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第二章(2 / 2)

白痴 陀思妥耶夫斯基 4345 字 12个月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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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仆人已经断定公爵是傻瓜,但是身为将军的听差,他又觉得,继续跟来访者这样随便交谈,有失体统,尽管不知为什么他很喜欢公爵,当然,只是就某一点而言.但是从另一观点看,公爵又在他心中激起一股强烈的无名火.

"那么,将军夫人什么时候会客呢?"公爵又坐到原来的位置上,问道.

"这就不是我管的事了,您哪.夫人会客没有定规,要看是什么人.十一点钟,让时装设计师进去,至于加夫里拉.阿尔达利翁内奇,也总让他比其他人先进去,甚至还请他一起用早点.""冬天,你们的室内比国外暖和,"公爵说,"可是那儿的室外却比咱们这儿暖和,而冬天,在他们室内......俄国人因为不习惯,简直没法住.""不生火?""是的,而且房子的构造也不同,就是说,火炉和窗户都不一样.""!您到国外去很久了吗?""有四年了吧.不过,我老在一个地方待着,在乡下.""您对国内的生活不习惯了吧?""这倒是真的.您信不信,我感到奇怪的是我居然没有忘记怎么说俄语.瞧,我现在跟您说话,心里却在想:‘看来,我说得还不错.,也许,正因为这个缘故,我才说了这么多话.真的,从昨天起,我老想说俄语."""!嘿!您从前在彼得堡待过?"(仆人无论怎样自我克制,也不能对这种彬彬有礼的谈话不予理睬.)"在彼得堡?几乎完全没有,只是路过.过去,对于这里的事我一无所知,可现在听到这么多新鲜事儿,据说,原来熟悉这里情况的人,也必须从头学起,重新认识.这里关于咱们的司法制度(指俄国一八六四年的司法改革,由等级法庭改为适用于一切阶层的司法机关,司法公开,允许陪审员和律师参加.),现在有许多议论.""!......司法制度.司法制度嘛,倒的确是司法制度.国外怎么样,审判是不是比较公正?""不知道.可是关于咱们的司法制度,我倒听说过不少好话.而且,咱们这里还取消了死刑(当时,俄国并未取消死刑.过去,虽然一度在形式上取消过(一七五三—一七五四),但很快就恢复了.作者自己就曾在一八四九年因彼得拉舍夫斯基一案被判死刑.).""国外处死刑吗?""是的.我在法国见过,在里昂.施奈德带我去的.""是绞刑吗?""不,在法国都是杀头.""怎么,喊叫吗?""哪能呀!一忽儿的工夫.把人架上去,一把很大的刀就落了下来,用机器杀的,它叫断头机,又重又有力......还没来得及眨眼,脑袋就砍下来了.准备工作最叫人受不了.先是宣读判决书,然后穿上死囚服,用绳子捆绑,再架上断头台,那才叫可怕呢!人从四面八方跑拢来,连女人也跑来看热闹,虽然那儿并不喜欢女人看.""这不是女人看热闹的事.""当然!当然!怎么能让她们去看这种痛苦呢!......这犯人倒是个聪明人,无所畏惧,身强力壮,但是上了点年纪.他的名字叫莱格罗.实话对您说吧,信不信由您,他上断头台的时候都哭了,脸白得像纸一样.这怎么叫人受得了呢?难道这不是恐怖?您说,什么人会因恐惧而哭泣呢?我从来没想到,被吓哭的居然不是小孩,而是一个从来没有哭过的大人,四十五岁的大人.这一分钟,他的灵魂发生了什么变化,人们使这灵魂产生怎样的震颤啊?无非是对灵魂的侮辱罢了!圣经上说:‘不可杀人!,(见《旧约.出埃及记》第二十章,第十三节,并参见《马太福音》.《马可福音》.《路加福音》的有关章节.)那么,因为他杀了人,就该把他也杀死吗?不,这是不应该的.我看到这个已经是一个月以前的事了,可是直到现在还像在眼前一样.有四.五次,我做梦都梦见它."公爵越讲越起劲,他那苍白的脸上都泛起一层薄薄的红晕,虽然他说话仍旧很斯文.那听差同情地.有兴趣地注视着他,好像对他看不够似的;大概他也是个富于想象力和喜欢思索的人吧.

