雍正元年(1723)四月五日杨宗仁奏折,朱批改奴才为臣。
雍正元年(1723)四月二十日杨宗仁奏折,朱批改奴才为臣。
雍正元年(1723)五月二十四日何天培奏折,朱批改奴才“具官衔写臣字”。
雍正元年(1723)五月二十五日佟世奏折,朱批改奴才“向后书臣字得体”。
雍正元年(1723)六月五日齐苏勒奏折,朱批改奴才“向后写臣字得体”。
雍正元年(1723)六月九日何天培奏折,朱批改奴才“具职衔臣,如此方得体”。
雍正元年(1723)六月二十六日于国壁奏折,朱批改奴才为臣。
雍正元年(1723)十二月二十日高其倬奏折,朱批改奴才“向后书臣字得体,一样的”。
雍正二年(1724)五月二十九日毛文铨奏折,朱批改奴才“用臣字得体”。
以上这些例子,对照起“朱批谕旨”的成书看,就有文章了。例如“朱批谕旨”成书《朱批黄国材奏折》中,福建巡抚黄国材的奏折,雍正元年(1723)正月十七日是称臣;《朱批杨宗仁奏折》中,湖广总督杨宗仁的奏折,雍正元年(1723)三月九日是称臣、四月五日是称臣、四月二十日也是称臣。其他何天培以下,也都如此。可见称臣比称奴才得体,也算是一般通识了。
称奴才如故
虽说称臣得体,但是奴才却称者自称,一仍其旧。这在《史料旬刊》上可以查出不少。例如《道光朝俄罗斯私人哈萨克边界建房案》中,赫然就有“奴才松筠跪奏”;《道光十一年查禁鸦片烟案》中,赫然就有“奴才保昌跪奏”;《道光朝外洋通商案》中,赫然就有“奴才武隆阿、穆通阿、秀堃、教良跪奏”;《安南夷民拔竹毁栅案》中,赫然就有“广西巡抚奴才定长谨跪奏”;《清乾隆修建各处殿宇工程案》中,赫然就有“奴才三和、英廉、四格谨奏”;《高朴私鬻玉石案》中,赫然就有“陕甘总督奴才勒尔谨跪奏”“奴才杨魁跪奏”;《清道光朝留中密奏专号》中,赫然就有“奴才耆英跪奏”“奴才瑞元跪奏”“云贵总督奴才伊里布跪呈御览”……
正因为你奴才我也奴才,所以尽管规定归规定,大家还是甘于做“奴才小史”中人物,自称奴才还是风起云涌。这个问题直拖到清朝完蛋,还在扯呢!清宣统二年(1910)的正月二十九日,还说“以预备立宪,宜化除成见,悉泯异同,诏嗣后内外文武满汉诸臣,陈奏事件,一律称臣”呢!比照起清初就“一体称臣”的规定来,可见一百多年来,真是听者藐藐了!
奴才除了用在文书上面外,应对口语上的使用,更是普遍。西太后和慈安太后开始垂帘听政的时候,垂帘是垂下一道黄幔,地点通常是养心殿。两宫太后分坐在黄幔后面,黄幔前面坐的是皇帝。宫内很暗,门外有很厚很宽的大门帘,由宦官很快地揭开,官吏要很快地钻进。动作一定要快,慢了就后脚在门外,被帘子打到,慌乱之中碰歪了帽子上的花翎(孔雀毛),就是不礼貌。进宫后三步,就先跪称“奴才某某,恭请圣安”,然后脱帽,磕头,并且说“奴才叩谢天恩”,再戴上帽子向前走,在前面的垫子上跪下(当时官吏都买一双“护膝盖”的东西扎在腿上,这种东西可以帮助人跪得久,使腿不容易发麻。否则腿一发麻,要站会站不起来)。在主子面前,进退都是奴才奴才的,人还有什么尊严?《初学阶梯》有“满汉官民称呼”一条,说:“大清国朝例:凡居官者,在汉人,则称帝曰皇上,自称曰臣;在满洲,则称帝亦曰皇上,自称曰奴才。”其实在应对口语上,自称奴才,却是极普通的。
另一方面,自称奴才还要密集才能称意。《史料旬刊》中“高朴私鬻玉石案”有一则“附片”,全文说:
奴才高晋跪奏:再奴才于前折缮就,复思奴才此次获戾重大,罪干隐瞒。虽蒙圣恩曲赐矜全,不即革职治罪,但奴才问心惭愧,寝食靡宁。既辜负我皇上平日倚信深恩,何敢再忝纶扉重寄?唯有仰请皇上将奴才解退大学士,暂留两江总督任。容奴才自奋自效,再图上报天恩,庶奴才寸心稍安。谨再叩首沥陈,伏乞圣鉴。奴才不胜惶悚待命之至。谨奏。
一个堂堂“大学士”“两江总督”,短短几行字中,就自称奴才八起之多。人格沦落到这一地步,人还是人么?
