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上......够了......我要躺下.我要为太阳的健康喝口酒......我要,我要,别管我!"他从桌上迅速抓起酒杯,从原地一个箭步冲了出去,转眼之间就到了凉台的出口处.公爵本想跟他跑出去,但是无独有偶,偏偏在这当口,叶夫根尼.帕夫洛维奇向他伸出手来,跟他告别.过了一秒钟,凉台上突然发出一片惊叫.紧接着,慌乱的时刻便来临了.
原来,发生了这么一件事:
伊波利特走到凉台出口的紧边上的时候,便停了下来,左手拿着酒杯,右手插在右侧的大衣口袋里.凯勒尔后来肯定说,伊波利特还在这以前就一直把手插在右边的口袋里,当时,他正跟公爵说话,左手抓住公爵的肩膀和领子,据凯勒尔说,插在口袋里的这只右手,似乎一开始就引起他的疑心.不管怎么说吧,凯勒尔心里的某种不安,促使他紧随伊波利特之后跑了出去.但是连他也措手不及.他只看见,在伊波利特的右手,忽然有什么东西一亮,而且就在这一刹那,一把小型的袖珍手枪紧紧顶住了他的太阳穴.凯勒尔一个箭步冲过去抓住了他的手,但是就在这一刹那,伊波利特扣动了扳机.发出一声刺耳的.滞涩的扳机扣动声,但是没有听见随后的枪响.当凯勒尔一把抱住伊波利特的时候,伊波利特便倒在了他的怀里,似乎失去了知觉,也许他真的以为他已经被打死了.手枪已经抓在凯勒尔的手里.有几个人上前搀起伊波利特,端来了椅子,让他坐下,大家走过来把他团团围住,问长问短,又叫又嚷.大家都听到了扳机的扣动声,但是大家又都看到连皮也没有碰掉一块的那个大活人.伊波利特自己也坐在那里,不明白究竟出了什么事,他用莫名其妙的目光来回看着他周围的人.就在这时候,列别杰夫和科利亚跑了进来.
"没打响?"周围的人七嘴八舌地问.
"也许,没装火yao吧?"另一些人猜测.
"装了!"凯勒尔检查着手枪,宣布道,"不过......""当真没打响?""根本就没火帽,"凯勒尔告诉大家.
随后的狼狈场面简直一言难尽.最初的普遍恐惧,开始被一片哄笑声所代替;有些人甚至放声大笑,从中找到一种幸灾乐祸的快感.伊波利特歇斯底里地号啕大哭,绞着手,跑到所有人面前诉说,甚至跑到费德先科面前,用两手紧紧抓住他,向他赌神发咒,说他忘了,"完全无意地,并非故意地忘了"放火帽了,说什么"这些火帽不全在这里吗,就在坎肩的口袋里,大约有十枚"(他拿出来给周围所有的人看),他之所以没有预先放进去,是因为怕手枪放在口袋里无意中走火,他自以为,需要的时候,临时装也来得及,谁知道一下子竟忘了.他跑过去找公爵,找叶夫根尼.帕夫洛维奇,又向凯勒尔苦苦哀求,请他把手枪还给他,说他要立刻向大家证明,"他的名誉,名誉"......说他现在已经"名誉扫地了!......"他跌倒在地,终于真的失去了知觉.大家把他抬进了公爵的书房,列别杰夫的酒也完全醒了,他立刻派人去请大夫,他自己则跟女儿.儿子.布尔多夫斯基和将军一起留在病榻旁,伺候病人.当把失去知觉的伊波利特抬出去以后,凯勒尔往房间中央一站,一字一顿.掷地有声地当众宣布:"诸位,你们当中,如果有谁当着我的面,再一次怀疑,火帽是故意忘了放进去的,并且硬说,这位不幸的年轻人不过在演戏,那么你们当中的这家伙就别怪我对他不客气了."但是没人答理他.客人们终于三三两两和急急忙忙地走了.普季岑.加尼亚和罗戈任也一起走了出去.
公爵觉得很诧异,叶夫根尼.帕夫洛维奇竟改变初衷,不加说明地就要走了.
"您不是想等大家走了以后跟我谈谈吗?"他问他.
