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稼桑学宫。
敬宣对着郦璟左看右看:“你怎么无精打采的,眼睛还乌青乌青。”
“无妨。”郦璟平静道,“兴许是累了,昨夜反倒睡不着了。”
敬宣心虚:“啊?哦,那我下回不拉你玩耍那么久了。不过你还是太弱了,得多吃肉,多去演武场!”
“昨夜回去你阿娘责骂你了吗?”郦璟岔开话题。
敬宣得意洋洋:“自然没有!我是谁呀,把我阿娘哄的泪眼汪汪,还夸我孝顺贴心呢。”
郦璟笑道:“也就是刘妃娘娘吃你这一套。”
敬宣凑过来:“你呢你呢,你把耳珰送给你阿娘了吗?”
“我没送。”郦璟神态如常,“母亲并无责骂我的意思,又何必送什么耳珰,多生事端。”
“哦,这样啊。”敬宣有些失望。
檐下铜钟当当敲响,唐学士优哉游哉的进来了。
今日唐学士的声音仿佛特别催眠,别说敬宣昏昏欲睡,便是郦璟也听不大进去,眼皮直发沉。他学着敬宣将书本竖起来遮脸,加之座位又在最末,是以当瞿松风洪亮的声音宣‘太后至’时,他几乎是学宫小郎君中最晚反应过来的。
执掌天下权柄三十余年的褚太后,今年六十有五,然而面庞光洁,眼神明亮有力,一头如云乌丝几乎看不出几根白发,望之不过四十几许壮年妇人。
郦璟依稀记得先帝还在世时的褚皇后,是那样的精致妩媚。
当时的她,不论朝政再繁忙也要仔细装扮。扑粉,描眉,茜腮,朱唇,点妆钿,二十四件大小钗环,黄金分心珍珠步摇,耳珰钏钿,一丝不苟,宛如一尊无可指摘的精美玉像。
与如今的简单利落,恰成鲜明对比。
众人行礼毕起身,躬身站立。
褚太后神情和悦,似乎与寻常豪门中颐养天年的贵妇无甚区别,但当她威严的目光扫来,平日里张扬高傲的一众少年各个仿佛矮了一截,宛如被无形的手掌压低了头颅,竟没几个人敢抬头。
当然,敢直视褚太后之人还是有的,譬如欢脱的敬宣。
褚太后还没发话,他就睁着闪亮亮的大眼睛主动望了过去。
褚太后含笑:“六郎又打瞌睡了?额头都睡红了。”
作为亲兄弟的敬道与敬元与有耻焉,羞愧的头都抬不起来。然而敬宣只是略略脸红:“启禀祖母,那个…我,我不爱读书…”
褚太后神情柔和:“那你喜爱什么呀。”
郦璟低着头,目光一侧即收回。
他知道敬宣其实天资聪颖精力旺盛。敬道与敬元需要背半天的书,他一炷香功夫就能背通透了,至于弓马拳脚,在兄弟间更是以一敌几不在话下。唯独没有耐性,齐王怕他傲慢,平素总是鞭策训斥的多。
郦璟本以为敬宣会说喜爱骑射习武,谁知敬宣脆生生的声音响起:“孙儿喜欢在热闹的坊市中游逛……”
话还没说完,四周已然响起众皇孙们的嗤嗤笑声。
褚太后却愈发和蔼,“所以昨日拉着阿璟在街上耍到快天黑?除了上街,还喜欢什么。”
敬宣声音小了些,“孙儿还喜欢乐舞。孙儿如今会吹笛子了,正在学琵琶。”
褚太后似乎笑意更浓了,“淘气,光念着玩耍了!”
