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又说回来,您笑吧,随您便,我无所谓.我亲自问过他,他告诉我说,他早就不爱您了,甚至一想起您,他就感到痛苦,但是他可怜您,一想起您,就好似‘万箭钻心,,我还应该告诉您,在这一生中,我还从来没有遇到过一个像他这样心灵高尚而又忠厚,对别人又无限信任的人.他说过这话以后,我就看出,任何人,只要他愿意,都可以欺骗他,而且不管谁欺骗了他,他以后总会原谅这个人的,也正因为这点,我才爱上了他......"说到这里,阿格拉娅略停片刻,似乎吃了一惊,好像不相信自己似的,她怎么会说出这样的话来;但是与此同时,她的目光又闪出无限的高傲;似乎,她现在豁出去了,就让"这女人"哑然失笑,笑她刚才脱口而出的这个自供状吧.
"我要说的话都说完了,您现在总该明白我让您来干什么了吧?""也许明白了;但是,我要听您自己说出来,"纳斯塔西娅.菲利波芙娜低声回答.
阿格拉娅脸上顿时燃起了怒火.
"我倒要请问,"她坚决地.一字一顿地说道,"您有什么权利干涉他对我的感情?您有什么权利胆敢写信给我?您有什么权利无时无刻地对他又对我宣布您爱他,而且是在您抛弃了他,并且令人十分可气和......可耻地从他身边逃走以后?""我既没有向他,也没有向您宣布过我爱他,"纳斯塔西娅.菲利波芙娜费了老大劲才说道,"此外......您说得对,我的确从他身边逃走了......"她用勉强听得见的声音加了一句.
"您怎么不曾‘既向他又向我,宣布过?"阿格拉娅叫道,"您那些信算什么?谁请您来给我们说媒了,谁请您来劝我嫁给他了?难道这不是宣布吗?您干吗死乞白赖地求我们?起初,我还以为,您硬掺合到我们中间来,是想引起我的逆反心理,对他产生厌恶,从而抛弃他,到后来,我才看透是怎么回事:您无非是异想天开,想用这一套虚情假意来为自己树碑立传......哼,您这么爱虚荣,您能当真爱他吗?您干吗不痛痛快快的离开这里,而要给我写那些可笑的信呢?您现在干吗不嫁给一个这么爱您.给了您这么大面子.向您求婚的上等人呢?您要干什么实在太清楚了:嫁给罗戈任,怎么就委屈您了?这对您是鸿运高照,三生有幸!关于您,叶夫根尼.帕夫雷奇说过,您读过许多诗,但是‘就您的......地位来说,学问似乎太多了点,;他还说,您是一个爱啃书本的.四体不勤的女人;再加上您的虚荣心,这就是您所以这样做的全部原因......""您就不是娇生惯养.四体不勤吗?"这事十分匆忙.十分露骨地达到了一个出人意料的结果,其所以出人意料,因为纳斯塔西娅.菲利波芙娜动身到帕夫洛夫斯克来的时候,尽管猜测凶多吉少,总还存在一些幻想;再说,阿格拉娅一时感情冲动,简直忘乎所以,就像从山上滚下来似的,面对可怕的复仇的快乐,怎么也控制不住自己.纳斯塔西娅.菲利波芙娜看到阿格拉娅这样,甚至感到奇怪;她看着她,似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在最初那一刹那,简直不知道怎么对付这局面了.她到底像叶夫根尼.帕夫洛维奇推测的那样,是个读过许多诗的女人呢,还是像公爵所深信的那样不过是个失去理智的疯女人呢,不管怎么说吧,这女人虽然有时候做起事来脸皮很厚,而且十分泼辣,其实她比表面看去要怕羞得多,温柔得多,对别人也轻信得多,说实在的,她骨子里有许多书卷气,她富于幻想,性格也比较内向,常爱异想天开,而且这些素质都很强.很深......公爵对此是了解的;痛苦浮上了他的脸庞.阿格拉娅看到这个后,恨得发起抖来.
