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存日记中的爱国者(2 / 2)

胡适与我 李敖 6527 字 2024-02-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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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实上,胡适、高宗武这种看法却未免太天真了。天真的原因是:他们对日本“政”与“军”之间鸿沟的真相与背景,当时无法了解。

原来在七七事变时,日本的近卫文麿刚做了首相不久。他对跋扈的日本军方,实在没有多大影响力。当时日本军人在中国制造事件,根本就不告诉他。不但不告诉他,甚至连陆军省也不告诉。日本中间层的军人们总是一意孤行(卢沟桥事变后,日本宪兵甚至扣押近卫首相的和平使者宫崎和狄山,可见他们根本没把文人内阁看在眼里)。

当时日本的军界里有两派,照重光葵《昭和之动乱》的说法,两派是:

苏联派——以主张对付苏联为主。认为占领中国华北的目的主要在做东北的外围与屏障,防止苏联来染指。代表人是多田参谋次长、石原第一部长。根据地是参谋本部;

中国派——以主张对付中国为主。认为要扩大在中国的势力。代表人是杉山陆相、海津次官。根据地是陆军省。

近卫首相最初不晓得日本军界里有这么对中国的两派意见。他最初派出去的华北统帅,是个中国派的寺内大将,这正好是火上加油,中日军事冲突便很快地开始恶化起来。于是,在苏联派石原第一部长的压力下,费了好大的气力,才算把中国派的杉山陆相挤掉。可是,太晚了,中日的冲突已经不可收拾了。

近卫首相在他的《近卫手记》里曾记过这样一个故事:日本在中国华中统帅松井大将出发前,近卫首相和杉山陆相一起到东京车站送他。松井一再说他要打到南京,请首相谅解。近卫转问杉山陆相说:“陆军是不是准备打到南京?”

杉山陆相答道:“松井虽然这样说,但恐怕不必到南京,打到芜湖一带就行了。”

可是事实上,不但打到南京,并且还打到了汉口!近卫回忆说,这些军人们也许并非有意骗他,只是从他们的谈话里就看到军人们根本缺少计划和节制,他们只是顺水推舟罢了!

日本当时这种军人专横的内情,绝非出身公卿华族的近卫文麿所能为力,也非中国的和平主义者所能回天,可是胡适、高宗武哪里会明白?在卢沟桥事变后,按照庐山会议原有的决定,日本占领平津,中国就决定抗战,但高宗武却向当局提出了这样的建议:

事态至今,若一步错误,全东亚之破灭,殆为必然。当此非常时期,对日最后折冲之责,请任之宗武。宗步当以热诚,说服近卫,借近卫之政治力量,以永定河之线为转折点,使日军由华北全部撤退,以救中国,并防止亚洲之破灭,在此一举。

这是很苦口婆心的如意算盘。这个算盘的打法,是基于近卫首相的“政治力量”,这是很悲惨的预计,当我们读到后来发表的《近卫手记》,我们真要为一切没有枪杆的“热诚”者叹气了!

高宗武采取行动

据龚德柏《汪兆铭降敌卖国秘史》记录,高宗武的建议提出后,“汪兆铭对高宗武之言即表赞同之意,蒋委员长则对高之建议既不赞成,也不反对,高宗武遂采取行动”。

“采取行动”的时间,就是7月31日。高宗武透过的关键人物是吴震修。吴震修留学日本,当时是南京中国银行分行经理、南京银行公会理事长、扶轮社南京分社干事长,有点势力。当时他住南京江苏路43号,隔邻的47号住的就是日本的西义显,两人过从甚密。31日下午,高宗武把西义显约到吴震修家,此后经过,龚德柏根据西义显《悲剧之证人》等书,浓缩如下:

31日下午召西义显至吴震修家,告以高宗武向蒋汪之建议,请西义显赴大连,借满铁总裁松冈洋右之力,策动近卫,请其发动政治力量,以救东亚之危机。

西义显于﹝8月﹞10日早晨会见松冈洋右,说明来意。松冈默然听其报告后,大声斥曰:“你真多事,”松冈说明他的意见,谓现在大势已去,无法挽回。

但是最后,松冈还是叫西义显试试看——

松冈给了西义显一笔巨款和一封很长的介绍函,使赴东京见近卫。但他见近卫之日,上海﹝八一三﹞全面战争已起,故吴震修、高宗武、西义显等的谋和计划,已无从谈起了。

和平的幻梦自此完全破灭。但在没破灭之前,从高宗武到胡适,都努力力挽狂澜,要造一件奇迹。胡适本人,把这个奇迹的达成,完全冀望在高宗武身上,他在痴痴地等。胡适8月1日日记:

