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第一章(2)(1 / 1)

白痴 陀思妥耶夫斯基 3409 字 10个月前

"什么?这么说,所做的一切,......一切都不是俄罗斯的?"希公爵不同意道.

"不是民族的;虽然做法是俄国式的,但不是民族的;我国的自由派不是俄国的自由派,我国的保守派也不是俄国的保守派,无一例外......请相信,我们的民族决不承认地主和学生所做的一切,无论现在还是将来......""这倒是妙论!如果这么说是严肃的,您怎么能发表这种奇谈怪论呢?我决不能容忍有关俄国地主的这种有悖常理的论点;而且您本人就是俄国地主,"希公爵热烈反对道.

"要知道,我所说的俄国地主,并不是您所理解的俄国地主.这是一个可敬的阶层,仅从我也属于这一阶层便可想见;特别是现在,这一阶层已不复存在的时候......""难道我国文学也毫无民族的东西吗?"亚历山德拉.伊万诺芙娜打断他的话道.

"对于文学,我是门外汉,在我看来,连俄国文学也全部不是俄国的,当然罗蒙诺索夫.普希金.果戈理除外.""第一,这就不少,第二,其中一人来自民间,其他两人就是地主,"阿杰莱达笑道.

"完全正确,但是不要高兴得太早.因为迄今为止,所有俄国作家中也只有这三人还能够每人说出一些的确属于他自己的.本人的.不是从别人那儿鹦鹉学舌得来的东西,单凭这一点,这三人也就立刻成为民族的了.俄国人中只要有人说出.写出或做出某种自己的.与他自己不可分割的.不是鹦鹉学舌得来的东西,这人就必定会成为民族的,尽管他的俄国话也许说得不地道.我认为这是一条公理.但是我们开始谈的并不是文学,我们开始谈的是社会主义者,并由社会主义者而生发出整个话题;于是我就肯定地说,我国没有一个俄国的社会主义者,现在没有,过去也没有,因为我国的所有社会主义者也来自地主或者学生.所有那些臭名昭著.招摇撞骗的社会主义者,无论是我国本土的还是来自外国的,无非是一些农奴制时代地主出身的自由派.你们笑什么?你们不妨把他们写的书拿出来,把他们的学说,把他们的回忆录拿出来,我虽然不是文学评论家,但是我可以给你们写一篇鞭辟入里的文学评论,我要明如白昼.一清二楚地证明给你们看,他们所写的书本.小册子.回忆录中的每一页,都首先出自一个俄国前地主的手笔.他们的恼恨.愤怒和俏皮话,都是地主式的(甚至还是法穆索夫(格里鲍耶陀夫的剧本《智慧的痛苦》中的俄国地主.)以前的地主!)他们的欢欣.眼泪,真正的.也许还是真诚的眼泪,也无非是一个地主流下的眼泪!一个地主或者学生流下的眼泪......你们又笑了,您也笑了,公爵?您也不同意我的观点?"的确,大家都笑了,公爵也微微一笑.

"我还无法直截了当地回答您,我同意还是不同意,"公爵说道,突然收敛了笑容,打了个哆嗦,那副模样活像一个被当场捉住的中学生,"但是我向您保证,我正在兴味盎然地聆听足下的高论......"他说这话的时候,差点没上气不接下气,甚至脑门上都冒出了冷汗.这是他坐在这里迄今为止所说的第一句话.他曾经想看看四周,但又不敢造次;叶夫根尼.帕夫洛维奇发现了他的这一微妙的神态,微微一笑.

