念完之后,她略带得意地看着我们说:“F说得对,你们那些挫折算什么呀?你们看看F,看看海伦·凯勒,看看张海迪!这么点事就哭,不嫌丢人?一个个还是班干部呢!”
我克制不住地回头看。坐在最后一排的F,平时总是不声不响的F,红着脸,低着头,不知道在想什么。
现在全班都知道他父母离婚的事情了。
现在他与所有在班会上发言的人为敌了。
班干部们自曝隐私和短处却被反嘲,都沮丧地耷拉着脑袋,还有一部分人将怒火转向了F,课间聊天时用不大不小的声音说:“爸妈离婚了也到处说,很光荣吗?”
F的感受我不得而知,但相信绝不是骄傲。
没有人责怪班主任。班主任可是老师啊,老师批评教育我们要坚强,这怎么会错呢?雷霆雨露,皆是君恩。
我起身去外面上厕所,那时我们小学还是旱厕,在教学楼外,每年都有学生掉下去。我发现W走在我后面。
她上完厕所出来,没料到我在外面等她。骄阳下,我俩躲避着对方的目光,却又都想说点什么。
我知道我想说什么。我想骂老师。在老师还等于神明的年纪里,我的思想是危险的。可我就是觉得她简直是个死三八,我直觉全班只有W会同意我。
但我们毕竟不是朋友。嗫嚅半晌,我只是问她:“刚才……老师……你怎么想?”
W清清冷冷地看着我,泪光一闪就不见了,依然像个初中生一样,摇摇头。
“没想什么,学会了一件事。”
“什么?”
“自己难过的事,就只是自己难过的事。我再也不会和任何人讲。”
这件事后来就过去了。
班主任做过的一言难尽的事情不止一件;伤害学生的老师,也不止她一个。学生时代凑凑合合也就过去了,记那么清楚做什么?
心细的人命短。
初中时W和我不在同一所学校。有次我们在区体育场开运动会,她和另外几个小学同学路过,我们就在场外短暂开了一个同学会。
她留了长发,学习依然很好,只笑不说话。所有人都说她变了,好文静。我现在还记得她低下头把碎发绾在耳后的样子。
却完全不记得,那堂班会上,作为讲述者之一,我自己有没有哭?
或许是觉得丢脸,刻意忘记了吧。
人生后来又给了我许多许多的挫败感,我和它们周旋的时候,总是一言不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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F的苦难比较深重,所以被班主任拿来教训无病呻吟的女班干们。
苦难是成功之母,也是武器,是盾牌,是勋章,是舞台。旁观的人只能看到它所带来的好,又无须亲尝其苦,有时候竟然会羡慕。
有一堂班会课上,一个女生就大声地说自己非常羡慕男班长Y;过了一会儿觉得不对,又改口成钦佩。但我猜羡慕才是实话,虽然很残忍。
Y的父亲癌症去世了。
Y是个很好的男孩子。他长得很黑,浓眉大眼,一身正气,有点像朱时茂,有着一张战争中不会叛变的脸。但除此之外,他并无特殊的优秀之处,也从没得到过班主任的青眼。
后来他家中出了变故。
他请了一个多星期的假,直到父亲的丧事处理完毕;一迈进教室的门,迎接他的,是热烈的掌声。
全班同学坐得整整齐齐,面带微笑给他鼓掌,老师抱着红纸包裹的捐款箱,站在讲台前,说:“我们要学习Y同学的精神,不被任何困难击倒!”
你们神经病吧。
然而当时,我也是热烈鼓掌的一个,捐款箱里也有我的钱,我心中满是钦佩和感动。它们只是一层肤浅的皮。我并不知道父亲早年亡故对于一个家庭和一个孩子来说意味着什么,更没思考过,究竟钦佩和感动这两种情感和这件事情能有什么关系。
我们是被自己的无私和热情所感动了。
Y在这件事上表现出了一个男生的担当。他体面地感谢了老师和同学,甚至磕磕绊绊说了几句场面话,校长和主任站在门口,也是一脸欣慰。
Y升任男生班长,没人有异议。后来他陆续得了优秀学生干部、三好学生,上了光荣榜,被各种老师提起,学校里但凡有活动需要“树立先进典型”,一定少不了Y。
自然也有烦恼。惹老师生气了,劈头盖脸就是一句,“你想想你爸爸,你妈妈,你对得起他们吗?”
