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件房州流人案,将责任全归咎于女皇一人身上,似乎也不大公平。
政事堂诸相,除了‘敏于行讷于言’的唐义方,董乐二人唯唯诺诺,褚承谨眼大心空,沈钦爱惜羽毛,刘语年迈体弱,无法时时垂顾。于是在这五六个月中,他们既没在一开始就劝阻女皇派吴知荣去房州,也没人关注后续事态发展。
倘若裴恕之在,他至少会在屠戮发生后及时找补(这事他常做),不致使祸患扩散,殃及外州百姓。偏偏,他丁忧去了,一走九个月。
其实褚皇也明白这种阁臣配置是不妥的,顺臣用起来固然舒坦,但若无一二直臣在关键时谏言,也容易误事,这才想要提拔庄怀贞入阁。
裴恕之因其阀阅出身,注定了不可能做个犯颜直谏的孤臣诤臣,但他足智多谋,行事干练,凡是交到他手中的事,就没有办不妥帖的。
褚皇从任用他的第一日起,就有种得了趁手兵器之感——出手利落,收尾干净,虑事周全,还有闲暇交际都城中的王孙公子,赏花,品茶,蹴鞠,马球,样样不落。
他既不像庄怀贞死谏不退,也不会随波逐流,人云亦云。该提点时就提点,皇帝听不进去时,他也能尽早想好补救之法。
有时褚皇自我反省,“懊悔当初没听裴卿之言啊。”
这时,青年就会一脸‘多大点事啊’的微微惊愕,“陛下日理万机,偶有疏漏,臣下提醒就是了,不然要我等做什么。”
与这等人相处,是极愉快的体验。
譬如此刻,当所有人都以为褚皇对庄怀贞余怒未消时,裴恕之举荐庄怀贞的折子再度送到御案上。褚皇打开一看,果然是合她心意的荐词——
“庄怀贞已经以‘诬告罪’处死了王司功,抄没王家家产,然后以陛下的名义将财帛分给了当初水县令案受害者们剩下的后人,听说那些后人对陛下感激涕零。
由此可见,庄怀贞虽然耿介孤直,却是忠臣于陛下的。他所坚持查办的,都是还能惩戒,犹可挽回的案件。陛下您当初提拔庄怀贞,不正是看中他刚毅正直的品性么。
用人取其长,容人料其短。陛下胸襟开阔,还请继续重用庄怀贞吧。”
褚皇很满意,令端木慧拟诏书,提调庄怀贞入政事堂,暂时担任门下侍郎;同时以举荐有功为理由,加封裴恕之同中书门下平章事。
至此,裴恕之以弱冠之龄正式成为宰执之一。
*
“陛下真是老了,既没有立即发作吴知荣案,这些日子也没催促追查。得知百姓又对她歌功颂德了,我看她也松懈下来了。”
裴恕之将加封诏书摊在书案上,神情淡漠。
老宋叹了口气,“不知为何,老夫既高兴,又不高兴。”
裴恕之也有这种感觉。
女皇毕竟年过八旬了,现下还能如常处理朝政,已是罕见的精力旺盛了。再瞧同岁的刘语——脑袋半秃,身躯佝偻,端个茶碗都颤颤悠悠,真是不忍卒睹。
“不过仔细一想,寻常这个岁数的老者,多是无心折腾了,只想着安度晚年,剩下的日子过舒心些。”老宋悠悠说道。
裴恕之合上诏书,淡淡道:“那要看她有没有这个命了。”
*
次日下值,离宫时裴恕之恰逢对面走来的魏国夫人。他本想避过一旁,让老妇人先走,谁知魏国夫人正面迎上,含笑道,“不如同行?”
裴恕之一怔,随即赞同。
两人寒暄数语,裴恕之本以为魏国夫人会提起拿她顶包吴知荣案的事,谁知她只字未提,反而问道:“梁王抚恤了豆卢捷的家人,是少相出的主意罢。”
裴恕之讶异的恰到好处,“夫人何出此言?”
魏国夫人:“那日梁王从宫里出来,有人瞧见他扯着少相的袖子痛哭流涕,连声感激。”
裴恕之无奈,“梁王这阵子被陛下责骂的怕了。”
魏国夫人转身停步,“不止这一件。让何镐上密报,坚持处置豆卢捷,事后抚恤——这些都是少相的指点吧。有情有义,兼顾法度,这几日朝野对梁王的风评有所好转。”
就褚承谨那狗脑子,一头碰死了也想不出这套连环招来。
这个她能猜到,女皇也能猜到。
裴恕之谦和道:“谈不上指点,举手之劳而已。”
捧得高才能摔的狠,蠢人做蠢事,何奇之。
蠢货改过自新了,众人对他怀有期待了,此时再犯大错,众人方知狗改不了吃屎,才能叫所有人对他心灰意冷。
魏国夫人:“少相足智多谋又仁义宽厚,难怪陛下多有倚重。听说楚王妃乳母之子毛甫慈死了,少相可有耳闻?”