"诸位,我要告诉你们一件事实,"他又用原来的腔调接着说道,即一方面似乎异常昂奋和激烈,同时又似乎在嘲笑自己说的话,"对于这一事实的观察,甚至发现,我认为是我立的一大功劳,甚至只应当归功于我一个人;起码关于这一问题,还没有在任何地方说过或者写过.这一事实道出了我所说的那类俄国自由主义的全部本质.第一,何谓自由主义,如果泛泛而论,无非是攻击(攻击得合理还是错误......这是另一个问题)现有的社会秩序.是不是这样呢?好,我所举的这一事实正在于说明,俄国的自由主义并不是攻击现存的社会秩序,而是攻击我们这个社会最本质的东西,攻击我们的社会本身,而不是仅仅攻击秩序,不是仅仅攻击俄国的秩序,而是攻击俄国本身.我所说的自由派居然发展到否定俄国本身,也就是敌视和鞭挞自己的母亲.俄国每发生一件不幸和挫折,都会使他欢天喜地,几乎是兴高采烈(暗指屠格涅夫.参看作者一八六七年八月二十八日给迈科夫的信.).他仇恨民间的风俗习惯,仇恨俄国的历史,仇恨一切.如果硬要替他辩护的话,那就只能说他不明白他在做什么,他以为他对俄国的仇恨就是最大最好的自由主义(噢,你们将会在我国常常遇到一种其他人对他拍手叫好的自由派,其实他不过是最荒唐.最迟钝.最危险的保守派,而且他自己还不知道!)还在不多久以前,我国的某些自由派居然把这种对俄国的仇恨几乎当作是对祖国的真正的爱,甚至还自吹自擂地说什么,他们比别人看得更清楚什么是爱国;但是现在他们已经比较露骨了,甚至把‘爱国,二字也引以为耻,甚至把‘爱国,这一概念也当作有害的和渺不足道的东西给清除和取消了.这一事实是确凿的,我坚持这一观点,但是......总有一天,我们必须把真理简单而又坦率地完全说出来;但是,与此同时,这一事实,自古迄今,无论何时何地,在任何一个民族里都没有,也不曾有过,由此可见,这一事实是偶然的,是会转瞬即逝的,这,我同意.任何国家都不会有那种仇恨自己祖国的自由派.可是又该怎样来解释我国发生的这一切呢?只能用我们过去用过的办法来解释,即俄国的自由派至今还不是俄国的自由派;我看,除此以外,别无解释.""我把你说的一切只能当作玩笑,叶夫根尼.帕夫雷奇,"希公爵一本正经地反驳道.

"我没有见过所有的自由派,因此不敢妄下断语,"亚历山德拉.伊万诺芙娜说,"但是我听了您的想法后感到很气愤:您把个别现象上升为普遍规律,因此是诬蔑.""个别现象?啊!这话真是掷地有声啊,"叶夫根尼.帕夫洛维奇接口道."公爵,足下有何高见,这是个别现象吗?""我也应该说,我孤陋寡闻,很少跟......自由派打交道,"公爵说,"但是我觉得您的话可能有几分道理,至于您刚才说的那种俄国的自由主义,的确一部分人有仇恨俄国的倾向,而不仅仅是仇恨它的社会制度.当然,这只是一部分人......到于说全体,这样说自然有欠公允......"他因难于措词没有把话说完.尽管他内心很不平静,但是他对谈话还是非常感兴趣的.公爵有一个特点,就是非常淳朴,无论他注意听他感兴趣的问题,还是别人向他提问时他所作的回答,他的态度都非常淳朴.他的脸上,甚至在他身体的姿势上,似乎都反映出他的这种朴实无华和相信他人决不会嘲笑他和讽刺他.虽然叶夫根尼.帕夫洛维奇在跟他说话时总带有几分异样的讪笑,他的这种作风由来已久,可是现在,听了公爵的回答以后,他却立刻收敛起笑容,很严肃地看了看他,好像根本没有料到他会这样回答似的.

"是吗......不过您说得多奇怪呀,"他说道,"您是在当真严肃地回答我的问题吗,公爵?""难道您不是在严肃地问我吗?"公爵诧异地反问.

大家都笑了.

"要相信他的话,"阿杰莱达说,"叶夫根尼.帕夫雷奇一向喜欢拿大家寻开心!您知道,他有时候说话是非常严肃的.""我看,这种谈话很枯燥,根本不应该谈它,"亚历山德拉不客气地说,"本来想出去散步......""咱们走呀,这夜多美啊!"叶夫根尼.帕夫洛维奇叫道,"但是,为了向诸位证明,我这次说话非常严肃,我主要是为了向公爵证明这一点(公爵,您的话使我很感兴趣,我向您发誓,我决不是表面上的那种空虚的人,虽然我确实是一个空虚的人!)此外......如果诸位不介意的话,我出于个人好奇,还要向公爵最后提一个问题,咱们说完这事就结束.这问题好像存心似的,两小时前就钻进了我的脑子(公爵,您瞧,有时候我也会思考严肃的问题);这问题我已经解决了,但是让我们来看看,公爵对此有何高见.刚才大家谈到‘个别现象,,这话在我国含义深长,而且经常可以听到.前不久,大家都在谈到和写到一个......年轻人一举杀死六个人的可怕的凶杀案,又谈到一位律师的奇怪的辩护词,说什么罪犯处在穷困情况下,也就自然而然会想到去杀这六个人(指本书第二部讲到的戈尔斯基一案.类似的辩护词刊载在俄国自由派办的报纸《呼声报》(《ГОЛОС》),一八六八年五月十四日第一三三号上.).这不是他的原话,但意思好像没错,或者大意如此.据我个人看来,这位辩护律师在宣布这一奇怪的看法的时候,一定自以为他说的是当代所能说出的最自由主义.最人道和最先进的思想.嗯,足下对此有何高见:对于概念和信念的这种曲解,而且居然有人会对这类事情产生如此歪曲和如此引人注目的观点,这是个别现象呢,还是普遍现象?"大家哈哈大笑起来.

