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七(2 / 2)

罪与罚 陀思妥耶夫斯基 3929 字 12个月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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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终于跑掉了。

这一天傍晚清新、暖和而又明朗;天气一早就放晴了。拉斯柯尔尼科夫回到自己家里去了;他急匆匆地走着。他想在日落以前把事情解决。在那个时候以前,他不愿碰见任何人。他登楼上自己的屋子里去时,发觉娜斯塔西雅从茶炊旁走开,定睛凝视着他,目送他上楼。“我那里有没有人?”他心里想。他极其厌恶地仿佛看到了波尔菲里。可是走到自己屋子跟前打开门时,他看见了杜涅奇卡。她独个儿坐着,陷入了深思,大概已经等候他很久。他在门口站住了。杜涅奇卡吃惊地从沙发榻上站起来,直挺挺地站在他面前。她定睛凝视着他,流露出恐惧和无限悲痛的神情。光从这种眼神看来,他一下子就明白了,她已经全都知道了。

“我应该进去呢,还是跑掉?”他踌躇不决地问。

“我在索菲雅·谢苗诺夫娜那儿坐了整整一天;我们两个人都等着你去。我们都以为,你一定会上她那儿去的。”

拉斯柯尔尼科夫走进屋子去了,疲劳地往椅子上坐下了。

“杜尼雅,我感到精疲力竭;我很累;我只希望此刻能够控制住自己。”

他怀疑地向她投了一瞥。

“你在哪儿过夜的?”

“我记不得了;要知道,妹妹,我想要下最后的决心,好多次走近涅瓦河;这我记得。我想在那儿了结此生,可是……我的决心不够……”他嗓音低沉地说,又疑心地瞥了杜尼雅一眼。

“谢天谢地!我和索菲雅·谢苗诺夫娜两人担心的就是这件事!这样看来,你对生活还有信心:谢天谢地,谢天谢地!”

拉斯柯尔尼科夫苦笑了一下。

“我没有信心了,可我刚才跟妈妈拥抱一起,痛哭了一场;我没有信心,我要求她为我祈祷。天晓得这是怎么的,杜涅奇卡,我一点也不明白。”

“你上母亲那儿去过啦?你告诉她了吗?”杜尼雅惊恐地叫道。“难道你决心告诉她了吗?”

“不,我没有对她……说过;可是她多半知道。她夜里听到过你的梦话。我相信,她已经有一半知道了。也许我不应该去看她。甚至于为什么去看她,我也不知道。杜尼雅,我是个卑鄙的人。”

“卑鄙的人,可你甘愿去受苦!你不是要去受苦吗?”

“我甘愿去受苦。立刻就要去。是的,为了免受这个耻辱,我也想过投河自尽。杜尼雅,可我已经站在河边的时候,心里想,如果直到如今我自认为是个坚强的人,那我现在就不应该怕受耻辱,”他抢先说。“杜尼雅,这是自尊心吗?”

“罗佳,这是自尊心。”

在他那暗淡的目光里,仿佛有一道光在闪烁;他好像很高兴,因为他还有自尊心。

“妹妹,你想不到吧,我简直怕水?”他堆起一脸苦笑,瞥了一下她的脸,问。

“啊,罗佳,得了吧!”杜尼雅痛苦地扬声说。

沉默持续了两分钟光景。他埋下了头坐着,眼睛尽望着地上;杜涅奇卡站在桌子的另一头,痛苦地望着他。他霍地站了起来。

“晚了,该走了。我马上要去自首。可我不知道,我为什么要去自首。” 大滴泪珠从她两边脸颊上滚了下来。

“妹妹你哭啦,你能跟我握一握手吗?”

“你连这点也有怀疑吗?”

她紧紧地拥抱他。

“你要去受苦,难道这不是已经赎了你的一半罪吗?”她大声叫道,紧紧地拥抱他,吻他。

“犯罪?犯了什么罪?”他忽然狂怒起来,大声叫道。“我杀了一只可恶的、有害的虱子,一个放高利贷的老太婆,她对谁也没有益处,她吸穷人的血,杀了她可以赎四十桩罪,这算犯罪吗?我可不认为这是犯罪,也没有想去赎罪,为什么大家都指着我说:‘犯罪,犯罪!’现在我才明白,我的胆怯是愚蠢的,现在我已经下了决心要去受这种不该受的耻辱!只是由于自己的卑鄙和无能,也许只是为了自己的利益,我才下了这个决心,就像这个……波尔菲里所建议的!……”

“哥哥,哥哥,你说什么啊!要知道你杀了人?”杜尼雅悲痛绝望地大声叫道。

“大家都杀人,”他几乎发狂地接嘴说,“现在世界上正在流血,从前也常常血流成河,他们杀人如麻,鲜血像香槟酒一样流淌,这些人因杀人如麻竟然在卡庇托林〔26〕举行加冕,以后又被称做人类的恩人。你只要较为用心地观察一下,就能看清楚!我想为大众造福,往后做成百成千件好事来弥补这样一桩傻事,这甚至不是傻事,而只是一种笨拙的行为,因为这个主意根本不是像现在失败了的时候看起来那么傻……(一切事情一旦遭到失败,看起来都是愚蠢的!)我干这桩傻事,只不过想使自己取得一个独立自主的地位,完成第一步,弄到钱,以后一切事情就能用无比的利益来弥补……可是我,我连第一步也做不到,因为我是个卑微的人!问题就在这里!但我还是不愿用你们的观点来看问题:如果我成功了,那我就能戴上桂冠,享受荣誉,可是现在我堕入了陷阱!”

