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你为什么还不管她?你为什么让那个马夫咬她的脸?
我责骂他了。我威胁说要拿皮鞭抽他。
那你为什么没有抽他?
因为我突然想起来“我根本不认识他,也不知道他来自何方”。
你连他从哪儿来都不知道,干吗要接受一个陌生人的帮助?
因为“现在谁也不肯帮忙,他却主动雪中送炭。”
别人为什么都不肯帮忙?
“全区的人使我的生活变成了折磨。”
他砸碎门,对罗莎行为不轨,你为什么不阻止他?
我试过。我命令他和我一道走,要是不走的话,“我就不去了,虽然这次出门非常紧急。”
那你为什么不取消这次出诊呢?
因为那马夫赶马赶得那么猛,那辆马车“应声疾驰,宛若被冲入山洪的木头”。
可是,你为什么听任这么一个马夫的摆布呢?
因为一个重症病人在等我,而我又没有马。
故事又绕回来了。(实际上,这同样的模式后来又出现一次,就是在误诊那一段。医生刚开始没有注意到男孩子的伤口,就没能给他治病,矛盾的是,他没有办法给他治病。就医生这方面说,他没有玩忽职守或不当的行为。他是个做不成好事的好人。)
那么,在故事开头要读者接受的“开篇合同”又是什么呢?
起初,读者得相信这位医生叙述者,对这位正派的人心怀同情。在这风雪交加的夜晚,他要出门应诊,给一个病得很重的病人诊治;但却仅仅因为一个技术问题,给耽搁下来;读者也一定认同,为了给重症病人提供医疗救助,道义和职责使医生必须尽最大努力,如果必要,甚至以身犯险。这位医生在他“证言”的开头部分描述的情况那么急迫,读者就感觉有必要把注意力放在主要的问题上面(即,救病人),而不是在别的事情上浪费精力。昨天夜里一匹马又冻又累,死掉了,那是另外一个故事,眼下还没有时间讲,不管怎么说,讲了也救不了那匹马。马夫和那两匹漂亮的马从一个废弃不用的猪圈里突然冒了出来——啊,他们当然引起惊讶,但是在危急时刻,人是不会问那么多问题的。读者就顺理成章地认可这种紧迫感,是这种紧迫感驱使着医生顾不上问问题,就决定使用那些马。
甚至那个陌生人第一次羞辱那姑娘也不成其为耽搁的理由,医生斥责了他,读者应该对医生感到满意。
总之:直到那两匹马开始狂奔,读者都没有理由批评医生的种种考虑。然而,当形势发生逆转,超出了叙述者的控制时,读者就要自问,形势是不是一开始就在控制之下。医生的决定真的算是决定吗?描述出来的那一连串算计和决定,看似非常合情合理,但实际上只不过是一个噩梦般的幻觉:医生受骗了。夜晚使他出诊的铃声是假的,没有什么“能被挽回,根本没有”。不仅是医生被误导,这样看来,连读者似乎也上当了。
因为事实上根本没有铃声。另外,医生在最后一刻没有主动取消出诊,没有拒绝用马换姑娘的交易,是不是仅仅因为他的选择被粗暴的力量压制下去了?他毕竟没有自己动身,而是违背自己的意愿,被赶着上路了。
和在故事开头部分留下的印象完全矛盾,这一印象在故事结尾部分再次得到强调,《乡村医生》并不是一个有关罪与罚的故事,也不是关于误入歧途或者是做出错误选择的寓言故事:这位医生的悲剧根本不是他的行为和失败所致。他所做的辩解是多余的。开篇合同只不过是真正的内在冲突的对象。根据这一内在的暗伏的合同的条款,这位医生是先验地有罪的,从一开始,甚至在他出那根本就没有的急诊前,甚至在他开始一系列的道歉之前,他就被判有罪,并被判刑了,尽管他是无辜的。从一开始,这位医生就只不过是“山洪中的一根木头”而已。他有罪,是因为人的罪总在等着他。罗莎似乎道出了卡夫卡的合同的真正条款,当她说:“你永远想不到会在自己家里找到什么。”罪一直潜伏在“常年不用的猪圈的破门”后面。
【注释】
[1] 本文引文部分参考了中文版《卡夫卡中短篇小说选》的译文,韩瑞祥、仝保民选编,王炳钧译,人民文学出版社2003年1月出版,特此说明并向原译者致谢。
[2] 这部分引文和前文所引有些出入,大概是作者奥兹为突出其“现在时”而作了发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