"没错,"叶夫根尼.帕夫洛维奇说,他突然又坐到椅子上,让公爵坐到自己身旁,"但是,现在我又临时改了主意.对您实说了吧,我有点心神不定,而且您也是这样.我的思想全乱了;此外,我想跟您说明的那事,对于我非常重要,对您也一样.您瞧,公爵,我想,一生中哪怕就做这一次完全光明磊落的事呢,就是说,我完全没有见不得人的想法,但是我觉得,我现在,也就是当前,我还无法做出这种完全光明磊落的事,您大概也是这样......所以......这事......咱俩还是以后谈吧.我现在要到彼得堡去待两天,如果我们能再等三.两天,事情也许会明朗些,无论对于我,对于您,都有利."他说到这里又从椅子上站起来,因此让人纳闷,那他刚才又何必坐下去呢.公爵也觉得,叶夫根尼.帕夫洛维奇似乎心存不满,肝火很旺,神态也似有敌意,他的眼神也跟方才完全不同了.
"顺便问问,您现在要去看那个内心十分痛苦的人吗?""是的......我怕,"公爵说.
"甭怕;肯定能活六.七个星期,甚至说不定待在这里病还会好起来.但最好还是明天让他滚蛋.""也许真是我从后面轻轻地推了他一把,因为......我一言不发;他大概以为我也在怀疑他不会开枪自杀吧?您对此有何高见,叶夫根尼.帕夫洛维奇?""绝无此事.您居然会操心这样的事,您的心也太好了.这事我倒听说过,但从来没有亲眼目睹,一个人会因为别人夸奖他,或者因为别人没夸奖他干这种事,狠下一条心,存心要自杀.主要是我不相信一个生性懦弱的人会这样坦率!说到底,明天还是让他滚蛋得了.""您觉得,他会再次自杀吗?""不会的,现在决不会自杀了.不过,您倒要提防咱们那些土生土长的拉赛奈(拉赛奈.彼得—法朗苏阿(一八○○—一八三六)—法国上世纪三十年代轰动一时的刑事案中的主犯;杀人凶手,行凶手段极其残忍.作者在《罪与罚》和《少年》的草稿中曾提到过拉赛奈的名字.他曾将此案经过,加上他本人作的序,刊载在一八六一年的《时代》杂志上.)!再说一遍,犯罪是这类无能.急躁而又贪婪的宵小之徒司空见惯的避难所.""难道他是拉赛奈?""本质一样,虽然也许扮演的角色不同.您会看到的,如果这位先生不会一下子杀死十个人才怪,而且仅仅为了开‘玩笑,,就像方才他在《说明》里念到的的那样.现在,他的这些话一定会使我夜不贴席.""您也许过虑了吧.""公爵,您真叫人纳闷;您不相信,他现在会杀死十个人吗?""我害怕回答您这个问题;这一切太奇怪了;不过......""好吧,悉听尊便,悉听尊便!"叶夫根尼.帕夫洛维奇怒气冲冲地结束道,"再说,您这人胆子很大;不过,您自己可别掉进这十个人的数目里去呀.""八成,他任何人也不会杀,"公爵若有所思地望着叶夫根尼.帕夫洛维奇说.
叶夫根尼.帕夫洛维奇发出一声冷笑.
"再见,该走了,您注意到了没有,他嘱咐把他的自白书副本交给阿格拉娅.伊万诺芙娜保存?""是的,我注意到了,而且......正在考虑此事.""这就对啦,万一有十个人因此而毙命的话,"叶夫根尼.帕夫洛维奇又笑起来,边笑边走了出去.
一小时后,已是凌晨三点多,公爵走进了公园.他本来想在屋里假寐片刻,但是因为心跳得很厉害,睡不着.不过,屋里的一切都已安排好了,大家也尽可能地平静了下来;病人睡着了,大夫来后,宣布说,没有任何特别的危险.列别杰夫.科利亚.布尔多夫斯基就睡在病人住的房间里,以便轮流守护;因此丝毫不用担心.
