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六(2 / 2)

罪与罚 陀思妥耶夫斯基 5589 字 11个月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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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为什么他忽然想了起来,不久以前,就是在他要对杜涅奇卡下手前的一小时,向拉斯柯尔尼科夫建议过,把她交给拉祖米兴保护。“真的,我当时说这番话,正如拉斯柯尔尼科夫所猜想的,主要是为了嘲弄自己。可是这个拉斯柯尔尼科夫是个坏蛋!他受尽了痛苦。往后,等到他那荒谬绝伦的言论实行了,他可能成为一个大坏蛋,可是现在他过于想活命!就这一点来说,这种人是卑鄙的。去他的,不管他怎么样,与我可不相干。”

他总是睡不着。杜涅奇卡刚才的形象渐渐地在他眼前浮现出来,他突然打了个寒颤。“不,现在应该抛开这个念头了,”他清醒过来了,想,“应该考虑别的事啦。真是又奇怪又可笑:我对任何人从来没有深仇大恨,甚至从来不想报复;但这是个坏兆头,是个坏兆头!我也不喜欢争论,也不发脾气——这也是个坏兆头!可我刚才对她许了多少诺言啊,呸,见鬼!也许她会使我的性格改变的……”他又不说话了,咬紧了牙关:杜涅奇卡的形象又在他的眼前浮现出来,和她头一次开枪的时候一模一样,她也是神色惊慌,扔掉了手枪,面如土色,望着他,因此他两次都能搂住她,而她不会举手自卫的,如果他不提醒她的话。他记起来了,在那一瞬间,他仿佛对她起了怜悯之心,仿佛觉得心揪紧了……“哎,见鬼!又是这些念头,应该把这一切抛开,抛开!……”

他已经想得打起盹来了:热病的战栗停止了;忽然,仿佛有个什么东西在被子下面他手上和脚上爬过。他不觉一怔:“见鬼,这大概是只老鼠!”他心里想,“这盘小牛肉我还摆在桌上呢……”他极不愿意掀开被子跳下床来,让身子冻僵,可是忽然又有一个使人讨厌的东西在脚上沙沙地爬过;他掀开被子,点了蜡烛。他因热病的寒颤而哆嗦起来,俯下身去察看床铺——什么东西也没有;他把被子抖了一下,一只老鼠突然跳到床单上。他扑过去捉老鼠;老鼠没有跳下床来逃走,却东钻西窜,一会儿在他的指头下面溜走了,一会儿又在他手上跑过,突然又钻进枕头下面去了;他扔掉枕头,但一刹那间他觉出,有个什么东西跳进了他的怀里,在衬衫里面他身上乱爬,爬到背上去了。他不寒而栗,并且苏醒过来了,屋子里暗沉沉的,他躺在床上,像刚才一样,裹在被子里,窗外风声怒号。“真可恨!”他恼怒地想。