皇帝批改奏折中奴才字样
奴才奴才满天下
正因为奴才奴才满天下,正因为奴才在中国已经由骂人而沦落为自称,所以在奴才阶层中,也就分出了谁上谁下。石秀大骂“与奴才做奴才的奴才”,就是这种写照。美国制宪大会时,南卡罗来纳州的一个团体骂州长和其他贵族说:“这些人是州里的土皇帝;逢迎他们左右的马屁精,是他们的尾巴;拍土皇帝与马屁精的马屁,又做他们下贱而又下贱工具的,则是尾巴的尾巴。”(“The nabobs of this state,their servile toadeaters the bobs,and the servilely servile tools and lickspittles of both,the bobbetts.”)这正是修辞学上的对比。而石秀之骂,尤为简明传神。如今,所谓中华帝国时代过去了,但是“中华民国”的封建结构却一仍其旧,虽然名已不存,但是实却未亡。照样父子相传,照样奴才交替,照样“与奴才做奴才的奴才”衙门行走、满街行走。中国的问题不在名号形式改变,而在封建实质未除。国民党的祸国殃民,正在换汤不换药,结果新汤旧药,一切都是“亡国帝王”气象。胡适在五十多年前写文章给少年朋友,就指出:“现在有人对你们说:‘牺牲你们个人的自由,去求国家的自由!’我对你们说:‘争你们个人的自由,便是为国家争自由!争你们自己的人格,便是为国家争人格!自由平等的国家不是一群奴才建造得起来的!’”不幸的是,国民党多少年来,正妄想用一群奴才建造自由平等的“国家”!幸亏他们失败了,他们若成功了,那又算是什么“国家”呢?
1985年5月23日晨
注释
《颜氏家训》中、《五代史》中,也不乏用奴才骂人的记录。
1758年是戊寅年。徐珂记为戊子年,戊子年是1768。
相沿成例后,武人不能称臣,不论满汉,都成了规矩。清宣宗道光六年(1826),穆兰岱奏青海蒙古军情,奏折内称了臣,被皇帝严旨申饬,理由是:“道光五年,曾经降旨,督抚藩臬之内,如系旗员,于请安谢恩折,著缮写奴才字样;凡遇一切公事奏折,著写臣字。此特专指文职而言,并未指武职如此。原降谕旨,甚属明晰。穆兰岱前此会同陕甘总督奏事一折,自应缮写臣字。今伊自行陈奏青海蒙古事件,亦写臣字,竟染汉人习气,殊属不合。况此际各省将军都统等奏折,并无一缮写臣字者。穆兰岱身任副都统,兼西宁办事大臣,而仿效文职,殊属非是。穆兰岱著传旨申饬。”特别注意这里“竟染汉人习气”的字眼,可见对汉人称臣,皇帝的根本心态所在。
李鸿藻《霆军纪略》:“故事:武职大臣,单衔具疏,自称奴才,与旗籍臣工一例。而钦定剿定粤匪诸方略,于满汉文武臣工各奏疏,则概以臣字为文。此编所载,鲍公各奏稿,谨遵方略,一例称臣。”对照起乾隆朝的“武职大臣,单衔具疏,自称奴才”的例子,就可看到多么有对比性了。我举乾隆三十四年(1769)三月二十九日的一则和台湾有关的如下:“福建台湾镇总兵官奴才叶相德跪奏:为具奏事。窃奴才仰蒙圣恩,委任收捕贼匪黄教等首从各犯,夙夜悚惶,实力办理,业将多方设法及会合搜捕情形,于三月十七日咨明督臣崔应阶转奏在案。本月二十七日,奴才探知黄教等潜匿在官材珑山内,随会同提臣吴必达,率领文武官兵,连夜密赴该处,当即擒杀黄教等首伙各犯。于二十九日,奴才会同提臣吴必达、臬司余文仪连衔具奏外,伏查此案贼匪,先后擒获一六六名,投首效用六名,临阵剿杀一一四名,此外尚有散逃余党,不便稍有疏漏。奴才复与提臣同心协力,分头查捕,务绝根株。再查台湾地方营伍,均须整顿。奴才现与提臣将善后事宜熟商筹办,约于四月末旬,可以竣事,即当西渡厦门,赶赴滇南,力图报效也。合先恭折由六百里驿递驰奏,伏乞皇上睿鉴,训示施行,谨奏。”