但他最大的功用,是做武器。
老师用他做武器——“Y父亲都去世了,学校的集体活动一样不落,你家里能有多大事,就想请假?自由散漫!”
同学也拿他做武器——“×××同学的确也很出色,但Y家里困难,却仍然乐于助人,团结同学,这个机会应该给Y。”
许许多多出于私人恩怨的攻击,都把Y扯到身前当盾牌,而他只能沉默着听,还要时不时露出“哪里哪里”“我还做得远远不够”的谦虚笑容。慢慢有不少人私下有了默契——绕开他,绕得远远的。
我跟他爆发冲突是在六年级。
富家少爷H从没参加过的清雪行动,我们小学每年冬天起码要折腾七八次。校门口有早市,积雪混杂着垃圾、菜汤,被行人和车辆压成厚厚的一层,我们从家里带着扫帚、铁锹、煤炉钩子、斧头、簸箕……去学校集合,目的是比别的班提前清完区域内的冰雪,为自己的班级争夺一面鲜艳的流动红旗。
集体荣誉感到底是一种什么东西呢?它曾在我体内那样沸腾过,时至今日却流失殆尽,回忆起来让我无比费解。
但是被划分多大的承包区,却是要看运气的。那一天,五班分到了一块好地段,相邻的我们班却要面对因为水管渗裂而结冰的下坡。我们埋头苦干,当然也没忘了表现自我,班主任和校长走近时扫得格外认真些。
Y大大地摆了我一道。
我用斧子砍冰层的时候,冰碴溅到了眼睛里,站在原地揉了很久,眼睛还是酸痛,一边眨一边流泪,模模糊糊中看到Y手脚并用地爬过了我面前。
他把扫帚放在地上,双手各握住一端,撅着屁股往前推雪。
“你干什么呢?”我问。
“簸箕被拿走了,用扫帚可以把雪推成一堆。”他说。
我笑:“你等他们把簸箕拿回来再用呗,这样多笨啊,还累!”
“就你会省劲儿啊,人家干活你看着,你的确不累。”
我愣住了,回过头,看到班主任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到了我们背后。
班会上我被揪起来,批斗了足足有十分钟,班主任拿我和Y进行了花式对比,尤其讽刺的是,他是男班长,我是女班长。
我们班主任早就感受到了我对她因为各种事而起的、没能隐藏好的敌意,正好抓住这件事情,用无比光明正确的对比项Y,把我骂得哑口无言。
下课后我因为羞愤呆坐在桌前,Y走过来,说:“老师误会你了。”
那你怎么不帮我说话呢?我冷笑,抬头说了一句十分恶毒的话:“家里那么难过的事,你一直拿来表演,到底怎么想的?”