"掉脑袋的时候还好,受罪不大.""您知道吗?"公爵热烈地接口道,"这点您总算注意到了,这一切,别人也像您一样注意到了,因此发明了杀头的机器.可当时,我忽然产生一个想法:如果这样更坏,那怎么办呢?您一定会觉得这话可笑,一定会感到这话奇怪吧,其实,只要稍微想象一下,这想法就会油然而生.您想:比如说,拷打吧;这时候会产生痛苦.伤痕和肉体上的疼痛,这一切反而能够分散注意力,减少精神上的痛苦,因此你只会感到伤口疼痛,直到你死.要知道,主要的最厉害的疼痛,也许并不在伤口,而在你确凿无疑地知道,再过一小时,然后再过十分钟,然后再过半分钟,然后就现在,马上......你的灵魂就要飞出肉体,你将不再是一个人,而这是确凿无疑的,主要就是这个确凿无疑".当你把脑袋放在刀子下面,听见刀子在你头上即将嗤溜一声落下来的时候,这四分之一秒钟才是最可怕的.你知道吗?这并不是我个人的幻想,许多人都是这么说的.我非常相信这话,所以才把我的意见直率地告诉您.因为他杀了人而杀他,这是比犯罪本身大得无可比拟的一种惩罚.根据死刑判决而杀人,这比强盗杀人更可怕,而且可怕到无可比拟的程度.强盗杀人,夜里杀,在林子里杀,或者用别的法子杀,这个被杀的人,直到最后一刹那,一定还抱有能够得救的希望.一个人即使喉管被割断了,他还是希望或者逃跑,或者请求饶命,这样的例子并不少见.一个人抱着这最后一点希望,即使去死,也会感到容易十倍,可是现在,连这最后一点希望都被剥夺了,而且被剥夺得干干净净;这里有判决书,已经铁板钉钉,无可幸免,可怕的痛苦全在这里,世界上再没有比这更痛苦的了.您若是把一个士兵带来,让他在打仗的时候面对大炮,然后向他射击,他总还有一线生还的希望,但是如果您向这个士兵宣读斩无赦的判决书,他非发疯或者痛哭流涕不可.谁能说人类的天性足以忍受这样的痛苦而不发狂呢?为什么要有这种丑恶的.不必要的.徒劳无益的对人的心灵的ling辱呢?也许有这样的人,向他宣读了判决书,让他痛苦一阵,然后又对他说:‘走吧,你被赦免了.,如果有这样的人,也许他倒可以出来说说他当时的感受(作者在这里谈的是他的切身感受:他曾因彼得拉舍夫斯基案被判死刑,在绑赴刑场执行枪决时,获赦,改判四年苦役.六年军役.).关于这种痛苦和这种恐怖,连基督也曾说过(参见《马太福音》第二十六章第三十八.三十九节;《路加福音》第二十二章第四十四节.).不,对人决不能这样做!"这听差虽然不能像公爵那样把这一切统统用言语表达出来,但是,当然,虽然不是全部,公爵的主要意思,他还是懂得的,这从他那深受感动的脸便看得出来.

"如果您确实非常想抽烟的话,"他说,"我看也行,不过要快点.我怕将军会突然有请,您又不在.瞧,那边那个小楼梯旁有一扇门,看见了吧.您走进门去,右边有个小屋:那里可以抽烟,不过请您把气窗打开,因为这不好......"但是,公爵没有来得及出去抽烟.一个年轻人手里拿着公文忽然走进了前室.听差上前给他脱去皮大衣.年轻人乜斜着眼睛,瞅了一眼公爵.

"加夫里拉.阿尔达利翁内奇,"那听差开始悄悄地.几乎亲昵地说道,"据说,这人叫梅什金公爵,是夫人的亲戚,他乘火车从国外回来,手里还拿着包袱,不过......"因为听差开始耳语,下面到底说什么公爵就听不清了.加夫里拉.阿尔达利翁诺维奇很用心地听着,还十分好奇地不时看看公爵,最后他不再听下去,忍不住走到公爵面前.

"您就是梅什金公爵?"他非常亲切和非常有礼貌地问道.这是一位十分英俊的年轻人,约莫二十八岁,身材颀长,头发金黄,中等个儿,蓄着拿破仑式的小胡子(指法国皇帝拿破仑三世(一八○八—一八七三)蓄的胡子.),有一张聪明的.非常漂亮的脸.不过他的笑容,虽然看上去很亲切,却有点令人莫测高深;他微笑时露出的牙齿,像珍珠一般,也显得太整齐了点;他的目光虽然显得很愉快.也显得很诚恳,但却似乎咄咄逼人.

"当他一个人的时候,决不会这么看人的,大概也从来不笑,"公爵不知为什么产生了这样的感觉.

公爵尽可能三言两语地说明来意,就像在此以前他向仆人和更早一些时候他向罗戈任说明的情况一样.这时候,加夫里拉.阿尔达利翁诺维奇似乎想起了一件事.

"这人该不是您吧?"他问道,"一年以前,或者更近一些,有人写过一封信来,好像是从瑞士寄来的,寄给叶利扎韦塔.普罗科菲耶芙娜.""正是鄙人.""那么这里是知道您的,也一定记得您.您想谒见将军大人吗?我这就去禀报......他马上就有空.不过您最好......最好先枉驾到接待室去......他怎么能坐在这里呢?"他厉声问听差.

"我说了,这先生不肯嘛......"这时候,书房的门突然拉开了,一位军人手提公文包,一面大声说话,一面鞠躬告辞,从里面出来.

"你来啦,加尼亚?"书房里有人叫道,"进来吧!"加夫里拉.阿尔达利翁诺维奇向公爵点了点头,匆匆走进书房.

过了两分钟左右,门又开了,传来加夫里拉.阿尔达利翁诺维奇宏亮而又和蔼可亲的声音:"公爵,请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