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前熙熙攘攘站了许多人,除了随伺的宫人,宫廊下还站了队带刀的御林卫军。
可除了庄兴细着嗓子报上贵女们的家世背景,以及频繁喊“赐香囊”三个字以外,几?乎就再没有任何声音。
皇上与太后端坐在殿中的阴凉处。
各个贵女们,在内官的牵引下,分为十人一组,列队款款行入宫门,静立在殿前的青玉瓷砖上,迎着明亮暖煦的春阳,无论是身形还是样貌,都?一览无余。
又?是一声“赐香囊”。
简直听得陆霜棠头?疼。
这贵女来?了一波又?一波,已经快两个时辰了,压根就没有一个贵女,能让皇上示意“留牌子”,可以留用在宫中侍奉圣驾的。
可陆霜棠也不敢催。
毕竟随着选秀时间越来?越长,她明显能够感受到,儿子也愈发不耐烦,初时还有几?分兴致,甚至兴起?了,还能就着几?个贵女的身世背景,说上几?句话?。
可或许是话?不投机半句多。
且也并没有合心意的,到最后压根也就不开腔了。
。
李秉稹也确实很无奈。
他实实在在是自?己想清楚了,心甘情愿要选妃立后的。
可谁知打眼过了这么多秀女,实在是一个感兴趣的都?没有。
便想着开腔说说话?吧,偏偏她们一个个应对起?来?,不是惊慌失措,就是驴唇不对马嘴,使得李秉稹更厌烦了。
指间拨动碧绿扳指的速度。
越来?越快。
母子二人就又?这么着坐了半个时辰,还是一个“留牌子”的都?没有。
陆霜棠彻底坐不住了。
趁着秀女们换队离场的间隙,她耐着性子朝李秉稹劝道。
“皇上切不可挑剔太过。
须知这世上就没有尽善尽美的女子,还需为江山万代考虑才是。”
李秉稹闻言,眉心蹙紧了几?分,又?将指尖扳指快速转了转。
又?有十个秀女,在内官的牵引下,裙摆翩跹款款行至殿前,列队成排。
李秉稹原并未报什么希望,甚至将手往旁边一摊,示意宫人奉上茶盏,哪知在抬眼的瞬间……
指尖一颤,那汝窑青花瓷的盏子,险些?没端稳跌落在地。
陆霜棠敏锐察觉到了儿子的情绪波动,抬眼朝右上主位望去…
只见他浑身都?僵住了,眼周骤紧,那神?情怎么说……不像是望见心仪之人,就像是大白天见了鬼。
李秉稹将刚端起?的茶盏又?放落了回去,修长的指尖暗攥成拳,将眸光定落在左侧的第?二个秀女身上。
此女生得很美,清丽婉约至极。
着了身极其符合气?质,水墨淡青色的衣裙,在一众姹紫嫣红的莺燕中,显得格外出尘脱俗。
面?庞清瘦,身形瘦弱,肌肤白皙胜雪,那是种异于常人,略带病态的淡白。
最主要的是,此女像极了周芸。
除了身周弥漫着的羸弱,那眉眼,那轮廓,恍恍惚惚地望过去,俨然就像是周芸在世。
所以他刚赐了头?个秀女香囊后,甚至还不待内官报此女的籍贯,年龄以及家世……
就怀揣着种莫名期待的心情,直直向此女主动发问道。
“你可姓周?”
徐温珍愣了几?秒后,在内官的提示下,才确定皇上问的是自?己,这流程怎么与事先排练得有些?不一样?
她一阵紧张,心脏砰砰砰几?乎要从胸腔中蹦出来?,却也很快定神?,先是按照教习嬷嬷教得规矩,掐着指尖巾帕,抬手触了三下额角,而后落落大方行了个见安礼。
“禀告皇上,臣女不姓周,姓徐。”
徐温珍又?是害怕,又?是慌张,压根不敢抬眼窥视天颜,且她想起?姐姐的嘱咐,只鼓起?勇气?,嗓音中带着些?微颤意,用平日里最大的声音,回话?应答。
——也就是殿内将将能听清的程度罢了。
内官在太后的示意下,立马高声禀告,“报!衡州县令徐兴平之女,工部侍郎郑明存之妻妹,年十八。”
所以她并不是周芸的亲眷。
此女姓徐,与周芸压根不搭噶。
也是,这秀女这般柔弱,如瓷器般,好似阵风就能吹到,哪里有半分周芸泼辣的影子?
李秉稹心中升起?阵怅然若失。
倒是太后陆霜棠,听到了郑明存的名字后,不由对徐温珍生出了几?分兴趣。
“相貌倒是格外出挑,礼数也很周全……只是瞧着像是身上不太好呢?”
徐温珍老老实实作答,
“禀告太后。
臣女自?小?胎中不足,有些?气?虚心悸之症。”
陆霜棠闻言,心中一阵可惜,生得貌美如花,怎得就生来?带病呢?就算纳入宫中,只怕也是无法传宗接代的。
她扭过头?,无声询问李秉稹:
此女究竟是去,还是留?
这世上只有个周芸。
其他女人就算长得再相像,也终究也不是她,又?何苦抱着留住赝品的心态,耽误这个病弱秀女一生呢?
李秉稹没有太多犹豫,轻摇了摇头?。
庄林见状。
复又?扯着嗓子喊了声,
“赐香囊。”
倒也是巧了。
这一列十人中,除了徐温珍,右侧第?三个秀女,倒也引得他几?分注意。
“报!