Y愣了很久才说:“我没有。”
说来也巧,班里下发团委自办的学生周报,第一版就有Y的采访。
记者跟随他去给父亲扫墓,见到他在墓前痛哭,并经由那个年代独有的话语体系,将场面绘声绘色地描述了出来。
我转头看了Y一眼,用视线发射了无法传递给班主任的全部怒火和轻蔑, Y脸色苍白,没有继续争辩。
还好岁月漫长,这些都会过去。
初中Y就在我隔壁班,我们有共同的物理老师,泼辣风趣,曾把我们几个班的学生集合在一起参加公开课大赛,关在小实验室里设计和排练,我也因此与Y重新成为了朋友。
他还是他们班的班长,同学们都很信服他,我看见他们荤素不忌地开玩笑,确信新班级是真的没几个人知道他家里的事。
我和他道过歉,为我的恶毒。
“我挺喜欢初中的。”他驴唇不对马嘴地说。
他笑了,还是一张正气十足的脸。
“真的,真的很高兴,”他说,“我再也不用听他们提起我爸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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Y为被瞩目而痛苦,却也有人在夜里默默许愿,祈祷着他人的目光能落在自己身上,哪怕一秒也好,一个对视也好。
高中走廊,学生们形单影只或勾肩搭背,擦身而过时,总有一个人并不平静。
我的寝室长个子高高的,爱看《今古武侠》,最喜欢《洛阳女儿行》,烫了发尾,染成了深栗色,近视镜片都是浅浅的西瓜红色。
她喜欢一个风云人物,一个梳着低配仙道彰发型的篮球健将,公认的帅哥,高一篮球联赛的时候就有很多女生慕名去场边为他加油。两个人仅有的一次交集是在高三,他们擦肩而过。
风云人物的眼神平顺地滑过她,没有一秒停留,而她,我们全寝室公认的大姐大,躲闪着低下了头。
没了,就这些。把高中三年掰碎了用放大镜看,也只能看到这些。
临近毕业前的某天,早上我俩起得最早,一起去食堂吃饭。她突然问我:“上了大学之后,你有什么特别想做的事情吗?”
我说不出来。
她也没逼我说什么,她只是给自己一个设问。
“我大学要变得漂漂亮亮的。”她低头喝了一口牛肉面汤,那是我们食堂早饭里唯一不像猪食的东西。
“就算天生不漂亮,也没办法变漂亮,也要昂着头走路,任何人看我的时候,都要大大方方看回去。”
她说这话的时候,漂亮得不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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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变得美美的哪是那么容易的。
说出来我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我大学一年级才第一次独自逛街,第一次给自己买衣服。
我上小学后,妈妈开了服装店,置办我的衣服对她来说都是小意思,进货的时候顺手买几件就好。她定期飞去全国各地“打货”,那时广州是外单服装之光,于是我也沾光穿过好多纪梵希T恤(假的)、VERSACE裤子(假的),连拎饭兜的布袋子都是BURBERRY经典格纹(当然也是假的)。可惜那时我根本不知道自己一身“贵气”,同学们也没人认识,直到前年我从衣柜里翻出一件珍藏的、小时候最喜欢的鱼骨图案T恤,愕然看到领子后的商标上,写着大大的“D&G”。
真是母爱深似海。
上了大学,看着身边的姑娘们大大方方逛街,我十分羡慕。但我在校园里还没找到特别好的朋友,和不熟的人一起逛街,总归有点不自在,我决定自己去。
2006年秋,北京还只有三条地铁线,我需要从宿舍楼步行10分钟到东门外,过天桥,挤四站公交车至五道口,坐上轻轨十三号线,往北边绕上一大圈,到了西直门站,步行上楼,沿地面施工栅栏走3分钟,下楼,换成二号线——才终于走进西单。
对外地人来说,西单是北京最有名的地方之一,虽然很多街道看上去其实也是破破的,遍地垃圾,麻辣烫小摊和炸串店都挂着一样丑的大牌匾。我逛了一下午一无所获,因为我实在是紧张,导购员一跟上我我就想逃跑;而且我那么贫穷,这加剧了我的紧张。
路过无数“拍手店”(就是那种店员在门口不断拍手以吸引路人注意力并同时高喊“全场六折买三赠一限时抢购”的店)之后,我告诉自己不能再蹉跎时光了,黄昏时分咬牙闪进了其中的一家。
进门就上楼梯,二楼居然是非常宽敞的大卖场,顾客不少,店员全都叽叽喳喳围在收银台前待顾客排队买单,广播里不断通报着战况,“×××今日销售额再创新高,其他店员再接再厉!”