今早6点50分,蒋先生召集一个扩大纪念周,听说他报告的是中央军与飞机何以不上去的说明等事。

今天高君无报告。

与Fichex吃饭,同座者有一位Dr.Abegg,是记者。

这一天,日本飞机已经在郑州上空开始扰乱,局势是一天比一天紧了。8月2日,胡适记下他“要做一次最大的和平努力”的细则:

寄梅先生约吃午饭。

回寓见蒋先生约谈的通知,先作一长函,预备补充谈话之不足。

主旨为大战之前要做一次最大的和平努力。

理由有三:

一、近卫内阁可以与谈,机会不可失。

二、日本财政有基本困难,有和平希望。

三、国家今日之雏形,实建筑在新式中央军力之上,不可轻易毁坏。将来国家解体,更无和平希望。

和平外交的目标:

一、趁此实力可以一战之时,用外交恢复新失之土地,保存未失之土地。

二、彻底调整中日关系,谋五十年之和平。

步骤应分两步:

第一步为停战:恢复7月7日以前之疆土状况。

第二步为“调整中日关系正式交涉”——在两三个月之后举行。

在日本飞机猛炸南口的暴行里,胡适还在做这种“谋五十年之和平”的好梦,这真是标准的“一个不可救药的乐观主义者”了!

战中求和

十六年前,王世杰对姚从吾和我回忆说,庐山谈话会,胡适抵达的下午,王世杰陪他去见蒋委员长,胡适表示:北方军人说政府不管他们了,他主战,以战争支持北方军人。胡适为一个工友题字,也提“遗民泪尽胡尘里,南望王师又一年”等主战字句。不料庐山谈话会以后,胡适又不主战了。胡适写了一封信给蒋委员长,请王世杰代转,王世杰拒绝,并写了一封信反问胡适,说他立场前后矛盾。胡适死前一个月,特别将王世杰给他的信,做了一份抄本,还给王世杰留存。王世杰又说胡适当时极力想劝蒋委员长避免对日本全面作战,他曾有书面意见托汪精卫转交。

王世杰所指的信或书面意见,内容自是胡适8月2日日记所包括的意思。

在卢沟桥事变前两年,二十四年(1935)6月27日,胡适先有过一封信给王世杰,表示他基本立场:

老实说……我们若要作战,必须决心放弃“准备好了再打”的根本错误心理。我们必须决心打十年的败仗,必须不惜牺牲最精最好的军队去打头阵,必须不惜牺牲一切工商业中心做战场,一切文化做鲁文大学。但必须步步战:必须虽步步败而步步战,必须虽处处败而处处战。此外别无作战之法。今日最好笑的,是政府诸公甘心抛弃北方,而天天装饰南京,好像南京是没有危险似的。此种气象真使全国人都感觉难受。总而言之,今日当前大问题只有两个:(一)我们如可以得着十年的喘息时间,我们应该不顾一切谋得十年的喘息时间:(二)我们如认定,无论如何屈辱,总得不到这十年的喘息时间,则必须不顾一切苦痛与毁灭,准备做三四年的乱战,从那长期苦痛里谋得一个民族翻身的机会。

这封信足以说明胡适和战立场的关键:能屈辱以求喘息,则应屈辱以求喘息;屈辱喘息而不可得,则“必须不顾一切苦痛与毁灭”,去“乱战”一通,从“长期苦痛里”寻找“翻身的机会”。

胡适的理智与冷静,使他相信:“国家今日之雏形……不可轻易毁坏。”“趁此实力可以一战之时”,应该以实力谈和,而不是以实力真打,因为打起来,“将来国家解体,更无和平希望。”

胡适的理智与冷静,又使他相信,这样的大战一打起来,真正受苦受难的是两国人民,“中国化为焦土又岂是日本之福?”——他在为东京《日本评论》写《敬告日本国民》时,就提出这句反问。可是,日本人怎么听呢?连他这篇敬告,杂志的编者都要吓得大删特删,才敢登出,日本军阀的一意孤行,已使大战一发不可收拾——

