误。
是失误。
而错。
就是真的错了。
定国公将晋商、大同官场的事,归结为陛下擅改祖制的错。
国朝祖制。
其中一条,便是大明国公,世袭罔替,与国同休。
陛下、英国公,不是在试图收回世券吗?
那勋戚们就来个釜底抽薪之计,先逼迫陛下认错,再在太庙立誓,从根源上,解决传承危机。
“想让陛下认错,不太容易吧?”
成国公惊疑道。
当今陛下,颇有汉武、唐宗之风,是从骨子里的傲然。
当初,寿宁侯府的事上,圣母皇太后,甚至想以下跪逼迫陛下退让。
可到头来,寿宁侯、建昌侯被斩首示众,圣母皇太后被禁于仁寿宫中。
连圣母皇太后都没做到的事,勋戚们,又如何能做到?
“仅是吾等,或许难以做到,但如果再加上皇族、士林呢?”
定国公神秘一笑道。
清丈田亩国策。
利益触动最大的,其实是皇族。
太宗皇帝是发动靖难之役,坐上了皇位,而防止后来有效仿者,就削去了藩王们的兵权。
为了补偿藩王,给予了藩王更高的待遇。
太宗皇帝后,仁宗皇帝、宣宗皇帝、英宗皇帝、景泰皇帝、成化皇帝,及至弘治皇帝先后继位,同样选择了萧规曹随。
皇帝。
先是人,再是皇帝。
最是无情帝王家不假,但藩王,都是皇帝的亲兄弟。
有的还是一母同胞,让藩王过的好些,也能全了帝心那点仅存的良知,让皇帝落个仁德之名。
所以。
历代藩王在封地内,除了人事不干,啥事都敢干。
勋戚们兼并土地,还要巧取豪夺,藩王们,纯属是明抢!
即便被监察御史告到御前,皇帝大多训斥几句,着令退还抢占田地了事。
要是没有监察御史注意到,藩王们,就安然纳入囊中。
王府,有祖训,不纳税粮。
前提是。
不纳赐地的税粮。
抢占百姓的田地,不属于赐地范畴。
之前。
藩王们也是通过丈地缩绳、诡计、飞洒、宽线、隐田、匿户的手段,将抢占田地不入地方鱼鳞册中。
一旦清丈下来。
藩王们所作所为必然会暴露,轻则被陛下问罪,重则会被除国。
此时的诸王府,急需一件护身符。
这天底下。
没有什么比祖制更好的护身符了。
要知道。
太祖、太宗皇帝的祖制中,皆严禁同室操戈。
祖制重提。
足以让诸王们安然渡过田地清丈。
修书一封,保管诸王会同意。
而士林。
随着衍圣公府圣位破碎,陷入群龙无首之境。
但孔子后裔。
又岂止孔闻韶一脉。
昔日衍圣公南北两宗。
南宗孔洙,北宗孔治。
在元世祖忽必烈至正十九年时,孔子第五十三世嫡孙孔洙,主动退位,长达一百余年的衍圣公双宗并立之景方才结束。
孔闻韶,是孔治之后,是北宗宗子。
现在,孔闻韶倒了,代表北宗也倒了。
位在衢州的孔氏家庙,南宗孔洙之后,有重塑孔子嫡系之念,也有拿回衍圣公位的想法。
在衢州大造声势,孔子第六十一代嫡孙孔闻清,更是亲自去到曲阜,拜祭了圣人。
此时。
正迫切在国朝大事中出风头,也迫切需要得到权贵支持。
前些日子。
孔闻清从曲阜直接来到了京师,就来拜访过定国公府。
那时的定国公,正因被陛下殿前怒斥的事胆战心惊,简单聊了几句,就将人打发了。
如果勋贵们愿意抛出橄榄枝,帮助孔闻清重建衍圣公府,就能换到士林的支持。
“全凭定国公安排!”
众勋齐拱手,朗声道。
既然定国公思虑如此周全,听命行事即可。
见状。
定国公的心跳,仿佛漏了半拍。
由于英国公的离谱操作,英国公府,国朝第一国公府的地位,已然不再受到大多数勋戚的认可,岌岌可危。
这时,谁带勋戚们走出困境,就能得到拥护。
舍定国公府其谁?
“各位爵爷,回府之后,写一道参奏陛下的奏疏,其余的,本国公自会安排!”
定国公摆出第一国公的架势,威声道。
闻言。
众勋一喜!
参奏陛下!