襄阳巡抚之女,姜娇丽,年十九。”
姜姣丽的行事做派,与徐温珍的规矩谨慎完全不同。早在内官还在介绍其他贵女时,她竟就敢抬眼,直直朝殿中的皇上望去。
且依着规矩,秀女在行完礼后,若无皇上太后主动提及,是不能张嘴说话?的。
而这姜姣丽却很不一般。
行完礼后,竟就直直跪在地上,也不起?身,眸光盈盈,主动朝殿内道了句。
“未曾想此生竟还能再见皇上。
……自?分别之日起?,臣女未曾一日忘却过皇上曾经恩德,只是当年不知皇上另有身份,送与皇上的发簪略有粗陋,现在想来?,实属臣女怠慢失礼。”
这话?,便是摆明与皇上以往有旧。
且发簪?
发簪此等贴身之物,岂可随意相送?莫非她以往与皇上有过私情?
站了整排埋首等候的秀女,面?上神?情顿时迥异起?来?,彼此间暗暗交换着眼色。
就连陆霜棠都?颇感意外,略带了些?疑问与探究,朝李秉稹望去。
李秉稹神?色没有任何变化?。
并未因这番话?对此女另眼相待,却也没有因为她的僭越而面?色不虞。
只在沉默几?息后,倒也搭了句腔。
“既是心意,便不能以贵贱论之。”
但凡只要是与心意这两个字扯上边,那这二人就算以往没有过情,也至少该是旧相识。
陆霜棠眸光瞬亮,不由将那姜姣丽仔细打量了番,只觉此女气?质虽比不上徐温珍出尘,可相貌却很是妍丽妩媚。
正想要多问几?句,结果这次压根未等到她开口……
“赐香囊!”
庄兴就在皇上的示意下,复掐着嗓子喊了声。
……
总之就是这么折腾了通,一个秀女也没能选上。
陆霜棠已是个很能沉得住气?之人,这次属实是心焦到了,坐在殿中耗费了大半日的心神?,现下也不觉得累,只急躁地在慈宁宫中来?回踱步。
“明面?上是说选妃立后该慎重,实则是这小?子眼高于顶!今日秀女就算没有五千,也有三千了,本宫瞧着个个都?是好的,皇上却都?一个都?看不上?
再这样下去,只怕本宫半截身子入了土,都?抱不上孙子!”
陆霜棠越想越觉得不是滋味。
“以前便是太过就着他,时至今日绝不能再拖延下去。
哪怕是牛不喝水强按头?,也得逼着他将事儿办了。”
哪怕是塞,也要将女人塞到儿子的龙榻上去!
陆霜棠将今日与李秉稹有过交际的那几?个秀女,在脑中全都?过了个遍。
若论姿貌,也就徐温珍与姜姣丽远胜众人一筹。
可惜那徐温珍是个病秧子。
陆霜棠心中拿定主意,吩咐身侧的苏嬷嬷。
“去,将那姜姣丽留用在宫中。
让她今夜留在养心殿伺候。”
*
*
*
当夜。
养心殿。
李秉稹处理完因选秀而耽误的政事,巳时一刻,才回到养心殿准备安歇。
他的触觉向来?敏锐,才将将踏进殿门,就闻到了股若有似无的女子香,立时眉头?蹙起?。
抬眼望去,只见明黄色逶迤在地的宫帷前,雕龙描金的立柱下,果然站了个俏生生的女子。
她改了装扮,穿了身华丽繁复的宫装,脸上神?色格外端庄肃然,态度也很是恭敬,望见他的瞬间,就软了膝盖,匐在地上行跪拜大礼,嗓音清亮,
“臣女姜姣丽,叩见皇上。”
李秉稹明白这是太后的安排。
却依旧不妨心中生出不耐。
他转了圈翠玉扳指,狭长的眼眸垂下,闪烁着暗幽无比的光芒,言语冷冽如刀。
“但凡未经朕允许,就擅自?踏入养心殿的女人,就没有站着走?出去过。
朕念与你是旧识,暂且饶你一命。”
“滚。”
男人高阔伟岸的身影,在昏暗烛光中透着无尽的威压,发出的指令有种不容置喙,需立即执行的冷酷。
以前的姜盼儿。
也就是现在的姜姣丽,被这股威势压得,浑身都?战栗颤抖了起?来?,心跳也猛然漏跳几?拍。
可姜姣丽还是勉力抵住这道强压,暗吞了口唾沫,颤颤巍巍道,
“太后娘娘有令,若今夜不能承恩,胆敢踏出养心殿半步,等着臣女的,便是一杯毒酒。”
姜姣丽将身子匐得更低了几?分,喉嗓中带了几?分破碎的哭腔。
“与其那样。
我宁愿现在就死在陆客卿手上,也算是偿还了当年的救命之恩。”
听到这个久未曾有人唤过的称呼,李秉稹阴沉的脸色,微微缓和了些?,只负手站立,垂眼淡扫着她,疏离冷漠道。
“你提不起?朕的兴趣。
太后那头?,朕自?会派人……”
“就算能安然无恙走?出皇宫,臣女也决计活不了。
漏夜入了这趟养心殿,如若做不了皇上的女人,那便只能是一具尸体。”
姜姣丽抱着不成功便成仁的心态,踟蹰着往前微微爬了几?步,脑中的那根弦,紧绷到了极致。
“臣女不求浩荡君恩,只求苟活于世……
周娘子曾同臣女说过,只要心志坚定,就能博出番前景来?,挣出条生路来?!”
“如若皇上心中还念旧情,便允准臣女今后侍奉在侧,给臣女一条生路吧。”
就像是天鹅断颈前,发出的最后一声凄婉嚎叫,响彻在空旷高阔的养心殿中,传来?阵阵回声。
李秉稹定站了许久,神?色平淡,眉梢眼角尽是疏冷,勾着唇角,别有深意看着她。
几?息之后,殿中响起?男人清凌沉澈的声音。
“庄兴,命人将其带下去,安置在临华宫,再传朕旨意,封她为七品常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