"个别现象,当然是个别现象,"亚历山德拉和阿杰莱达笑道.

"叶夫根尼.帕夫雷奇,请允许我提醒你,"希公爵补充道,"你开的这玩笑是不是太陈腐了呢?""足下有何高见,公爵?"叶夫根尼.帕夫洛维奇没听完他的话,就发觉列夫.尼古拉耶维奇公爵向他投来一瞥好奇而又严肃的目光."您觉得这是个别现象呢,还是普遍现象?我承认,这问题我是特意给您想出来的.""不,不是个别现象,"公爵虽然低声,但却坚定地回答.

"哪能呢,列夫.尼古拉耶维奇,"希公爵不无遗憾地叫道,"难道您看不出来,他在存心找您的话把吗;他在挖空心思地取笑您,就想抓住您的笑柄.""我认为,叶夫根尼.帕夫雷奇说话是严肃的,"公爵的脸红了,垂下了眼睑.

"亲爱的公爵,"希公爵接着说道,"您回想一下,大约三个月前吧,有一次我们在一起说过的话;我们俩提到,在我们新成立的年轻法院里,可以说人才辈出,已经出现了许多卓有才华的辩护律师(俄国在上世纪的六.七十年代,曾对俄国司法改革(一八六四)后的律师制度进行过激烈的辩论,作者认为当时有些律师在法庭上的辩护,是典型的狡辩.)!而陪审员所作的裁决又多么英明!您对此是多么高兴啊,当时,我又多么为您的高兴而高兴......我们说,真令人自豪......而这个措词欠当的辩护词,这类奇怪的论据,当然是一种偶然现象,只是千千万万之中的极其个别的现象."列夫.尼古拉耶维奇公爵想了想,虽然声音很低,甚至还好像怯生生地,但却十分坚定地答道:"我只是想说,在我国,对观念和概念的曲解(诚如叶夫根尼.帕夫雷奇所说),是屡见不鲜的,不幸,这不是个别现象,而是非常普遍的现象.如果这种曲解不是这样普遍的话,或许也就不会发生这类令人发指的罪行了......""不会发生这类令人发指的罪行?但是我敢肯定,跟这一模一样的罪行,也许还更可怕,过去也屡见不鲜,而且永远会有,不仅我国有,而且到处都有,我看,这类行凶作案还会长时间地不断重演.区别在于,我国过去较少将这类案例公诸于众,现在则公开谈论,甚至在报上加以披露,因此给人一种错觉,好像这些罪犯现在才开始出现似的.您的错误也就在此,这是一种非常天真的错误,公爵,我不骗您,"希公爵嘲弄地微微一笑.

"我也知道,同样可怕的罪行过去也非常多;不久前,我到过许多监狱,认识了一些罪犯和被告.甚至还有比这主儿更可怕的罪犯,他们分别杀死过十个人,而且毫无悔罪之意.但是我也同时看到这样一点:即使最怙恶不悛和最无悔罪之意的凶犯,也知道他是罪犯,也就是说,他从良心上认为他做得不对,虽然他毫无悔罪之意.而且他们当中每个人都如此;可是刚才叶夫根尼.帕夫雷奇讲到的那些人,却不肯承认自已是罪犯,反而自以为他们有权......甚至自以为做得很对,也就是说,想法大致如此.我看,最可怕的差别也就在这里.请注意,这些人都是青年,这种年龄最容易受观念歪曲的影响,也最没有防卫能力."希公爵已经不笑了,他困惑地听完了公爵的宏论.亚历山德拉.伊万诺芙娜早就想说些什么,但是她没有开口,仿佛有个特别的想法使她欲言又止似的.至于叶夫根尼.帕夫洛维奇,他简直十分诧异地看着公爵,而且这次已经毫无嘲笑之意.