"您怎么敢这样跟我说话?"她在回答纳斯塔西娅.菲利波芙娜的责备时,以一种难以形容的高傲说道.
"您大概听错了,"纳斯塔西娅.菲利波芙娜很惊讶."我对您怎么啦?""如果您想做个规规矩矩的女人,您当时为什么不甩掉勾引过您的托茨基,干脆......而要装腔作势地演戏呢?"阿格拉娅忽然无缘无故地说道.
"您对我当时的处境又知道什么,您有什么资格对我品头论足?"纳斯塔西娅.菲利波芙娜哆嗦了一下,面孔刷地变得十分苍白.
"我知道您没有出去干活,而是跟一个阔佬罗戈任跑了,想以此来扮演一个被逐出天国的天使(指被社会抛弃的无辜受害者.).而托茨基居然要为这个被逐的天使开枪自杀,我对此也就丝毫不以为怪了.""住嘴!"纳斯塔西娅.菲利波芙娜厌恶地,好像触动了她心头痛楚似地说道,"您对我的了解,跟......达里娅.阿列克谢耶芙娜的女佣人对我的了解一样(她前些日子还找民事法官跟自己的未婚夫打官司).也许,她比您还更了解我一些......""可能吧,一个规规矩矩的姑娘就要靠自己的劳动生活.您为什么对这个女佣人如此轻蔑?""我轻视的不是劳动,而是看不惯您谈到劳动时的态度.""想做个规矩女人,就应该去做洗衣女工."两人都站起身来,面色苍白地互相对视着.
"阿格拉娅,别说啦!要知道,这是不公平的,"公爵不知所措地叫道.罗戈任已经收敛起笑容,但是仍旧闭紧嘴唇,抱着胳膊,一声不吭地听着.
"瞧,瞧她那德性,"纳斯塔西娅.菲利波芙娜气得发抖地说道,"你们瞧这位小姐!过去,我一直尊她为天使!您没让家庭女教师陪着就枉驾到我这里来了,阿格拉娅.伊万诺芙娜?......您要不要......要不要我现在开门见山,毫不过甚其词地告诉您,您为何光临寒舍吗?因为您心里发怵,所以才屈尊光临.""对您发怵?"阿格拉娅问道.纳斯塔西娅.菲利波芙娜竟敢这么跟她说话,她天真地吃了一惊,再也控制不住自己了.
"当然对我!您既然下定决心要到我这里来,可见您怕我.您所怕的人,就不可能看不起他.试想,甚至在这一分钟前,我都很尊敬您!您想知道您为什么怕我,以及您现在的主要目的究竟是什么吗?您是想来亲自证实:他爱我是不是胜过爱您,因为您醋劲大发......""他已经告诉过我,他恨您......"阿格拉娅低声嘟囔道.
"也许吧;我也许配不上他,不过......不过我想,您在撒谎!他不可能恨我,他也不可能这么说!不过我准备原谅您......因为我注意到您现在的处境......话又说回来,我们您想得要好些;我以为您更聪明,甚至也更漂亮些,真的!......好啦,把您的宝贝带走吧......他就在这里,看着您,都听糊涂了,您把他带走吧,不过有个条件:立刻离开!马上就走!......"她跌坐在软椅上,止不住的眼泪往下直流.但是霎时她的两眼又闪出新的光芒,她定睛注视了一下阿格拉娅,从坐位上站起身来.
"要不要我立刻......下道命—令,你听见了吗?只要我向他下道命—令,他就会立刻抛弃你,永远待在我身边,而且跟我结婚,而你只能孤孤单单地一个人跑回家去?要不要,要不要我这么做?"她像发疯似地叫道,她可能自己都不相信她会说出这样的话来.
阿格拉娅害怕地向门口跑去,但是在门口又停了下来,仿佛被钉子钉在那里似的,听她继续说下去.
