埋伏。我立在阳台上,在黯蓝的月光里看那张照片,照片里的笑,似乎有藐视的意味——因
为太感到兴趣的缘故,仿佛只有兴趣没有感情了,然而那注视里还是有对这世界的难言的恋
慕。
有个摄影家给我拍了好几张照,内中有一张他最满意,因为光线柔和,朦胧的面目,沉
重的丝绒衣褶,有古典画像的感觉。我自己倒是更为喜欢其余的几张。獏黛也说这一张像个
修道院的女孩子,驯良可是没脑子,而且才十二岁。放大了更加觉得,那谦虚是空虚,看久
了使人吃力。獏黛说:“让我在上面涂点颜色吧,虽然那摄影家知道了要生气,也顾不得这
些了。”她用大笔浓浓蘸了正黄色画背景,因为照片不吸墨,结果像一重重的金沙披下来。
头发与衣服都用暗青来涂没了,单剩一张脸,还是照片的本质,斜里望过去,脸是发光的,
浮在纸面上。十九世纪有一种pre-raphaelite画派,追溯到拉斐尔之前的宗
教画,作风写实,可是画中人尽管长裙贴地,总有一种奇异的往上浮的感觉。这错觉是怎样
造成的,是他们独得之秘。这一流的画虽然评价不高,还是有它狭窄的趣味的。獏黛把那张
照片嵌在墙上凹进去的一个壁龛里,下角兜了一幅黄绸子,黄里泛竹青。两边两盏壁灯,因
为防空的缘故,在蕊形的玻璃罩上抹了密密的黑黑条子;一开灯,就像办丧事,当中是遗
像,使我立刻想爬下磕头。獏黛也认为不行,撤去黄绸子,另外找出我那把一扇就掉毛的象
牙骨折扇,湖色的羽毛上现出两小枝粉红的花,不多的几片绿叶。古代的早晨我觉得就是这
样的,红杏枝头笼晓月,湖绿的天,淡白的大半个月亮,桃红的花,小圆瓣个个分明。把扇
子倒挂在照片上端,温柔的湖色翅膀,古东方的早晨的荫翼。现在是很安好了。
我在一个卖糖果发夹的小摊子上买了两串亮蓝珠子,不过是极脆极薄的玻璃壳,粗得
很,两头有大洞。两串绞在一起,葡萄似的,放在一张垂着眼睛思想着的照片的前面,反映
到玻璃框子里,一球蓝珠子在头发里隐隐放光。有这样美丽的思想就好了。常常脑子里空无
所有,就这样祈禳着。
有女同车
这是句句真言,没有经过一点剪裁与润色的,所以不能算小说。
电车这一头坐着两个洋装女子,大约是杂种人吧,不然就是葡萄牙人,像是洋行里的女
打字员。说话的这一个偏于胖,腰间束着三寸宽的黑漆皮带,皮带下面有圆圆的肚子,细眉
毛,肿眼泡,因为脸庞上半部比较突出,上下截然分为两部。她道:“……所以我就一个礼
拜没同他说话。他说‘哈罗’。我也说‘哈罗’”。她冷冷地抬了抬眉毛,连带地把整个的
上半截脸往上托了一托。“你知道,我的脾气是倔强的。是我有理的时候,我总是倔强
的。”
电车那一头也有个女人说到“他”,可是她的他不是恋人而是儿子,因为这是个老板娘
模样的中年太太,梳个乌油油的髻,戴着时行的独粒头喷漆红耳环。听她说话的许是她的内
侄。她说一句,他点一点头,表示领会,她也点一点头,表示语气的加重。她道:“我要翻
翻行头,伊弗拨我翻。难我讲我铜钿弗拨伊用哉!格日子拉电车浪,我教伊买票,伊哪哼
话?……‘侬拨我十块洋钿,我就搭侬买?’坏咈?……”这里的“伊”,仿佛是个不成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