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不安、被压抑的热情以及充沛的生命力,都在寻求出口,因此,我将稚嫩的激烈官能全倾注于以往并不常玩的少年游戏。不久,我就以体操的示范者、军队的将军、强盗的首领、印第安酋长等不同身份,率领游伴到处东奔西跑,家里气氛不佳时,我们玩得最激烈。双亲,尤其是忧心忡忡的母亲,常以悲凄的眼神看我,我被大家目为胡闹的家伙,做坏事的带头者。在双亲目光所及之处,我沉默地无精打采绕室而行。
三年级时,有一天,我扔石头打破了我家街上一户贫穷工人的玻璃窗。他跑到父亲那儿告状,认为我是故意扔的,并且指责我是一条懒虫、镇上的暴君。当晚,父亲把整件事从头到尾说给我听,要我说实话。当时,我对那告发者生气极了,于是,连扔石头这件无可否认的事实,也顽强地不肯承认。我受到与平时不同的严罚,至今想起仍然无法平息心底泛起的反抗感。为了这次受罚,我好几天都采取不妥协的敌意态度,父亲反而沉默了,全家都蒙上一层阴影,我觉得自己是最不幸的,这种不幸是空前的。就在这时候,父亲必须出门一星期,那天,我放学回家,父亲已起程了,他留给我一张字条。饭后,我爬上顶楼,打开字条,一张美丽的画片和父亲的手迹落在怀中——
由于你不肯坦白认错,我处罚了你。如果你再犯,也就是说,如果你再说谎,我只好不和你说话,不然,我就会不合理地揍你。一星期后,我会回来,我们两人之中,必须有一个要原谅对方。
父字
这天,一整天中我都握着字条,在家里、院中既苦闷又兴奋地来回踱步。这些男人给男人的字句使我心中洋溢骄傲与悔恨,它们比任何词语更打动我的心。
第二天早晨,我带着字条来到母亲枕边,哭泣着,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之后,我一直在家中闲走,眼中所见,一切都这么新鲜又这么熟悉,一切都像往日一样,一切都从金柜的神咒中解放了。当晚,我坐在母亲脚边,听母亲像幼时那样对我说话,这种情景已很久不曾经历了。母亲口中响起那甜美的音响,她讲的不是童话,而是诉说当我顶撞她时,她的担心以及她如何以爱维护我。母亲所讲的每个字都使我羞愧,但也使我心中满溢幸福。此后几天,我们都以爱与尊敬谈到父亲,愉悦地期待他的归来。
父亲回来的那天正是我暑假开始的前夕,我的幸福之杯已经满了。略谈数句,父亲就带我离开书房,来到母亲那儿说:“嗨!小家伙回家来了,妈妈!从今天起,他又是我的了。”
“早在一星期前,他就是我的了!”母亲微笑着问答。我们高高兴兴地围桌而坐。
在我的学生时代,从这天开始的假日简直像围着篱笆的绿色庭院。阳光普照的每一天,游戏与闲谈的每个黄昏,平和熟睡的每个夜晚!每天黄昏,父亲和我携手散步,从镇上走到有半小时路程的碾石场,我们在这里建房子与洞穴,扔石子,并且用铁锤敲击寻找化石,归途上,我们在农场喝牛奶,吃点面包。如果偶然不吃,那是因为母亲的晚餐特别可口。晚餐桌上,我们谈起各种秘密跟母亲开玩笑,并且洋洋得意地夸谈扔石子及寻获赭石或发亮石子的事。父亲在这些事情上表现出他作为登山向导、猎师、射手与发明家的手腕。我们俩常在草原与森林的斜坡上散步、歇憩、消磨大半天。袋里放些面包做干粮,我们去寻幽探胜,采集植物。我觉得父亲正在重寻自己的青春,使呼吸更轻畅,双颊微红。父亲一向身体不好,时常头痛,也常患其他疾病。我们像两个少年一样,一起散步,扔标枪,放风筝,在院子里挖洞,在家中做各种工具和盒子。大约就在这段时期,我的耳朵变得特别灵敏,音乐旋律开始引我沉入幻想。放学后,我喜欢到大教堂去,在门边偷听风琴的乐音。不论在上学途中、床上、院子里,我不是吹口哨,就是唱歌。很早,我就记住了许多赞美歌及其他歌曲的调子。
9岁时,双亲送我一把小提琴做生日礼物。从那天起,不管到哪里,我始终带着这把浅褐色的小提琴,这段时期持续了相当长久。拥有小提琴,我也拥有了另一个世界,一个心灵的故乡,一个避难所。从此以后,小提琴的乐音中便汇聚了无数的兴奋、喜悦与悲哀。
老师对我很满意,我的听力与记忆都很敏锐,而且非常努力。学习几年之后,我已打下了演奏小提琴的基础,例如:有力、手腕精确灵巧、关节灵活、有持久力等等。
但,很遗憾,最后,却因为音乐而产生了意想不到的影响,我太沉迷于音乐,以致讨厌起读书。不过,另一方面,音乐也陶冶了我的野心及少年的粗野,使我远离了暴烈的游戏及可恶的恶作剧,缓和了我的冲动与激情,话少了,人也诚实了。但,我毕竟没有接受正式演奏小提琴的教育,我的老师是位业余的小提琴爱好者。因此,音乐课程使我高兴,我只希望早日会拉,而不求严格的训练与精确。母亲生辰那天,我演奏的第一首圣歌,真像祭日一样珍贵。此后,最早学会的是加伏特舞曲与海顿奏鸣曲!我独自愉悦、沉醉。但,我本性中逐渐显示出一种缺憾,我无法喜爱轻捷的拉法,也无法真正具有业余爱好者颇富危险性的热狂!