"要不要我把罗戈任轰走?你以为我已经跟罗戈任结婚了吗,为了让你称心如意?好,我现在就可以当着你的面大喝一声:‘滚,罗戈任!,而对公爵我要说:‘你记得答应过我的话吗?,主啊!我干吗要在她们面前这么低三下四呢?公爵,难道不是你向我保证过,不管我发生什么事,你都会跟我走,永远不离开我吗;你说你爱我,原谅我的一切,而且尊......尊敬我.是的,你说过这话!而我为了还你以自由,才离开你逃走的,可是我现在不干了!她凭什么把我看成一个不规矩的女人,对我出言不逊?我是一个不规矩的女人吗,你问罗戈任,他会告诉你的!现在她羞辱了我,而且当着你的面羞辱我,你是不是想要扭头不顾,离开我,挽着她的胳膊,把她带走呢?过去,我只相信你一个人,如果你要这样做,你是要受诅咒的.滚,罗戈任,我不需要你!"她几乎神志昏乱地叫道,竭力想把郁结心头的话一吐为快,她的脸都气歪了,唇干舌燥,显然,她自己也丝毫不相信她刚才夸口说出的话,但与此同时她又希望能够把这一瞬间延长些,哪怕延长一秒钟也好,以此来欺骗自己.她这时的冲动是如此强烈,她很可能因此而死去,起码公爵觉得是这样."瞧,他站在这里!"她用手指着公爵,最后向阿格拉娅叫道,"如果他现在不走到我身边来,不要我和不抛弃你,那你就把他带走,我让给你,我不需要他!......"她和阿格拉娅都站着不动,似乎在等待,两人都像疯子似的望着公爵.但是他可能不明白这一挑战的全部力量,甚至可以肯定说他不明白.他只看见那张绝望的.疯狂的脸,正如他有一次向阿格拉娅脱口说出的,一看到这张脸,他就觉得"万箭钻心".他再也受不了了,他指着纳斯塔西娅.菲利波芙娜,央求而又责备地对阿格拉娅说:"这难道可能吗!要知道,她......这样不幸!"但是这话刚一出口,他抬头看到阿格拉娅那可怕的目光,就吓得说不出话来.这目光里表露出这么多痛苦,同时又显露出无限的仇恨,以致他举起双手一拍,一声惊呼,向她身边冲去,但是已经晚了!她甚至受不了他片刻的动摇,她伸出两手,捂住脸,叫道:"哎呀,我的上帝!"边说边冲出了房间,罗戈任也跟在她后面跑了出去,准备给她拉开通向大街的那间外屋的门闩.
公爵也跟着往外跑,但是在房门口有人伸出两手抱住了他.纳斯塔西娅.菲利波芙娜伤心欲绝的.气歪了的脸死死地盯着他,铁青的嘴唇蠕动着,问道:"你去追她?追她?......"她顿时失去知觉,跌倒在他的怀里,他扶起她,把她抱进房间,放在沙发椅上,站在她身旁,呆呆地等候她苏醒.茶几上放着一杯水;罗戈任回来后就抓起这杯子,喷了一点水在她脸上;她睁开眼睛,约莫有一分钟,仿佛莫名其妙;但是突然仓皇四顾,打了个哆嗦,尖叫一声,扑向公爵.
"我的!我的!"她叫道,"那位骄傲的小姐走了吗?哈哈哈!"她歇斯底里地笑道,"哈哈哈!我居然把他拱手让给这位小姐!何必呢?何苦呢?我真是疯子!疯子!......滚,罗戈任,哈哈哈!"罗戈任仔细看了看他们俩,一句话没说,拿起自己的礼帽就出去了.十分钟后,公爵坐在纳斯塔西娅.菲利波芙娜的身旁,目不转睛地看着她,用两手抚mo着她的脑袋和脸蛋,就像抚mo一个小女孩似的.她哈哈大笑,他也哈哈大笑,她伤心落泪,他也想与她同声一哭.他一句话也没有说,只是注意地听她那激动的.兴高采烈的.前言不对后语的喁喁情话,其实他未必听懂了什么,但是他静静地微笑着,他一觉得她又开始伤心或者哭泣,责备或者诉苦的时候,他又立刻开始摸她的脑袋,用两手温柔地抚mo她的脸蛋,像哄孩子似地劝导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