是诤臣的象征。
是能名垂千古的事。
没想到。
勋贵的他们,还有名垂千古的一天?
……
入冬以来。
好些天没有风的京师。
这天的天亮时,竟然起了微风。
朱厚照便不让人关殿门,毕竟十几天没刮风了,他愿意看着那风从外面吹进来,吹拂着垂在大殿内的帷幔。
朱厚照端坐在明黄色的龙椅上,看着数十个箩筐的奏疏。
内阁群辅谢迁也赐了座,满脸惶恐。
不是装出来的。
而是。
真没想过勋贵们会如此大胆。
联结藩王、士林,以臣训君,这是把陛下当刘禅,把自己当诸葛亮了。
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哪点像诸葛亮了。
司礼监随堂太监毕云照旧,在忙活着他的,给殿中四根大柱靠后点的四尊大白云铜炉子燃起火。
炉子里面,烧的不是香,而是寸长的银炭,那火红里透着青,没有一丝烟。
温暖如春。
这是宫里过冬时常用的法子,简单却十分管用。
“朕的都察院,参了三大国公府六大箩筐奏疏,朕的国公们,回了朕六十箩筐的参奏。”
朱厚照不带丝毫喜怒,缓声道:“《白虎通·谏诤》引《孝经》有云:天子有诤臣七人,虽无道,不失其天下。
朕不光有诤臣,还有诤士,也不止七人,有七十人、七百人。
想来,朕的江山,该固若金汤才对啊。
可是。
朕却犹如大海孤舟,稍有不慎,就会葬身深海。
朕的江山,却犹如这风前烛,雨里灯。
谢阁老你说,这是为何啊?”
“回陛下,臣不知道。”
谢迁立刻从矮墩上跪了下去。
风骤然间大了起来,挟着尖利的呼啸声从远处,四面八方刮进了殿门。
殿门被风刮的哐当乱响,大殿的窗户忽地被吹得向外支起了,殿内的纱幔从里飘飞向外。
“谢阁老。”
“臣在!”
“当着天,朕问你一句话,你要如实回话。”
“陛下就是天,臣绝无半句假话!”
谢迁跪着,正背对着风,提了口气,大声道。
说来也巧。
谢阁老说了这句话后,那风又忽的小了,天色,却逐渐暗淡了些。
不知是要下雪,还是要下雨。
“这些奏疏,可与内阁、与六部有关?”
“绝对没有!”
谢迁不假思索道。
孔圣第六十一代嫡孙孔闻清,的确是去内阁寻过他,也去六部寻过六位尚书。
但据他所知,无一人应孔闻清请求,复衍圣公府。
想必是那时候,孔闻清彻底投向国朝勋贵怀抱,甘愿为国公们驱使。
“卡啦啦!”
一连扯的闪电出现,照亮了整个天地。
不一会儿,从天际滚来一阵阵闷雷。
“当真没有?”
“天在上,陛下在上,臣若欺君,就叫天雷立刻将臣殛了!”
谢迁不惜发誓道。
参奏陛下。
真和内阁,和六部没半点关系。
自李东阳被罢官后,朝廷就进入了安稳期,再加上大同官场风波,数百位官员或是凌迟、或是斩首、或是流放三千里。
凡是官员,哪个敢冒头?
又是一道闪电。
跟着便是一声炸雷。
声音宛若在耳畔响起,似乎就炸在殿门外。
暴雪。
紧随着雷声倾泻而下。
是雷打雪!
“上天把国朝交给了朕,朕是天子,也是万民的君父。”
朱厚照的目光穿过大殿,望向殿外天幕般的雪帘,道:“朕毕生所求,就是要让我们国家强盛,民族复兴,为了这个目的,朕没有舍弃不了的东西。”
国公。
其祖辈的功劳,早就在种种窃国之举中磨灭干净。
藩王。
先皇共两子,一个是他,一个是夭折的胞弟。
纵先皇一朝,从未册封任何一位亲王。
至于成化年间册封的亲王,距离正德朝太久远了。
久远到,皇帝与藩王之间,除了血缘维系外,没有一丁点亲情的温暖。
两者,除了利益,再无其他。
自然,在利益冲突时,可以毫不犹豫舍弃彼此。
士林。
书读的越多,不代表越明理,相反,容易陷入魇症之中,成为任人愚弄的腐儒,化为他人的刀。
国朝之中,可以有很多把刀,但所有的刀,都不能挥向皇宫,挥向他这个皇帝。
不然,折了也就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