我趁无人注意连忙开始挑衣服。
我选中了一件灰色的棒针织毛衣,正好适合即将来临的冬天,十分宽松,而且便宜。试衣间排长队正合我意,我压根就不敢去试,我只想完成“自己买衣服”这个任务而已。
匆匆跑到收银台去交款。一个店员眼睛尖,笑眯眯地迎过来挽住了我的胳膊,“姐”“姐”地叫个不停,我心知这一单应该就会算在她的业绩里了。
提着袋子离开时,我经过了楼梯口的衣架,看见两个女生各拿着一件衣服,对着光线细细地检查袖口和领口的走线。我像被雷劈中了。
我从袋子里翻出毛衣,果然,左边的袖口破了一个指甲大小的洞。
我做了很久的心理建设,回到收银台,在一群小妹中辨认出刚刚热情招待我的那一位,走过去跟她说:“你好,抱歉打扰了,这个衣服,袖子破了。”
她愣了一下,抬头看我。
我更不好意思了:“所以你看……”
小姑娘社会经验丰富,通过我的表情和语气迅速识别出,我只是一个窝囊废。
她松了口气,凉凉地笑了:“关我什么事?你买的时候怎么不看好啊?谁知道是不是你自己弄的啊,你怎么证明?别找茬了,不可能给你退,你别站这儿挡着。”
她旁边的两个小姐妹也笑了,互相交换一下眼神,三个人一起走进卖场去寻觅别的客人了,我拎着毛衣,像个呆子一样站在原地,收银的小姑娘“啪嗒”合上抽屉,白了我一眼。
我默默把毛衣放回塑料袋,快步走出房间,走下楼梯,最后真的开始逃跑,人来人往的大街上暴走了几个路口,哗哗淌眼泪。
我居然连一件衣服都买不好。
哭了好一会儿,终于擦干了眼泪,憋着一口气进了身边的店。是佐丹奴。我在最外面的台子拿了两件半高领纯色打底衫,一黑一红,赌气一样付了款,都没注意拿的是XL号。
放假的时候我把这三件衣服都装在行李箱里带回了家。我妈拎起那两件丑陋的打底衫,问:“你怎么还给你爸买衣服了?”
我气得鼻子都歪了。
她一无所觉,又拎起那件破毛衣,说:“这件还可以,自己买的?行啊你,会买衣服了。”
我不敢置信:“真的?”
“真的啊,这件真的还可以。”
我想了想,说:“我把袖子刮到钉子上,剐破了。”
我妈温柔地笑了:“没事,我拿钩针给你弄一下就好了,很简单。”
我又没忍住,哇的一声哭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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难堪丢脸的瞬间谁没有呢。
高中的时候,全市中考状元和我一个班。刚开学时候我们筹备80周年校庆的班会节目,决定演童话舞台剧,所有串场的路人都是他一个人演,演得特别好笑,浑身都是戏。我们一群人正在空教室里嘻嘻哈哈地边排练边玩,一个同学经过门口,扬着手里的单子说:“摸底考试的成绩出来了!”