"先生,您为什么这样惊讶地看着他,"利扎韦塔.普罗科菲耶芙娜突然插嘴道,"难道他就比您笨,不能跟您一样思考问题吗?""不,您哪,我不是这个意思,"叶夫根尼.帕夫洛维奇说,"不过,我倒要请问,公爵(请恕冒味),既然您看到并发觉了这一点,您怎么(再一次请您原谅)在这桩奇怪的案例中......也就是前几天发生的那桩......布尔多夫斯基(好像叫这个名字吧)一案中,您怎么就没有发现对观念和道德信念的同样的歪曲呢?要知道,那是一模一样,同样的肆意歪曲啊!我当时就觉得,您似乎完全没有注意到这一点.""我说先生,"利扎韦塔.普罗科菲耶芙娜激动地说,"我们大家都注意到了,并且坐在这里,向他大吹大擂,可是他今天却收到了一封信,是他们中间那个首要人物写来的,也就是脸上长粉刺的那个,你记得吗,亚历山德拉?他在信中请求公爵原谅,虽然用的是他自己那种道歉方式,并且告诉他,他已经抛弃了当时唆使他这么干的同伙,......你记得吗,亚历山德拉?并且说,他现在更相信公爵的话.而我们还没有收到过这样的信,虽然我们无师自通,在这里趾高气扬,不把他放在眼里.""而且伊波利特刚才也搬到我们的别墅来住了!"科利亚叫道.

"怎么!已经来了?"公爵不安起来.

"您跟利扎韦塔.普罗科菲耶芙娜前脚刚走,他后脚就来了;我帮他搬来的!""哼,我敢打赌,"利扎韦塔.普罗科菲耶芙娜又激动起来,完全忘了她刚才还夸奖公爵来着,"我敢打赌,他昨天肯定进城爬上阁楼去找他,跪在地下,恳求他原谅,请这个爱发脾气的混帐东西赏光,搬到你这儿来住.你昨天是不是进城了?你方才不是还承认了吗?到底去还是没有去?你有没有下跪?""根本没有下跪,"科利亚叫道,"恰好相反:伊波利特昨天拉着公爵的手,亲吻了两次,我亲眼看见的,他们之间的误会也就这么消除了,此外,公爵也只是说,如果他搬到别墅去住,病状会减轻些,伊波利特也就立刻同意等他的病好点了就搬过来住.""您用不着,科利亚......"公爵站起来,拿起帽子,喃喃道,"您干吗讲这个呢,我......""您上哪?"利扎韦塔.普罗科菲耶芙娜阻止道.

"您放心,公爵,"兴高采烈的科利亚接着说道,"您别去打搅他了,他一路来,累了,睡着了;他很高兴;您知道吗,公爵,我看,你们今天不见面会好得多;甚至可以拖到明天,不然的话,他又会难为情的.他今天上午还说,已经整整半年了,他没有感到身体像今天这样好过,人也这样精神;甚至咳嗽也轻多了,减少了一大半."公爵注意到阿格拉娅忽然从自己坐的地方走出来,走到桌子跟前.他不敢看她,但是他整个身心都感觉到她此刻正在看他,也许神情还很威严,她那乌黑的眼睛里一定充满了愤怒,而且面红耳赤.

"尼古拉.阿尔达利翁诺维奇,我觉得您大可不必带他上这儿来,如果您说的是那个生痨病的,当时痛哭流涕,请我们去参加他的葬礼的年轻小伙子的话,"叶夫根尼.帕夫洛维奇说道,"他当时那么娓娓动听地谈到邻楼的那堵墙,我敢肯定,他现在一定又要思念这堵墙了.""这倒是真的:跟你大吵大闹,大打出手之后,便扬长而去,好像就没事儿了."利扎韦塔.普罗科菲耶芙娜说罢,便煞有介事地把针线筐往身边挪了挪,她忘了大家都已经站起身来,要出去散步.

"我记得,他那天对这堵墙自吹自擂了一番,"叶夫根尼.帕夫洛维奇又接口道,"似乎没有这堵墙他就无法在巧舌如簧中死去,而他是非常想鼓起如簧之后,在娓娓动听中死去的.""那又怎么样呢?"公爵喃喃道,"如果您不想原谅他,他也就只能在您不原谅他的情况下死了......现在,他搬到这里来住,是为了这片树木.""噢,就我来说,我原谅他的一切;您可以把这话转告他.""这事不应该这么来理解,"公爵低声而又似乎不很乐意地答道,他继续看着地板上的某个点,并不抬起眼睛,"您也应该同意接受他对您的原谅.""这跟我有什么关系?我有什么对不住他的地方?""您不明白就算了......不过您心里是明白的;他那天想......祝福你们大家,并得到你们的祝福,就这些......""亲爱的公爵,"希公爵跟在座的某些人交换了一下眼色,赶紧小心翼翼地接口道,"人间天堂不是轻易能够达到的;可是您却把希望有点寄托在这个天堂上;天堂是可望而不可即的东西,公爵,比您那美好的心灵所想望的要难于达到得多.我们最好不要再幻想了,不然的话,我们也许会无地自容的,到那时......""咱们去听音乐吧,"利扎韦塔.普罗科菲耶芙娜生气地从坐位上站起来,断然说道.

随她之后,大家也都站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