他一骨碌爬了起来,坐在床沿上,背对着窗。“索性不睡了,”他下定了决心。可是从窗户那边袭来了一股冷风和潮气;他没有站起来,而把被子拉到身上裹了起来。他没有点蜡烛。他什么也不想,而且也不愿想;但是幻想却一幕接一幕地出现,一个个片断的思想没头没尾地不连贯地在脑海里闪过。他仿佛陷入了神思恍惚中。是寒冷,还是黑暗,是潮气,还是在窗外呼啸着和摇曳着树木的风,在他心里唤起了对幻想强烈的爱好和渴望——可是在他眼前浮现出鲜花来了。他想象着一片风光优美的景色;是一个阳光灿烂、暖洋洋的、几乎很热的日子,一个节日,即三一节〔24〕。一所英国式的富丽堂皇的乡村别墅,花坛都盛开着清香四溢的花朵,宅子四周是一条条田畦;门廊上爬满了蔓藤,摆满了一丛丛玫瑰;一条明亮而凉爽的楼梯铺着一条华丽的地毯,周围也摆满了插着奇花异葩的中国瓷瓶。他特别注意摆在窗口的那些盛着水的花瓶,花瓶里面都养着一束束洁白娇嫩的水仙,水仙花从那碧绿、肥壮的长茎上垂了下来,香气浓郁。他甚至不想离开这些水仙。但他上楼去了,走进了一个高敞的大厅,这儿又到处——在窗口、在通往露台的那扇敞开着的门边、在那个露台上——到处都是鲜艳的花卉。地板上都撒满了刚割下的香草,窗子都开着,一阵阵清新、凉爽的微风吹进屋子里来了,鸟儿在窗下啁啾,在大厅中间,在那些铺着白缎台布的桌上停放着一具棺木。棺木包着白绢,边缘镶着白色的厚绉边。用鲜花和叶子扎成的花缆环绕着棺木。在棺木里鲜花堆中躺着一个少女,她穿着一件白纱连衫裙,仿佛用大理石雕成的两手叠放在胸上。可是她那披散的头发,一头淡黄发,是潮湿的;头上戴着一个用玫瑰编成的花冠。她那严峻的已经僵硬的脸部侧面也仿佛是用大理石雕刻的,但是浮现在她那惨白的嘴角上的微笑洋溢着失去了稚气的、无限地悲哀和沉痛地哀诉的表情。斯维德里加依洛夫认识这个少女;这具棺木旁边没有圣像,也没有点蜡烛,也听不见诵经的声音。这个少女自杀身亡——投河自尽了。她只有十四岁,可是她的心却已碎了,这颗心因受尽凌辱而毁了,这样的凌辱吓坏了那还未成熟的、幼稚的灵魂,使她那天使般纯洁的心灵充满了不应受的耻辱,逼使她迸出最后一声绝望的喊叫。这阵喊叫在黑夜里、在一片漆黑中、在严寒砭骨中、在灰沉沉的冰雪融化的天气里、在狂风的怒号中,虽然听不清楚,但遭到了横蛮的辱骂……斯维德里加依洛夫醒来了,一骨碌爬下床来,一步跨到了窗前。他摸到了窗栓,打开了窗。一阵狂风吹进他那窄小的斗室,就像一片寒冷刺骨的霜贴住了他的脸和用一件衬衫掩盖着的胸脯。窗外大概当真像个花园,看来,也是个游乐园;大概,这儿白天也有歌手在唱歌,还有茶座。现在有水珠从树木和灌木丛上飞进窗子里来,外面一片漆黑,像在地窖里一般,所以,只能勉勉强强分辨出一些标示什么东西的黑点。斯维德里加依洛夫弯下腰,两个手肘支在窗台上,目不转睛地朝这片黑暗望了五分钟,在漆黑的夜色里传来了一阵阵隆隆炮声,接着又传来了一阵。

“啊,放号炮了!河水暴涨了,”他在心里寻思。“到早晨水就会淹没低洼的地方,泛滥到街上,淹没地下室和地窖,地下室里的老鼠都会泅出来,人们会在凄风苦雨中咒骂,浑身湿淋淋的,把自己一些破烂东西搬上顶层……现在是什么时候啦?”他一想到时间,在附近什么地方,一架壁钟仿佛一个劲儿地匆匆忙忙地滴答作响,打了三下,“哎哟,一小时后天要亮了。还等什么呢?立刻就走,一径上彼得罗夫公园去:在那儿什么地方选择一丛给雨水淋湿的大灌木,只要用肩膀一挨,千万颗水珠就会洒在你的头上……”他关上窗子走开了,点了蜡烛,穿上坎肩和外套,戴上呢帽,持着蜡烛往走廊走去,想找到睡在什么地方的一间斗室里废物和蜡烛头堆中的那个衣服破烂的人,把房金付给他,就离开旅馆。“这是最好的时间啦,没法选择更好的了!”