所有人一窝蜂围了过去。状元愣了一下,迅速地跳到了窗台上,戴上耳机,抱膝坐下,幽幽看着窗外。
他以状元的身份进入这所学校,第一场考试,压力一定很大吧。
一整套动作行云流水,可惜最后他忍不住想瞄一眼门口的情况,却撞到了我的视线。
后来他说这是他这辈子最羞耻的一件事。
我觉得不是的。他一定干过更羞耻的事,只是我没看见。
大学也有个姑娘,数学好,英语棒,人也酷酷的,最不该就是在阶梯教室的分享会上举手提问。
她提了一个自觉很有分量的问题,偏偏遇到了一个浑水摸鱼的嘉宾。
姑娘问问题花了半分钟,嘉宾一句话就答完了,漫不经心的。她还没来得及坐下,愣愣站在座位边。
然后她高声地说出了事后自己都无法解释的结束语。
“谢谢师兄。那么,让我们……让我们……一起为了中国的金融事业崛起而奋斗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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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写完上面那两件事,就原谅了第一次买衣服的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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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喜欢回忆那些出糗的瞬间,因为它们真诚、轻松,错了就错了,至多懊恼,但不致命。
人生中还有很多选择是致命的。
2004年的夏天,北京举办过一场APEC青年科学节。世界各地几百名高中生聚在一起,打着交流科研成果的幌子,进行了为期十天的北京深度游。
我是黑龙江的学生代表之一,我们的参会科研项目是“融雪剂对城市行道树的影响”——这是一个几乎不需要研究的项目,小学生都能蒙对结果。而我们也的确只是用主成分为粗盐的劣质融雪剂浇了半个月花,全部浇死,拍照记录做展板,就这样兴冲冲地登上了去北京的火车。
夜里的卧铺车厢中,一对男生女生看对了眼,怎么也不肯睡,就坐在走道的折叠椅上借着微弱灯光轻声聊天,像两只偷吃的小老鼠。我迷迷糊糊,听到女生担忧:“咱们这成果也太敷衍了,都没有对照组,会被笑话的。”
男生大大咧咧地宽慰:“怕什么,咱们也算边疆,科学发展得滞后点岂不是很正常——欸,你什么星座的?”
他没说错。主办方本来就醉翁之意不在酒,世界民族大团结才是正事,科学是什么,能吃吗?
五大洲青少年集体入驻北京八十中,我被学生公寓里的空调、网口、独立卫浴深深震撼了,火车上男孩那句“边疆人民就是苦”烙印在了心上。
首都真好。
这场活动的本质就是“公款游北京”加“青少年版世纪佳缘”。我们到了北京便被打乱重排成几个课题小组,我的舍友分别来自北京和台湾,对面住着香港姐妹和澳大利亚小美人,我认识了许多新朋友,很快和大家玩到了一起。
那时候并没注意到黑面男。
黑面男是北京男生,的确非常黑,夜里过马路会有危险的那种黑。大家提起他,会说“就那个,那个保送清华的”。
他比我高一级,是准高三,刚通过生物竞赛保送到了清华的什么什么生化专业。一次中午吃饭我坐在他对面,也打算用清华来寒暄几句,他忽然大怒道:“清华、清华、清华,我就是个符号吗?难道没保送清华,我就不是我了吗?”
我想了一会儿,决定说实话。
“还真不是。”
他气得像要打人,我突然很想笑。
文艺作品里,常常有富家子弟冒充穷小子,希望验证,如果去除金钱、地位、华服、跑车,他还会不会遇到真爱。但华服养成了品位,金钱提供了底气,地位开阔了眼界;人被符号影响和塑造,塑造的结果又呈现为新的符号,哪能分得清楚呢?保送清华又不是天上掉馅饼,它体现了黑面男的智力和努力,这难道不是一个人最重要的组成部分?
我觉得我说得很有道理,但黑面男并没被说服,他只是不跟我争了。从那次吃饭开始,我走哪儿他跟哪儿,理由是,他英语很差,而我英语不错,嘴巴也叭叭叭很能讲,可以借由我来和国际友人多多交流。
我们因为这个鬼扯的理由开始形影不离。而他英语的确很烂,烂到一句也不肯讲的地步,自暴自弃地当起了聋哑人。
我现在还保留的一张合影中,我们在天坛,十几个人站了两排,他在我身后,把V字比在我头上,我笑得无比灿烂。
那真是一个浪漫而热烈的夏天。
白天我们听讲座、游北京,晚上大家打牌唱歌做游戏闲扯淡,我们宿舍是大据点,有天晚上全课题组的人都挤在一个房间聊到天亮,台湾高雄的两兄弟现场创作b-box,连新西兰的哥们都学会了怎么玩“海带啊海带”。
但大家一直对黑面男喜欢不起来。
北京本地人,清华,臭脸。这三个关键词组合起来,听着就欠打。
一天晚上,两个朋友很焦急地冲到我房间说:“你知道吗,今天下午我们俩和那个保送清华的一起去听医疗器械的讲座,我们特意打他一个措手不及,问他一句特别难的话,他会!英语他全都会!丫是装的!”
