闷在篮球鞋里的气味。
描写老年有《戴着荷叶边帽子的妇人》,她垂着头坐在那里数她的念珠,帽子底下露出
狐狸样的脸,人性已经死去了大部分,剩下的只有贪婪,又没有气力去偷,抢,囤,因此心
里时刻不安;她念经不像是为了求安静,也不像是为了天国的理想,仅仅是数点手里咭o
谷碌的小硬核,数着眼面前的东西,她和它们在一起的日子也不久长了,她也不能拿它们怎
样,只能东舐舐,西舐舐,使得什么上头都沾上一层腥液。
赛尚本人的老年就不像这样。他的末一张自画像,戴着花花公子式歪在一边的“打鸟
帽”,养着白胡须,高挑的细眉毛,脸上也有一种世事洞明的奸滑,但是那眼睛里的微笑非
常可爱,仿佛说:看开了,这世界没有我也会有春天来到。——老年不可爱,但是老年人有
许多可爱的。风景画里我最喜欢那张《破屋》,是中午的太阳下的一座白房子,有一只独眼
样的黑洞洞的窗;从屋顶上往下裂开一条大缝,房子像在那里笑,一震一震,笑得要倒了。
通到屋子的小路,已经看不大见了,四下里生着高高下下的草,在日光中极淡极淡,一片模
糊。那哽噎的日色,使人想起“长安古道音尘绝,音尘绝——西风残照,汉家陵阙。”可是
这里并没有巍峨的过去,有的只是中产阶级的荒凉,更空虚的空虚。
忘不了的画
有些图画是我永远忘不了的,其中只有一张是名画,高更的《永远不再》。一个夏威夷
女人裸体躺在沙发上,静静听着门外的一男一女一路说着话走过去。门外的玫瑰红的夕照里
的春天,雾一般地往上喷,有升华的感觉,而对于这健壮的,至多不过三十来岁的女人,一
切都完了。女人的脸大而粗俗,单眼皮,她一手托腮,把眼睛推上去,成了吊梢眼,也有一
种横泼的风情,在上海的小家妇女中时常可以看到的,于我们颇为熟悉。身子是木头的金棕
色。棕黑的沙发,却画得像古铜,沙发套子上现出青白的小花,螺钿样地半透明,嵌在暗铜
背景里的户外天气则是彩色玻璃,蓝天,红蓝的树,情侣,石栏干上站着童话里的稚拙的大
鸟。玻璃,铜,与木,三种不同的质地似乎包括了人手扪得到的世界的全部,而这是切实
的,像这女人。想必她曾经结结实实恋爱过,现在呢“永远不再了”,虽然她睡的是文明的
沙发,枕的是柠檬黄花布的荷叶边枕头,这里面有一种最原始的悲怆。不像在我们的社会
里,年纪大一点的女人,如果与情爱无缘了还要想到爱,一定要碰到无数小小的不如意,龊
龊的刺恼,把自尊心弄得千疮百孔,她这里的却是没有一点渣滓的悲哀,因为明净,是心平
气和的,那木木的棕黄脸上还带着点不相干的微笑。仿佛有面镜子把户外的阳光迷离地反映
到脸上来,一晃一晃。
美国的一个不甚著名的女画家所作的《感恩节》,那却是绝对属于现代文明的。画的是
一家人忙碌地庆祝感恩节,从电灶里拖出火鸡,桌上有布丁,小孩在桌肚下乱钻。粉红脸,
花衣服的主妇捧着大叠杯盘往饭厅里走,厨房砖地是青灰的大方块,青灰的空气里有许多人
来回跑,一阵风来,一阵风去。大约是美国小城市里的小康之家,才做了礼拜回来,照他们
垦荒的祖先当初的习惯感谢上帝给他们一年的好收成,到家全都饿了,忙着预备这一顿特别
丰盛的午餐。但虽是这样积极的全家福,到底和从前不同,也不知为什么,没那么简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