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写作习惯的人,有话没处说。找并不是说有许多天才没没无闻地饿死在阁楼上。比较天才
更为要紧的是普通人。一般的说来,活过半辈子的人,大都有一点真切的生活经验,一点独
到的见解。他们从来没想到把它写下来,事过境迁,就此湮没了。也许是至理名言,也许仅
仅是无足重轻的一句风趣的插诨,然而积少成多,究竟是我们文化遗产的一项损失。举个例
子,我认识一位太太,是很平常的一位典型太太,她对于老年人的脱发有极其精微的观察。
她说:中国老太太从前往往秃头,现在不秃了。老太爷则反是,从前不秃,现在常有秃的。
外国老太太不秃而老太爷秃。为什么呢?研究之下,得到如此的结论:旧时代的中国女人梳
着太紧的发髻,将头发痛苦地往后拉着,所以易秃。男子以前没有戴帽的习惯,现在的中国
男子与西方人一般的长年离不开帽子,戴帽于头发的健康有碍,所以秃头的渐渐多了。然则
外国女人也戴帽子,何以不秃呢?因为外国女人的帽子忽大忽小,忽而压在眉心,忽而钉在
脑后,时时改变位置,所以不至于影响到头皮的青春活力。诸如此类,有许多值得一记的
话,若是职业文人所说,我就不敢公然剽窃了,可是像他们不靠这个吃饭的,说过就算了,
我就像捡垃圾一般的捡了回来。
职业文人病在“自我表现”表现得过度,以致于无病呻吟,普通人则表现得不够,闷得
慌。年纪轻的时候,倒是敢说话,可是没有人理睬他。到了中年,在社会上有了地位,说出
话来相当分量,谁都乐意听他的,可是正在努力的学做人,一味的唯唯否否,出言吐语,切
忌生冷,总拣那烂熟的,人云亦云。等到年纪大了,退休之后,比较不负责任,可以言论自
由了,不幸老年人总是唠叨的居多,听得人不耐烦,任是入情入理的话,也当做耳边风。这
是人生一大悲剧。真是缺乏听众的人,可以去教书,在讲堂上海阔天空,由你发挥,谁打呵
欠,扣谁的分数——再痛快也没有了。不得已而求其次,惟有请人吃饭,那人家就不能不委
屈一点,听你大展鸿论,推断世界大战何时结束,或是追叙你当年可歌可泣的初恋。
《笑林广记》里有一个人,专好替人写扇子。这一天,看见朋友手摇白折扇,立刻夺过
来要替他写。那朋友双膝跪下。他搀扶不迭道:“写一把扇子并不费事,何必行此大礼?”
朋友道:“我不是求你写,我是求你别写。”
听说从前有些文人为人所忌,给他们钱叫他们别写,像我这样缺乏社会意识的,恐怕是
享不到这种福了。
李笠翁在《闲情偶寄》里说“场中作文,有倒骗主司入彀之法。开卷之初,当有奇句夺
目,使之一见而惊,不敢弃去,此一法也。终篇之际,当以媚语摄魂,使之执卷流连,若难
遽别,此一法也。”又要惊人,眩人,又要哄人,媚人,稳住了人,似乎是近于妾妇之道。
由这一点出发,我们可以讨论讨论作者与读者的关系。
西方有这么一句成语:“诗人向他自己说话,被世人偷听了去。”诗人之写诗,纯粹出
于自然,脑子里决不能有旁人的存在。可是一方面我们的学校教育却极力的警告我们作文的
时候最忌自说自话,时时刻刻都得顾及读者的反应。这样究竟较为安全,除非我们确实知道
自己是例外的旷世奇才。要迎合读者的心理。办法不外这两条:(一)说人家所要说的,
(二)说人家所要听的。
说人家所要说的,是代群众诉冤出气,弄得好,不难一唱百和。可是一般舆论对于左翼
文学有一点常表不满,那就是“诊脉不开方”。逼急了,开个方子,不外乎阶级斗争的大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