一个人“作恶”和“为你作恶”是两码事。我压根就没生气,甚至挺高兴的。但是黑面男的傲气得罪过太多人,在众人炯炯的期待目光之下,我硬着头皮抱怨了一句,“他怎么耍人啊!”——然后不负众望地不搭理他了。
冷战一共也没几天。科学节要落幕了。
离别前的深夜,大家抱头痛哭,在彼此的文化衫上签字,合影,许多因为活动而结缘的小情侣互诉衷肠,以为情比金坚逃得过距离和时间。
我在楼下闲晃,不出所料遇见了形单影只的黑面男。
他说:“聊聊?”我说:“那聊聊吧。”
我们谁也没提英语的事。他自负,但也的确懂得很多,只要我多忍耐一下他的坏脾气,聊天是十分愉悦的。
直到我说起:“下学期高二,我要去学文了。”他说:“学文没前途,别自暴自弃,智商低的人才学文呢。”
我一下子就奓毛了。
黑面男优哉游哉地说:“不如咱们打个赌,赌你能不能考上清华。”我说:“上你姥姥的清华,老子要上北大!”
那么好的夜晚,聊什么不行,说不定可以定情的,我们居然赌这个。现在想起来,他是在激我吧。
最后他说:“两年后你一定要来北京,后会有期。”
他给我留了一个联络邮箱,前缀英文字母很长,我不认识,他一瞪眼睛,“assassin你都不知道?‘暗杀者’,懂吗?”我说:“你网名可真恶心,你怎么不干脆叫心动男孩。”
我凌晨3点才悄悄地回宿舍,发现其他人竟然也都没睡。台湾室友怪笑着说:“我刚才在楼下看见你和清华了,坐在同一张长椅上。”我很紧张,她继续大笑问:“可是,你们为什么坐得那么远?”
我没回答,却很开心。为这份清白,为我和他对未来的尊重。
那个夏天促成了很多爱人与朋友,分别后迅速降温,但我们一直保持着邮件联系。
第二年的初夏,他发来一封很长的邮件,告诉我,他决定放弃保送,参加高考。
理由很简单,因为被全班乃至全校为高考而战的激情感染了,他觉得他的青春缺失了这一环,他不想做逃兵。我简直要气乐了,但还是斟酌了一下邮件的语气,劝他,考试可以照常参加啊,没人规定保送生不可以参加高考,你为什么要放弃保送呢?
他最后回了我一次。此后应该是因为我不支持他而失望了吧,他再也没有回过我的邮件。
高三那年冬天,各大高校都启动了保送和自主招生选拔。北大的校推名额,我们班只有一个。班主任试探性地找我谈话:“你一直是第一,只要不是严重发挥失常,考北大基本没问题,但这20分的加分如果给别人,咱们班就能多一个录取北大的希望。”
我平静地反问:“如果我严重失常了呢?”