但是,公爵心头的不安每分钟都在增加.他在公园里彳亍,心不在焉地望着自己周围,当他走到游乐场前面的小广场上,看到一排空空的长椅和乐队的乐谱架时,他惊奇地停了下来.这地方使他心有余悸,不知道为什么他觉得这地方非常不像样子.他从那儿往回走,顺着昨天跟叶潘钦家母女走到游乐场去的那条道,一直走到那个指定的约会地点......那张绿色长椅旁,他在椅子上坐了下来,蓦地纵声大笑,笑声刚停,他又立刻对自己的傻笑异常愤怒.他的心头仍充满悲哀,他想离开这里......但是又不知道到哪儿去好,一只小鸟,正在他头顶的树上唱歌,他用眼睛在树叶间寻找它;突然,小鸟从树上振翅飞走了,就在这时候,他不知道为什么不由得想起了伊波利特写的"在炽热的阳光下"的那只"小苍蝇","他知道自己的地位,而且是人间歌队的参加者,只有他一个人是不足月的早产儿."这句话还在当时就使他很吃惊,他现在又想起了这事.一件早被遗忘的往事开始在他心头蠕动,蓦地豁然开朗,往事如画.
这事发生在瑞士,他在国外就医的第一年,甚至还在最初几个月.当时他还完全是白痴,连话都说不好,有时候简直弄不清别人要他干什么.有一天,在一个阳光明媚的日子,他信步走进山里,来回踯躅,走了很久,心头有一个痛苦的,但却怎么也想不明白的念头.他面前是灿烂的天空,山下是湖泊,周围是一大圈亮亮的.无穷无尽的地平线,无边无际.他看了很久,心头很痛苦.他现在想起,当时他曾伸出两手,伸向那些明亮的.一望无际的蓝天,潸然泪下.使他感到痛苦的是,对于这一切,他完全是局外人.这算什么人间宴席?这算什么万古不变的伟大节日,这节日没有穷尽,很早以前,从童年时代起,他就一直对它心向神往,可是他怎么也没法恭与盛会.每天早晨都升起同样的灿烂的太阳;每天早晨,瀑布上都闪出一片彩虹,每天傍晚,那儿,在远处,在天边,一座高高的雪山被夕阳染红,腾起一片紫红色的火焰;每只"小苍蝇都在他身旁的炽热的阳光下嗡嗡地叫,它是这整个人间歌队的参加者:它知道自己的地位,热爱自己的地位,并且感到幸福";每棵小草都在生长,并且感到幸福!一切都有自己的路,一切都知道自己的路,唱着歌去,又唱着歌来;只有他一个人什么也不知道,什么也不明白,既不明白人,也不明白声音,对于一切,他都是局外人,都是不足月的早产儿.噢,当时他当然说不出这样的话来,也提不出这样的问题;他像聋哑人似的默默忍受着煎熬;但是他现在觉得,他当时就曾说过这一切,说过这些同样的话,至于说到"小苍蝇"云云,那是伊波利特从他那里,从他当时说的话和流的眼泪里学去的.他坚信这点,而想到这个,不知为什么他就心跳......
他在长椅上昏昏睡去,但是他心头的惊悸连在梦中也没有放过他.在进入梦乡前,他想起了伊波利特会杀死十个人的说法,他对这荒唐的假设付诸一笑.他周围美丽如画,星光灿烂,一片寂静,只有树叶在作响,这就使得周围变得更幽静了.他做了很多梦,一个个都是令他心悸.战栗的恶梦.最后,来了一个女人;他认识她,认识到痛苦的程度;他看见她就能说出她的姓名,并指出她是谁,但是说来奇怪,她现在的脸跟他一向认识的那脸完全不一样了,他痛苦地不愿意承认她就是那个女人.这张脸上有着这么多的忏悔和惊恐,使人不由得感到她是一名可怕的罪犯,刚犯下了弥天大罪.眼泪在她苍白的面颊上颤动;她招手让他过去,并且举起一个手指,按在嘴上,似乎叫他悄悄地跟她走,脚步要轻.他的心停止了跳动;他无论如何,无论如何也不愿意承认她是罪犯;但是他感到,将会立刻发生一件可怕的事,将会使他终生痛悔不已.她似乎想指给他看一件东西,就在这儿不远,在公园里.他站起来,准备跟她走,但是他身旁蓦地发出不知道谁的爽朗悦耳的笑声;那人的手倏地出现在他手里;他抓住这只手,紧紧地握了握,就醒了.站在他面前的是阿格拉娅,她在放声大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