他在那条狭窄的长廊上走了很久,找不到一个人,他已经想大声喊叫,突然,在一个阴暗的角落里,在一口旧柜子和门之间看见了一个稀奇古怪的、好像活的东西。他持着蜡烛俯下身去,看见了一个孩子——才五岁光景的女孩子,衣服湿淋淋的,像一块湿抹布,哆嗦着,哭泣着。她仿佛并不害怕斯维德里加依洛夫,但她那对目光惊疑而呆滞的乌黑的大眼睛望着他,有时像哭了很久的孩子那样抽噎着,但是她已经不再哭泣了,甚至感到高兴了,可是,不—不,她又会突然呜呜咽咽啜泣起来的。小姑娘的脸蛋苍白而憔悴,她冻僵了,可是“她怎么会上这儿来呢?看来,她躲在这儿,已经一夜没睡觉了”。他开始盘问她。小姑娘突然变得活跃了,用儿童的语言急促地向他咿咿呀呀说起话来,说什么“妈妈”啊,什么“妈妈打”啊,什么一只茶杯被她“扎(砸)碎了”啊。小姑娘说个没完;从这些话里可以猜想到,这是个失了母爱的孩子,她的妈妈大概就是这个旅馆里的一个经常喝得醉醺醺的厨娘,她揍过她,吓唬过她;这个小姑娘把妈妈的茶杯打碎了,她吓得要死,还在晚上就逃了出来;大概在院子里什么地方躲了很久,淋着雨,最后溜到这儿来了,就躲在柜子后面,在这儿的角落里坐了一夜。由于潮湿,由于黑暗,由于怕现在她会因犯了这个过失而挨一顿揍,她哭泣着、哆嗦着。他把她抱到自己的房间里去了,让她坐在床上,给她脱去衣服。她那双赤脚上的破鞋湿得仿佛在水塘里泡了一夜似的。给她脱去了衣服后,就把她放在床上,替她盖上被子,连头都裹在被子里。她马上就呼呼地睡熟了,这以后,他又闷闷不乐地沉思起来。

“我又想管闲事了!”他断然说,突然涌起一阵痛苦而愤怒的情感。“多么荒唐!”他恼怒地拿起蜡烛,无论如何要找到这个衣服破烂的人,快些离开这儿。“哎呀,小姑娘!”他心里诅咒地想,已经打开了门,但又回头望了望小姑娘,她是不是睡熟了,睡得怎样?他小心翼翼地把被子稍微掀开。小姑娘睡得很熟,做着甜蜜的梦。她裹在被子里就暖和了,她那苍白的脸颊已经泛上了红晕。可是很奇怪:这种红晕仿佛比一般孩子脸上的红晕显得更鲜艳、更浓郁。“这是发热的红晕,”斯维德里加依洛夫心里想;这仿佛是酒后的红晕,仿佛给她喝过满满一杯酒。两片鲜红的嘴唇像火在燃烧,散发出一股热气,可这是怎么啦?他忽然觉得,她那乌黑的长睫毛仿佛在颤抖、眨动,仿佛扬起来,而那对狡猾、锐利、没有半点孩子气的眨巴着的小眼睛从睫毛下面窥视着,仿佛小姑娘并没有睡熟,而是佯装的。是的,果真如此:她咧开嘴微笑了;两边嘴角在颤动,仿佛还忍住着。可是现在她再也忍不住了;这是露齿的笑,毫不掩藏的笑;在那张毫无孩子气的脸上流露出一种无耻的、撩人的东西;这是淫荡,这是风流女子的脸,这是法国妓女的无耻的脸。瞧,那双小眼睛睁开来了:向他丢了一个火样热的无耻的眼色,在喊他,在笑……在这种笑里,在这双眼睛里,在小女孩的脸上的这种下流表情中,含有一种无限丑恶的、侮辱性的东西。“怎么!一个才五岁的小姑娘!”斯维德里加依洛夫不觉大吃一惊,低声说。“这……这是怎么回事啊?”现在她那红喷喷的脸整个儿向他扭过来了,伸出两臂……“啊,该死的东西,”斯维德里加依洛夫惊叫道,举手要揍她……可是这当儿他醒了。