话题转的突兀,随之而来她探索的目光。
裴恕之反应奇快,微笑道:“夫人忘了,如今的楚王妃姓陈,是五年前陛下牵的姻缘。”
魏国夫人步步紧逼:“毛甫慈尸骨遭到野狗啃噬,残缺不全,不过还能验出生前受了不少罪。少相真的全然不知么?”
裴恕之神色阴晦:“家奴背主,若还能叫他好好活着,裴氏也未免太软弱了。夫人收买了一次线报,难不成还要保他终生安荣?”
魏国夫人目光锐利,“少相这是承认了?”
“承认什么?姑母是暴毙而亡,夫人忘了么。”裴恕之不紧不慢的周旋。
魏国夫人盯了他片刻,开口道:“……说的也是。个人有个人的缘法,毛甫慈死活,本也不是什么大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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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恕之轻叹一声,低声道:“多谢夫人宽厚。数月前祖母得知毛贼所为,气恨交加,微臣险要多丁忧九个月。唉,姑母再轻狂任性,也是祖母的亲骨肉。舐犊之情,如何割舍。纵是过了十几年,一想到姑母盛年亡故,祖母依旧痛彻心扉。”
魏国夫人继续向前走。
她似是一块亘古不变的玄武岩,永远坚硬冰冷,外界任何变化都不能叫她动摇分毫。
听到裴恕之最后一句话时,她脸上虽无表情,周身气息却变了;沉默的背影透出淡淡的伤感,思念,痛楚。
裴恕之何等敏锐剔透,立刻捕捉到这极轻微的变化。
他没有追加试探。
一老一少,一高一矮,在长长的宫道上缓步而行。
为了迁就老妇的步距,裴恕之尽量放慢自己的步伐。
魏国夫人再次开口:“听闻薛夫人又病了。”
“姨母本就体弱,难忍酷热,又用不得冰,真是为难大夫了。”
“少相千金所求的高丽白参,兴许有点用。”
裴恕之苦笑,“夫人神通广大,什么事都瞒不过您。”
“没那么神通了,已经老啦。”魏国夫人摇头,“都城之内还能勉力为之,出了都城大门,我就顾不过来了。譬如河东裴氏的族居之地,少相在山中丁忧的那几个月,老身无论如何都打听不到山上的消息。”
裴恕之垂睫,“在山中丁忧还能做什么?不过是读书,写字,缅怀长辈。”
“也对。”魏国夫人若有所指,“不然,还能做什么呢。”
裴恕之收束浑身肌肉,宛如一把绷紧筋弦的弓。
魏国夫人继续道,“陛下年岁大了,心善了许多。我也老了,但脾气一点没变。”
她回头凝视面前的青年,“我不管你心底里打什么主意,既然陛下信重你,你就好好办事,不得糊弄陛下。”
裴恕之一脸无语:“……这话从何说起。”——这老妇查到什么了?
魏国夫人:“朝中为官者,有人求利,有人求名,有人求的是泽被苍生,青史留名。这几年老身冷眼旁观,少相既不贪名,亦不图利,也不是庄怀贞那等心系百姓之人。裴少相,你所求为何?”
裴恕之叹道:“我们这种人家,总是要有人做官的。家父洒脱纵情了几十年,如今叔伯们各有顾虑,同辈兄弟们各有长短,只好我来了。”
女皇年老,储位犹空,瞎子都看的出朝局不稳,年轻子弟此时入仕无异于赤足蹚浑水。
这个答案魏国夫人还算满意,她继续前行,“家族羁绊,的确难以摒弃。”
裴恕之跟了几步,忍不住道,“晚辈究竟何处行事不妥,才叫夫人特意前来‘提点’。”
魏国夫人:“没任何不妥——少相办事滴水不漏,家宅也管治森严,只是老身几十年的老毛病了,凡是我看不透的人,总要留个心眼的。”
看见裴恕之神情疑惑,她补了一句,“放心,陛下用人以信,老身不会饶舌的。让陛下疑神疑鬼,谁又能有什么好处。”
女皇本就疑心甚重,魏国夫人很清楚不能再加重女皇对朝臣的猜忌了,所以她从不听风奏事,随便怀疑,总要有几分把握了才动手。当年褚承谨偷做龙袍,她也没一开始就嚷嚷,而是等龙袍做完了才禀告女皇。
这一点,裴恕之也很清楚。
魏国夫人边走边说道,“少相也不必为了和光同尘,一再自污。明明不喜丝竹酒色,还硬撑着陪那些纨绔子弟消遣。十里金粉地,销魂温柔乡,王茹儿亲手酿的梨花白,少相恁好定力,干坐几个时辰知饮了两杯。……哦,到了,老身告辞。”
望着逐渐远去的老妇背影,裴恕之脸上没有一丝笑意。
覃子烈上前,将遮蔽日光的绸伞撑开。
“子烈,你快马回府告诉宋先生,入夜前我要有关清和郡主母女的全部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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