看法,您是完全对的:强奸是卑鄙行为。我只是向您指出,您的良心不会受谴责的。即使……即使您照我向您所作的建议自愿地去搭救令兄。就是说,您也不过是为环境所迫,或者屈服于暴力,如果不能不使用这个词儿的话。这点要请您考虑一下:令兄和令堂的命运都操在您的手里。我一辈子……愿做您的奴仆……我会在这里等待着……” 斯维德里加依洛夫坐到沙发上,跟杜尼雅相隔八步。杜尼雅觉得他那不可动摇的决心已经没有丝毫可怀疑的了。何况她知道他……她突然从口袋里掏出一支手枪,扳着扳机,把拿着手枪的手放在小桌上。斯维德里加依洛夫直跳起来。

“嘿!原来是这样!”他惊讶地叫道,可是脸上露出了狞笑,“啊,这会使情况整个儿改变的!阿甫陀季雅·罗曼诺夫娜,您会使事情十分有利于我!这支手枪您从哪儿来的?是不是拉祖米兴先生的?咦!这是我的手枪!好熟悉!那时我把它找得好苦呢!……我很荣幸在乡下教过您射击,不是白教的了。”

“这不是你的手枪,是玛尔法·彼得罗夫娜的。她是你杀死的,凶手!在她家里可没有你的东西。我疑心你会用手枪打死她,所以我把它拿走了。只要你敢走近一步,我起誓,我就打死你!”

杜尼雅发狂了。她准备开枪。

“哦,那么令兄呢?我出于好奇心才问您,”斯维德里加依洛夫问,还是站在原地。

“如果你要告密,那就去告吧!不许动!别走过来!我要开枪啦!你毒死了妻子。我知道,你就是凶手!……”

“那么您肯定,玛尔法·彼得罗夫娜是我毒死的?”

“是你!你自己向我暗示过;你对我谈起过毒药……我知道,你坐车去买的……你早有准备……这一定是你干的……坏蛋!”

“即使这是事实,那也是由于你的缘故……祸根归根到底还是你。”

“你胡说!我向来,向来……恨你。”

“唉,阿甫陀季雅·罗曼诺夫娜!看来,您忘记了,您在狂热的说教中怎样向我表示了好感,显得很温柔……我从您的眼神里察觉出的;您可记得,晚上,在月光下,夜莺还在唱歌?”

“你撒谎!(杜尼雅眼睛里闪烁着怒火。)你撒谎,你造谣中伤!”

“我撒谎?嗯,也许我撒谎。我撒过谎。不该对女人重提这些事情。(他冷笑了一声。)我知道,你会开枪,你这头美丽的小野兽。你开枪吧!”

杜尼雅举起手枪,脸白得像死人,下唇失了血色,颤抖着,那双乌黑的大眼睛闪射出火一样的光,直盯着他。她下定了决心,估计着距离,等待着对方的第一个动作。他从来还没见过她如此美丽。当她举起手枪的时候,她眼里闪射出来的火仿佛把他燃烧起来,他的心痛苦地揪紧了。他走上一步,枪声砰的一声响了起来,子弹在他的头发上擦过,打穿了后面的墙。他站住了,轻轻地笑起来:“被黄蜂咬了一口!对准着我的脑袋……这是什么?血!”他掏出手帕去擦掉血,一条细细的血从右边太阳穴上直淌下来;子弹大概稍微擦伤了头皮。杜尼雅放下了手枪,直瞅着斯维德里加依洛夫,不是恐惧,而是一种大惑不解的心情。她仿佛自己也弄不懂,她干了什么,发生了什么事!

“啊,您没有打中!再开一枪,我等着,”斯维德里加依洛夫悄声说,还在冷笑,但脸色显得有点儿忧郁。“大概在您扳动扳机以前,我来得及把您抓住!”

杜涅奇卡打了个寒颤,赶快扳住扳机,又举起了手枪。

“不用你管!”她绝望地说,“我起誓,我又要开枪……我要……打死!……”

“好吧……只相隔三步路,应当把我打死。您打不死……那就……”他双目炯炯放光,又向前走上两步。

杜涅奇卡开了一枪,枪没有响!

“您把子弹装得不对头。不要紧!您的手枪里还有底火。摆摆准,我等着。”

他站在她面前,离她两步远等待着,抱着非凡的决心直瞅着她,眼睛发红,眼神充满了情欲和痛苦。杜尼雅明白了,他宁死也不放她走。“那……那当然,相隔两步路,现在她会把他打死的……”

她忽然扔掉了手枪。

“扔掉啦!”斯维德里加依洛夫惊讶地说,深长地舒了口气。仿佛有个什么东西一下子从他心上掉落了,也许,这不仅仅是死亡的恐惧。这当儿,他未必会有这种感觉。他自己也不能完全确定这是一种什么感觉,这是摆脱了另一种更悲哀和更忧郁的感觉的心情。

他走到了杜尼雅跟前,一只手轻轻地搂住了她的腰。她没有反抗,但身子像一片树叶般地索索发抖,用恳求的目光瞅着他。他本想说什么,但只歪撇着嘴,一句话也说不出。

“让我走!”杜尼雅恳求说。

斯维德里加依洛夫不觉一愣:你这句话说得和刚才不一样。

“你不爱我吗?”他温和地问。

杜尼雅拒绝地摇摇头。

“那么……你不能?……永远不?”他失望地低声说。

“永远不!”杜尼雅喃喃地说。

在斯维德里加依洛夫心里发生了片刻无声的剧烈的斗争。他用难以形容的目光打量着她。他忽然放开了手,掉转身子,快步向窗口走去,在窗前站住了。

又过了片刻。

“这是钥匙!(他从外衣左边口袋里掏出一把钥匙,放在身后的桌子上,没有回过头来看杜尼雅。)拿去吧;快走!……”

他固执地望着窗外。

杜尼雅走到桌子跟前拿了钥匙。

“快走,快走!”斯维德里加依洛夫重复地说,还是一步不动,也没有掉转头去。但是“快走”这个词儿听起来像是一个可怕的音调。

杜尼雅明白这个调子的意义,她拿了钥匙,就急忙向门口走去,倏然打开门,便夺门而出。一会儿后,她发狂似的跑到了河岸上,向X桥飞奔而去。

斯维德里加依洛夫在窗前又站了三分钟;末了,他慢慢地转过身来,朝四下看看,并用手掌轻轻地摸了一下前额。一阵怪异的微笑扭歪了他的脸,这是一阵可怜的、伤心的和无力的微笑,绝望的微笑。血沾满了他的手掌,已经干了。他愤怒地看看血,接着把一条手巾浸湿,抹去了鬓角上的血迹。被杜尼雅直丢到门跟前的那支手枪突然又投入了他的眼帘。他拾起手枪,察看了一下。这是一支旧式的可以放在口袋里的小型三发手枪,里面还剩有两发弹药和一根底火。还可以发射一次。他沉吟了一下,便把手枪放入了口袋里,拿起帽子就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