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西方近人有这句话:“一切好的文艺都是传记性的。”当然实事不过是原料,我是对
创作苛求,而对原料非常爱好,并不是“尊重事实”,是偏嗜它特有的一种韵味,其实也就
是人生味。而这种意境像植物一样娇嫩,移植得一个不对会死的。
西谚“真事比小说还要奇怪”——“真事”原文是“真实”,作名词用,一般译为“真
理”,含有哲理或教义的意味,与原意相去太远,还是脑筋简单点译为“真事”或“事实”
比较对。马克·吐温说:“真实比小说还要奇怪,是因为小说只能用有限的几种可能性。”
这话似是而非。可能性不多,是因为我们对这件事的内情知道得不多。任何情况都有许多因
素在内,最熟悉内情的也至多知道几个因素,不熟悉的当然看法更简单,所以替别人出主意
最容易。各种因素又常有时候互为因果,都可能“有变”,因此千变万化无法逆料。
无穷尽的因果网,一团乱丝,但是牵一发而动全身,可以隐隐听见许多弦外之音齐鸣,
觉得里面有深度阔度,觉得实在,我想这就是西谚所谓thergoftruth——
“事实的金石声”。库恩认为有一种民间传说大概有根据,因为听上去“内脏感到对”
(“ternallyright”)。是内心的一种震荡的回音,许多因素虽然不知
道,可以依稀觉得它们的存在。
既然一听就听得出是事实,为甚么又说“真实比小说还要奇怪”,岂不自相矛盾?因为
我们不知道的内情太多,决定性的因素几乎永远是我们不知道的,所以事情每每出人意料之
外。即使是意中事,效果也往往意外。“不如意事常八九”,就连意外之喜,也不大有白日
梦的感觉,总稍微有点不以劲,错了半个音符,刺耳,粗糙,咽不下。这意外性加上真实感
——也就是那铮然的“金石声”——造成一种复杂的况味,很难分析而容易辨认。
从前爱看社会小说,与现在看纪录体其实一样,都是看点真人实事,不是文艺,口味简
直从来没变过。现在也仍旧喜欢看比较可靠的历史小说,里面偶尔有点生活细节是历史传记
里没有的,使人神往,触摸到另一个时代的质地。例如西方直到十八九世纪,仆人都不敲
门,在门上抓搔着,像猫狗要进来一样。
普通人不比历史人物有人左一本右一本书,从不同的角度写他们,因而有立体的真实
性。尤其中下层阶级以下,不论过去现在,都是大家知道得最少的人,最容易概念化。即使
出身同一阶级,熟悉情形的,等到写起来也可能在怀旧的雾中迷失。所以奥斯卡·路易斯的
几本畅销书更觉可贵。路易斯也是社会人种学家,首创“贫民文化”(cultureof
poverty)这名词,认为世代的贫穷造成许多特殊的心理与习俗,如只同居不结婚,
不积钱,爱买不必要的东西,如小摆设等。这下层文化不分国界,非洲有些部落社会除外。
他先研究墨西哥,有一本名著《五个家庭》,然后专写五家之一:《桑协斯的子女》(“t
hechildrenofsanchez”),后者一度酝酿要拍电影,由安东尼昆、苏
菲亚·罗兰饰父女,不幸告吹。较近又有一本题作《拉维达》(“vida”),是西
班牙文“生活”,指皮肉生涯,就像江南人用“做生意”作代名词。写玻多黎各一个人家,
母女都当过娼妓,除了有残疾的三妹。作者起初选中这一家,并不知道这一层,发现后也不
注重调查“生活”,重心全在他们自己的关系上。其间的“恩怨尔汝来去”也跟我们没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