学校生涯和我的小提琴是并行的,但,对我而言,14岁以前的整个学校生活都像感化院一样可恶。我到底有多少痛苦与不满?由于自身的缺点我是否给整个教育制度添了麻烦?这些问题,我自己无法判断。只知道在初级学校的8年中,只有一位老师是我喜欢的,是我愿意献致谢意的。只要老师中能有人懂得孩子的心,并且自己也拥有纤细的心灵,他一定会了解学生的苦恼。一想起老师们粗暴的行为、虐待、事先可以预期的伤害、残酷的责罚以及许许多多无耻的作为,我至今仍会因羞耻与愤怒而发抖。真的,对任何孩子,都应该用含有热情爱心的教鞭。但我所看到的却不是这种教鞭,而是:对孩子的信仰及正义报之以非法行为,对羞涩儿童提出的问题报之以粗野的回答,对孩童意欲将片断知识组合的本能漠不关心,以及用嘲弄的态度回答孩子们真心相信的单纯事物等等。我知道不只是我一人如此痛苦,我对学校教育的不满,对自己稚嫩心灵遭到破坏与虐待的悲哀,也并非一个神经质者个人的气愤,因为,我从很多人口中听到同样的控诉。当然,我也很了解,少年时期的特性也应该加以考虑,少年期常充满难以理解的兴奋与脱离常轨,又常常必须面对别离、割礼及环境突变等艰难问题。可是,这一切仍抑制不了我的悲哀与控诉。在日后的生活中,我经常以特殊的爱意关怀年幼的孩子,也常在少年们泛红的脸上看到往昔自己的不安与焦虑。
我并不喜欢写下这些苦涩的回忆,一回想到童年的末期与逐渐觉醒的少年时代,就会觉得抑郁不乐,彷徨不安。
至于我在庭院、原野及书房中所接受的庭训,却总闪耀着敬爱与明亮的光辉,至今清晰如绘。父亲的教诲为我开启了历史与文学并茂的芬芳花园。希腊人的历史以戴着皇冠的国王,突破一切囿限的大儒者,远征军及光辉的都市展开;罗马的历史则以充满荣光的胜利、征服的大陆、堂皇的凯旋揭开序幕。与希、罗的华丽高尚相比,德意志远古时代的狩猎与血腥的迁徙,长久以来,都很难引起我兴奋喜悦之情。父亲的教诲常以友朋间的问答及说故事的形式展开,在我心中奠下良好的基础。课堂上,从老师口中听来觉得无聊、痛苦的事物,一到父亲手上,就变得极富魅力,值得努力学习。
在班上,我一直无法成为老师眼中的好学生。但我的成绩大抵总是名列前茅,尤其是拉丁文,几乎都是最高分,我既轻松又热心地学习拉丁文,因此在整个学生时代,甚至一直到后来,拉丁文都是我最喜爱、最拿手的。
由于成绩好,我取得了许华奔学院的入学许可,也通过了考试。结束了学校生涯的第一阶段,我野心勃勃地踏入学术气氛颇浓的修道院之门。在进许华奔学院之前,我有一个月的暑假。
暑假期间,父亲首次为我朗诵歌德的抒情诗篇,《憩息山峰上》是父亲喜爱的一首。
一个银白色的夜晚,浴着初升的月光,父亲和我站在林木丛生的山上,等喘息平静后,我们开始知心的谈话,但不久,空山明月的美景让我们沉默下来。
父亲坐在一块大石上,环顾四周,把我拉向身边,要我坐下,他的手臂搁在我肩上,以沉静的声音,庄重地低吟那首优美无比的诗篇:
憩息
山峰上。
树梢
沉静无风。
鸟栖林中不再歌唱,
等着吧,不久
你也将安息。
此后,在各种不同的情境与气氛中,我曾好几百遍地听过、读过,也唱过其中的一句,这句就是“鸟栖林中不再歌唱”。我心底泛起优美宽容的忧愁,俯首体味异样无比的幸福感。这诗句好像正从我身边的父亲口中涌出,父亲的手似乎仍在肩头,父亲宽阔清朗的额头似乎就在眼前,他沉静的声音仍清晰地响在耳边。
(1896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