8月13日全面抗战开始。

8月18日蒋委员长发表《告抗战将士第二书》,宣布持久战消耗战决策,以抵制日本速战速决的策略。

8月21日日本侵吴淞。

8月22日日本侵浏河、杨林口。

8月23日日本侵张垣。

8月24日日本登陆吴淞。南口失陷。

8月25日日本封锁上海至汕头中国海岸。

8月27日国军退出张家口及居庸关。

8月30日政府明令征集国民兵。

9月2日国军歼灭吴淞口沿岸日军。

9月5日日本宣布扩大封锁中国海岸线。

9月7日政府派胡适赴美、蒋百里赴德意,说明日本侵略实况。

冒险也有其用处

9月7日政府发布的胡适去美国消息,幕后有段曲折。据王世杰回忆:八一三以后,蒋委员长对他说,我们现在国际宣传工作非常重要,想找适之到欧洲和美国走一趟。于是王世杰找胡适,谈了两三晚,胡适却不肯,胡适表示:“战争已经发生,我不愿意在这时候离开南京,我愿意与南京共存亡。”王世杰没法,抬出傅斯年劝驾。最后,傅斯年将胡适说服,胡适同意出国。王世杰说:“胡先生在战争发生前,希望避免战争,战争一发生,他则坚决表示与南京共存亡的决心,这件事是我永远不能忘的。”这段回忆,使我想起艾森豪威尔写丘吉尔,艾森豪威尔说丘吉尔在讨论过程里,总是固执己见,一再提出自己的方案,不肯罢休;可是一旦通过了别人的方案,丘吉尔就全力以赴,一意执行。

9月7日胡适日记:

晚上高宗武、程沧波为我们饯行。

听广播,知上海美国商人甚怨SecretaryHull召回美侨的谈话,责备甚多。

9月8日,他在日记里,对“和平努力”做了最后留影:

九点半到英大使馆访Blackburn参赞,谈时局。他说英国海军太弱,在中国海上只有四只巡洋舰,其中Capetoron被困在长江,Suffolk搁浅受损伤,只余两只船,有何力量。

关于英美关系,他是不信美国对远东有积极办法的。

见Byale秘书,小谈。

十点半到铁道部官舍,见精卫先生,他正在开国防会议,嘱我小待。待至十一点半他才散会。谈次,我劝他不要太性急、不要太悲观。

十二点到高宗武家,只我们二人同饭,久谈。我也劝他不要太性急、不要太悲观。我说,我们8月初做的“在大战前做一度最大的和平努力”工作,是不错的。但我们要承认,这一个月的打仗,证明了我们当日未免过虑。这一个月的作战至少对外表示我们能打,对内表示我们肯打,这就是大收获。谋国不能不小心,但冒险也有其用处。

在这天日记里,胡适已明显地表示他是“未免过虑”了,他没想到从7月7日到9月7日两个月中,中国军队“至少对外表示我们能打,对内表示我们肯打”。他有点觉得他“太小心”了,因为“冒险也有其用处”。这种表示,是长考以后冒险表示出来的“谋国”新态度。

但在另一方面,可怜的高宗武却还“和”劲十足。从而演变成“高宗武路线”,从而差点被日本人毒死,从而在二十九年(1940)1月4日毅然出走,脱离汪精卫,脱离了宦海生涯。

在当年的主战派汪精卫,转而主和,进行和议的时候,胡适已做了驻美大使,他从纽约打给汪精卫一封密电,全文是:

铁如兄亲译,请转汪院长:上月曾由翁咏霓兄详陈和战问题之鄙见,此时国际形势果好转,我方更宜苦撑,万不可放弃十八月的牺牲。适六年中不主战,公所深知,今日反对和议,是为国家百年设想,乞公垂听。适。

可是,一切都太迟了。电报在二十七年(1938)12月30日到的时候,汪精卫已在头一天电报代日“艳”(29日)发表了“艳电”。

艳电发表后一年,高宗武大梦后觉,逃到香港。高宗武出走后一年,日本偷袭珍珠港。四年九个月后,日本投降——在满目疮痍中投降,中国在满目疮痍中做了胜利者。

永定河的河水照旧流着,卢沟桥的狮子,每只都长了八岁。

中国终于胜利。上距卢沟桥事变,已经八年;上距九一八事变,已经十四年;上距甲午战争,已经五十一年。五十一年来,中国人民受尽了阻碍、中国人民受尽了艰苦,中国人民在流血、流泪、流汗,中国人民在衰老、衰弱、衰竭,但中国人民在战——正面地战、迂回地战、公开地战、潜伏地战、和平地战、火爆地战,不论是冲锋陷阵的勇士,或是泪尽胡尘的遗民,不论是手拿锄头的农夫,或是苦口婆心的知识分子,他们都在战。战到八年以后、战到十四年以后,战到五十一年以后,看到国土的重光。

胡适在死前四个月,在重光以后的台湾,写下坦尼森(Tennyson)的诗句:“去努力、去追求、去寻找——永不退却、不屈服。”在避免战争的和平中,他曾“去努力、去追求、去寻找”,在放弃和平的战争中,他曾“永不退却、不屈服”。

如今,中国先一代的爱国者,人已苍老、人已死去,但他们的努力、追求、寻找,他们的永不退却、不屈服,却是我们的碑记。我们怀念他们,向永定河水、向卢沟桥狮、向千千万万为战争和平而牺牲的死魂灵,一同赞美与涕泪——中国的爱国者永生,由于他们,中国不再屈辱,中国使东方有了落日。1979年7月2日《中国时报》1979年7月16—17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