文科班班主任是个非常好的人,换作别的老师,恐怕不会放弃这个让自己班里多出一个北大生的机会,有没有用也要劝三轮的。
我们班主任听了,只是说:“好,那我就把你报上去了,这是属于你的权利。”
走出办公室,我想起黑面男。我相信如果是他,不等老师开口就会把机会让出去。他是英雄,我只想生存。
上大学后我总在校内网上写日志,内容大多是耍乖搞笑、胡言乱语。有天他竟然来加我的好友。
我挺卑鄙的,通过申请后,第一件事情就是去看他资料里填写的学校信息。
他在一所北京的二本,学财会。
在我发呆时,他率先在我最新的日志下留言。
“别人夸我牛×,我总是会说我学校不行,你得看北大;可看到你这乱七八糟没营养的日志我才知道,北大已死。”
换做曾经,我一定不会饶了他,斗嘴我不可能输给他。只是我无法确定,这还是不是曾经的斗嘴。我翻进他的页面,看到他最新的日志,说自己通过了奥运会志愿者的重重选拔,终于圆梦了,“一路艰辛,此刻相信都是值得的。”
奥运会志愿者在北大和清华,不能说随报随上,但也的确没什么难度,甚至很多人为了筹备GRE或暑期实习而对此避之不及。这是一个残酷的事实,没有感情色彩,没有居高临下;这种理所当然的“差别”,就是无数人熬夜苦读、无数家长翘首期盼、削尖了脑袋也想要挤进好学校的原因。
清华不是一切,清华不是绝对,但在清华,很多事情就是会更容易一点。
这只是我的唏嘘,是死死抓住20分加分不放手的我的感慨。
鹓雏非梧桐不栖,而我只是叼着死耗子不松口的猫头鹰,我不必惋惜他跋涉千里的艰辛,他也不会懂,一只死耗子对我来说究竟有多重要。
当时我问他,“为什么一定要放弃保送?”
他回复我的最后一封邮件说:“为了没有退路的战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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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二的时候,我偶然认识了一个电影学院研究生在读的姐姐,邀请我主演她的作业。
只是一个五分钟的短片,讲述“一个电影系学生为了拍关于偷车贼的短片而四处选角,无意中选中了一个真的偷车贼,拍摄过程中偷车贼表演偷自行车,居然真的骑着车扬长而去”的故事。
我演“电影系学生”,演“偷车贼”的,是我们学校的保安。他叫马朝伟,跟每个人做自我介绍的时候都说,就是梁朝伟的那个朝伟。
他以前是清华的保安,后来为了“感受两所学校的不同”而跳槽到了北大,上班之余坚持自修,过得很开心,因为学校里的课程和讲座可以随便听。
“我在家乡可听不到这么好的东西。我觉得太幸福了。现在还能演电影,简直了,想不到。”休息的时候他一直和我感慨。
摄制组加上我们两个演员,共计四个人,转场的时候每个人都得扛器材。有些东西实在没地方放,马朝伟热情地说,干脆放在他的宿舍里好了。
保安们的住处在35楼对面,我以前无数次从这里经过,从没注意过角落有这样一排蓝顶铁皮简易房。这条路一端通向天天上演芭蕾舞剧和经典电影的百年大讲堂,一端通向南门外起早贪黑讨生活的烧烤摊和水果摊小贩,中间是马朝伟的宿舍,他努力着,想从一端走向另一端。
我推开门,屋子里一张桌子,一张椅子,角落一只巨大的扫帚,除此之外什么家具都没有。
迎面,墙上,贴着一幅硕大的、生涩而端正的毛笔字,只有八个字。
“身无分文,心怀天下”。
我会一直记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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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岁月的童话》是我最喜欢的动画片。日文名字叫おもひでぽろぽろ。
おもひ是おもい(回忆)的旧写法,ぽろぽろ表示零零碎碎,整句直译过来就是“回忆的点点滴滴”。
我刚学日语的时候,知道ぽろぽろ可以用来形容眼泪簌簌落下的声音,所以看到它的日文名,心中一软。
一回忆起来就会簌簌落泪的事情,是什么呢?
后来知道自己是误会了,动画片里一滴眼泪都没流。女主角妙子的人生陷入茫然之中,她不断地回返到小学五年级,从回忆中寻找前行的方向和理由。
这些回忆,细细碎碎,像一地蹦跳的珍珠,线已经断得不成样子,每一颗却仍然熠熠生辉。
我也想起了几件ぽろぽろ的事情,想起了许多闪闪发光的人;手里有一根断了的线,不知道串不串得起来,没料到写着写着,竟然有些刹不住。
像一个追着蒲公英飞絮奔跑的小孩,停步的时候,蓦然发现,自己一直站在花的海洋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