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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的人生 张爱玲 1391 字 10个月前

养成了一种电报作风,只会一味的省字,拿起稿费来太不上算了!”

她找起事来,挑剔得非常厉害,因为:“如果是个男人,必须养家活口的,有时候就没

有选择的余地,怎么苦也得干,说起来是他的责任,还有个名目。像我这样没有家累的,做

着个不称心的事,愁眉苦脸嫌了钱来,愁眉苦脸活下去,却是为什么呢?”

从前有一个时期她在无线电台上报告新闻,诵读社论,每天工作半小时。她感慨地说:

“我每天说半个钟头没意思的话,可以拿好几万的薪水,我一天到晚说着有意思的话,却拿

不到一个钱。”

她批评一个胆小的人吃吃艾艾的演说:“人家睡珠咳玉,他是珠玉卡住了喉咙了。”

“爱德华七世路”(爱多亚路)我弄错了当做是“爱德华八世路”,她说:“爱德华八

世还没来得及成马路呢。”

她对于我们张家的人没有多少好感——对我比较好些,但也是因为我自动地粘附上来,

拿我无可奈何的缘故。就这样她也常常抱怨:“和你住在一起,使人变得非常唠叨(因为需

要嘀嘀咕咕)而且自大(因为对方太低能)。”有一次她说到我弟弟很可怜地站在她眼前:

“一双大眼睛吧达吧达望着我。”“吧达吧达”四个字用得真是好,表现一个无告的男孩子

沉重而潮湿地目夹着眼。

她说她自己:“我是文武双全,文能够写信,武能够纳鞋底。”我在香港读书的时候顶

喜欢收到她的信,淑女化的蓝色字细细写在极薄的粉红拷贝纸上,(是她办公室里省下来

的,用过的部分裁了去,所以一页页大小不等,读起来淅沥煞辣作脆响。)信里有一种无聊

的情趣,总像是春夏的晴天。语气很平淡,可是用上许多惊叹号,几乎全用惊叹号来做标

点,十年前是有那么一派的时髦文章的罢?还有,她老是写着“狠好,”“狠高兴,”我同

她辩驳过,她不承认她这里应当用“很”字。后来我问她:“那么,‘凶狠’的‘狠’字,

姑姑怎么写呢?”她也写作“狠”。我说:“那么那一个‘很’字要它做什么呢?姑姑不能

否认,是有这么一个字的。”她想想,也有理。我又说:“现在没有人写‘狠好’了。一这

样写,马上把自己归入了周瘦鹃他们那一代。”她果然从此改了。

她今年过了年之后,运气一直不怎么好。越是诸事不顺心,反倒胖了起来,她写信给一

个朋友说,“近来就是闷吃闷睡闷长。……好容易决定做条裤子,前天裁了一只腿,昨天又

裁了一只腿,今天早上缝了一条缝,现在想去缝第二条缝。这条裤子总有成功的一日罢?”

去年她生过病,病后久久没有复元。她带一点嘲笑,说道:“又是这样的恹恹的天气,

又这样的虚弱,一个人整个地象一首词了!”

她手里卖掉过许多珠宝,只有一块淡红的披霞,还留到现在,因为欠好的缘故。战前拿

去估价,店里出她十块钱,她没有卖。每隔些时,她总把它拿出来看看,这里比比,那里比

比,总想把它派点用场,结果又还是收了起来,青绿丝线穿着的一块宝石,冻疮肿到一个程

度就有那样的淡紫红的半透明。襟上挂着做个装饰品罢,衬着什么底子都不好看。放在同样

的颜色上,倒是不错,可是看不见,等于没有了。放在白的上,那比较出色了,可是白的也

显得脏相了。还是放在黑缎子上面顶相宜——可是为那黑色衣服的本身着想,不放,又还要

更好些。

除非把它悬空宕着,做个扇坠什么的。然而它只有一面是光滑的。反面就不中看;上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