周遭的嗤笑声音更大了,敬道羞的恨不能钻到案几下去,敬元瞪大眼珠,似乎想要来捏敬宣的脖子。
褚太后不为所动,继续微笑:“高|祖皇帝极擅琵琶,文德皇帝更是每逢宴席,都要趁着酒兴,拉诸王与臣子舞上几段,六郎这是家学渊源了。何况,小郎君爱玩闹是天性,若你阿耶阿娘责罚,祖母给你做主。”
众皇孙的取笑声倏然而止,敬宣一脸得意。
褚太后目光侧移,落到苍白瘦弱的郦璟身上,微微皱眉:“灵寿儿已经七岁了罢,怎么瞧着比敬美还小,还无精打采的?”
郦璟一时不知该什么回答。
敬宣抢话道:“禀告祖母,小叔父是昨夜没睡好,他睡好了还是很精神的!”
这是大实话,可惜没什么说服力,包括敬道敬元在内的诸皇孙都认为敬宣是在替郦璟美言。郦璟孤弱之名宗室皆知,看他细瘦伶仃的站在那里,无依无仗无手足,仿佛一阵风吹来都要晃两下。
褚太后语带怜惜:“楚王只有你这一子,你好好保养健壮,比什么都孝顺了。”
郦璟出世后不久,楚王就在剿抚西南诸部时中了瘴气,大病一场,回来御医就说他伤了肾水,以后恐难再有子嗣,此事知情之人不少。
郦璟喏喏称是。
褚太后挪开视线,去看其他皇孙。
敬宣凑到郦璟身边咬耳朵:“为什么大家都不信,掰腕子我从没赢过你。”小皇叔瘦归瘦,力气却不小,身手也敏捷。
郦璟微微嚅唇:“闭嘴。”
褚太后在书案间缓缓走动,神情虽然一样和蔼,但却不再问话,学宫内愈发寂静。
唯有走到敬仁敬顺兄弟跟前时,她足尖微一停顿,随即又走了开去,便是经过敬美与褚家三子也不曾流连片刻。
最后,褚太后语询问唐学士皇孙学业之事。
学宫内的其余学士早就听闻天后爱惜人才的美名,颇有跃跃欲试之色,胆大的直接抢过唐学士的话头自荐一番,其中不乏露丑卖乖之态。
座下诸皇孙见了,不免面露鄙夷之色,褚太后却恍若不察,依旧态度和蔼,嘴角那抹微笑仿佛不会因为任何变故而消失。
郦璟一时恍惚。
四年多前,先帝去世前最后一场牡丹盛宴上,褚皇后容色之盛,令人侧目。
当时郦璟还被乳母抱在怀中,听见一旁的张王妃与刘侧妃轻声议论褚太后莫不是有什么驻颜秘法,这话被睢阳大长公主听到了,她当场冷笑:“吸饱了人血的妖物自是不会老的。”
——没多久,睢阳大长公主及驸马坐大逆罪,被赐自尽,成年儿女皆被缢死,阖族流放,喧嚣显赫的京兆名门毁于一旦。一时间,皇亲宗室皆噤若寒蝉。
年幼的郦璟被怀抱在一双结实有力的臂膀中,胖乎乎的脸蛋歪歪靠着父亲的胸膛宽阔厚实,炉火融融之际,耳边传来父亲的轻声絮叨。
“……睢阳姑母也是的,何必逞口舌之快,皇后掌权几十年了,如今早非昔日光景。平白葬送好好一大家子。”
“这回我倒赞成王爷。”裴王妃的声音清冷而缓慢,“说人坏话能把人说死么,睢阳大长公主往日里瞧着威风赫赫,却不过是内中空虚,一击击倒。身为宗室女眷之首,十几年来只知逞口舌之快,怎就不知做些实在的筹谋……”
“映娘,休得妄言!”
郦璟记事甚早,两岁多时半睡半醒听闻的只言片语,依旧牢牢藏于心底深处。
如今想来,母亲嘴里虽说着‘赞成王爷’,恐怕实意是与父亲背道而驰的。
褚太后离开了,留下的幽淡佛椽香却萦绕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