乾隆三十五年(1770),西宁、达翎阿、周元理上奏搜捕蝗孽。折内列衔,西宁、达翎阿称奴才,周元理则称臣。皇帝说:“臣仆本属一体,均系奉上之称,字义虽殊,其理则一。满汉臣工自称固有不同,然遇部院章奏,虽满洲大员,亦一例称臣,而满洲督抚奏地方公事亦然,并非以奴才之称为卑而近,称臣为尊而远也。即如满洲大学士在朕前亦自称奴才,而汉人虽丞簿末秩引见亦皆称臣。岂丞簿汉员,因此遂得谓尊于满大学士乎?朕抚御臣民,并无歧视,而朝廷体统,本自尊严,又岂因臣下之称奴才而尊崇有加,称臣而体制有减乎?朕于此等事从不计较,即汉人中间有于召对时称奴才者,亦并无嘉赏之意。而折奏列衔,则不宜参错。止当论首衔何人,或满或汉,皆可以一称贯之……三人会奏之折,西宁名列在前,既称奴才,则达翎阿、周元理自当连名直写,又何事妄生区别于其间耶?若谓周元理不屑随西宁同称,有意立异,是视周元理身份太高,谅彼亦不敢萌此念。但此等节目,必拘泥若此,又何其不达事理耶?可笑之至!将此传谕周元理知之。夫马人龙之随天保称奴才也,即依此旨办理也。”皇帝既以周元理为可笑之至,又以马人龙为随称不合,则听命的,又何去何从?早在乾隆二十三年(1758),就下谕满洲大臣在公事奏折上一律称臣,但西宁在上奏搜捕蝗孽上仍称奴才,足见是西宁犯规,而不是周元理违制。可见对奴才的用法上,也有因皇帝猜忌而变例的。此处皇帝怪周元理“不屑随西宁同称”,就是猜忌。你要叫奴才,我不许你叫;你不要叫奴才,我偏要你叫。对马人龙,就是你要叫,我不准你叫;对周元理,就是你不要叫,我偏要你叫。反正皇帝都有理就是了。
以上举的都是雍正时代的例子。到了乾隆时代,为这问题还在闹个没完呢!乾隆三十年(1774)七月二日,为了福建提督甘国宝奏折中称了臣,朱批称臣不合,下旨申饬,并在两天后补充理由如下:“乾隆三十九年七月初四日,奉上谕福建提督甘国宝奏请陛见及请安折内,于书衔处称臣,殊不合体式。向来武职具折,例称奴才。上年因御史天保、马人龙连衔具折奏事,概称奴才,曾降旨,令内外满汉诸臣嗣后陈奏公事均一例称臣。此第就文职而言,并未概及于武臣,且请安谢恩之类亦非公事也。乃外省提镇未能体会前旨,遂尔误称,此皆无知字识所为。若谓甘国宝自图体面,谅亦未必敢也!前此右江镇素尔芳阿奏事称臣,因其身系满洲,尤不应不谙规矩,曾经申饬。今甘国宝又复如此,恐各省相类者尚多。著传谕各该督抚即行知照各提镇,一体恪遵,毋致违舛此者……”
三和是“内大臣工部左侍郎兼总管内务府大臣革职留任又革职留任”头衔,英廉是“经筵讲官户部左侍郎管理三库事务总管内务府大臣降一级留任又降二级留任又降三级留任”头衔,四格是“厢白旗汉军都统总管内务府大臣革职留任”头衔。
但与陕西巡抚联名上奏时,却是“陕甘总督臣勒尔谨陕西巡抚臣毕沅跪奏”字样。
杨魁是江苏巡抚。
石秀这段话,赛珍珠(Pearl S.Buck)英译《水浒传》(All Men Are Brothers)中译为:“You are a slave,and you are slave of a slave!”不过“奴才”在官式文书中不能这样译。胡适给柳无忌的信中说:“满清一朝,凡旗籍的官吏,无论官多么大,皆自称‘奴才’。若译英文,也必须用Your Majesty’s Obedient Slave,似无法简化的。”(《传记文学》卷三十四第六期,柳无忌《我所认识的胡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