他仍然躺在那张床上,还是裹在被子里;蜡烛没有点过,窗子明亮了,已经是白天了。

“做了一夜噩梦!”他恼怒地稍微支起身子,觉得浑身乏力,骨头酸痛。户外大雾弥漫,什么东西也看不清。五点钟快到了;他睡过了头!他一骨碌爬下床来,穿上还湿的短上衣和外套。他在袋里摸到了手枪,拿了出来,摆正了底火;接着又坐下来,从口袋里拿出一本笔记簿,用大写字母在惹人注目的标题页上写了几行大字。他念了一遍,就把臂肘支在桌上沉思起来。手枪和笔记簿都放在桌上手肘旁边。几只睡醒了的苍蝇停在桌上一盘没有吃过的小牛肉上。他久久地看着苍蝇,末了,用那只空着的右手去捉一只苍蝇。他捉了很久,弄得精疲力竭了,但怎么也没捉到。他终于发觉自己在干这种好笑的事,他清醒了,不觉愣了一下,站了起来,毅然决然地离开屋子走了。一会儿后,他来到了大街上。

城市上空笼罩着一片白蒙蒙的大雾。斯维德里加依洛夫循着滑溜而肮脏的用木块铺成的马路,向小涅瓦河走去。他觉得小涅瓦河里的水在夜里涨高了,仿佛看到了彼得罗夫岛、那些潮湿的小径、湿淋淋的青草、湿淋淋的树木和灌木丛,最后仿佛看到了那丛灌木……他恼怒地看起一所房子来,为的是想转移思想。大街上阒无人迹,也没有遇见一辆马车。那些色泽鲜艳的黄色小木屋看起来凄凉而又肮脏,都关上了百叶窗。寒气和潮湿侵入了他的身子,他觉得浑身发冷了。他有时看到铺子和蔬菜铺的招牌,用心地把每块招牌念了一遍。这条用木块铺成的马路已经到了尽头。他来到了一所很大的石头房子前面。一条肮脏的、冷得索索发抖的狗夹着尾巴,挡住了他的路。一个烂醉如泥的酒鬼穿着军大衣,合扑地横躺在人行道上。他把这个酒鬼打量了一下,就往前走了。他的左边隐约地闪现出一个高耸的瞭望台。“咦!”他心里想,“就是这个地方嘛,干吗到彼得罗夫岛上去?至少要有个正式的证人……”想到这个新念头,他几乎冷笑一声,就拐到X街上去了。那所有瞭望台的大房子就在这儿。在房子的那扇紧闭着的大门旁站着一个身材矮小的人,肩膀靠在大门上,裹在一件灰色的士兵大衣里,头上戴了一顶阿喀琉斯〔25〕式的铜盔。他那睡眼惺忪的目光冷冷地斜溜了一下走过来的斯维德里加依洛夫。他脸上显露出一种永远爱抱怨的悲伤的神情,犹太民族的人们脸上无一例外地都阴郁地笼罩着这样的一种神情。他们俩,斯维德里加依洛夫和阿喀琉斯,有几分钟时间都默然不语,彼此打量着。末了,阿喀琉斯觉出情况不妙:这个人并没有喝醉,却站在离他三步远的地方,一句话也不说,直瞅着他。

“哎哟,您在这儿要干什么?”他说,还是一动不动的,没有改变他的姿势。

“什么也不干,朋友,你好!”斯维德里加依洛夫回答道。

“你找错地方啦。”

“朋友,我要出国去。”

“出国去?”

“上美国去。”

“上美国去?”

斯维德里加依洛夫掏出手枪,扳住扳机。阿喀琉斯扬起了眉毛。

“哎哟,您要干什么,这儿可不是干这种玩意的地方!”

“为什么不是地方?”

“因为,你找错地方啦。”

“哦,朋友,这反正一样,这个地方很好;如果有人问起你来,你就回答说,我上美国去了。”

他把手枪抵住自己的右边太阳穴。

“哎哟,这儿不成,你找错地方啦!”阿喀琉斯慌乱起来,他的瞳孔越来越扩大。

斯维德里加依洛夫放了一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