“可这不是那么回事,根本不是那么回事!哥哥,你在说些什么啊!”

“啊!这只是方式不同罢了,从美学上来看,这个方式不那么体面!嗯,我根本不明白:为什么对人们进行轰炸,进行正规的包围,是更值得尊敬的方式?胆怯在美学上是无能的初步征象!……这我从来,从来没有像现在这么清楚地意识到过,并比过去任何时候更不理解我的犯罪!我从来,从来没有比现在更坚强、更充满自信!……”

血甚至涌上了他那苍白的、倦态可掬的脸,但是发出最后一阵感叹的时候,他无意中跟杜尼雅的目光碰上了,在她的目光里,他看出她为他这么痛苦,不由地抑制住心头的激动。他感觉到,他到底使这两个可怜的女人都很不幸。这无论如何是他引起的……“杜尼雅,亲爱的!如果我有罪,请原谅我吧(虽然我是不能宽恕的,假如我有罪)。再见啦!我们不要争吵啦!我该走了,是该走的时候了。我恳求你,你别跟我走,我还得到别的地方去……现在你走吧,立刻去陪伴母亲。这是我对你的恳求!这是我对你最后的、也是最大的请求,永远不要离开她;我使她惊慌不安。她大概会受不了的:她会死掉,或者会发疯,你要陪伴她!拉祖米兴会跟你们在一起;我跟他说过了……你别为我哭:我要一辈子努力做个勇敢而正直的人,虽然我是个凶手。也许你有一天会听到我的名字,我不会使你们蒙受耻辱的,你瞧着吧;我还要让人瞧瞧……现在暂别,”他赶忙结束说,当他说着最后几个字并许下他的诺言的时候,又发觉杜尼雅的眼里含有一种奇怪的眼神。“你为什么哭得这么伤心?别哭啦,别哭啦;我们决不会永别的!……啊,对了!等一等,我忘了!……”

他走到了桌子跟前,拿起一本厚厚的蒙着灰尘的书,打开书,取出了夹在书页里用水彩颜料画在象牙上的一个小小的肖像,这就是女房东的女儿,他从前的死于热病的未婚妻,也就是那个脾气古怪、一心想进修道院去做尼姑的姑娘的肖像。他端详了一会儿这张富于表情的、病容满面的小脸蛋,吻了一下肖像,就交给了杜涅奇卡。

“关于这件事,我已经跟她谈过很多次,只跟她一个人谈的,”他沉思地说,“后来那么荒唐地实现了的事,我多半告诉过她。你别担心,”他对杜尼雅说,“她跟你一样,也没有表示赞同。我很高兴她已经不在人世。重要的,重要的是在于,现在一切会发生新的变化,会折成两半,”他忽然叫道,又烦恼不安起来。“一切的一切都会发生变化,我对那种变化有准备吗?这是我自己的愿望吗?他们说,我必须去受苦!为什么、为什么去受这些没意义的苦?服完二十年苦役后,苦难和痴愚会把我毁掉,身体会衰弱得像老头儿一样,那时我会比现在更清楚地意识到,受苦是为什么?当时我为什么要活命?为什么我现在同意去过那种生活?啊,今天,天蒙蒙亮,我站在涅瓦河畔的时候,我知道了,我是个卑鄙的东西!”

兄妹俩终于走出来了。杜尼雅很痛苦,可是她爱他!她回去了,但是走了五十来步路,又回头看了他一眼。还看得见他。可是,他走到街角上,也回过头来了;他们的目光最后一次碰上了;但是,发觉她望着他,他不耐烦地甚至恼怒地把手一挥,叫她走,而他自己就急遽地转过街角走了。

“我可恶,这我知道,”他暗自想,过了一会儿,他因为向杜尼雅做了个恼怒的手势而惭愧起来。“可是他们为什么这样爱我,既然我不配他们爱!啊,如果我是孤单单的一个人,谁也不爱我,那我决不会爱任何人!这一切事情就不会发生了!可是我很想知道,难道在未来的十五年或二十年中,我会变得很柔顺,会对人们低首下心,会在话语里常常自称为强盗吗?对,正是这样!正是这样!就是因为这个缘故,他们现在要把我流放,他们非这样做不可……现在他们在街上来来往往,就其本性来说,他们个个都是坏蛋和强盗;更糟的是,他们也是白痴!如果我的流刑获得赦免,那就会引起他们的义愤而骚动起来!啊!我多么憎恨他们啊!”

他深思起来:“有什么办法能使他终于对他们都服服帖帖地低首下心、心悦诚服!嗯,为什么不应该呢?当然,应该如此。难道二十年不断的压迫不会把我折磨死吗?水也会把石头滴穿的。既然如此,还活着干吗?既然我知道,这一切完全会像书本里所描写的那样,那么我现在去自首干吗!”

从昨天晚上起,他向自己提出这个问题也许已经有百来次,但他还是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