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天晚上,爸爸想方设法劝玛拉改变心意,随他回洛杉矶,但玛拉毫不让步。夜里,她躺在床上,望着天花板。尽管她最终说服爸爸同意整个夏天都让她和塔莉住在这里,但他还是制定了一大堆严苛的规矩。这些规矩,想一想都让玛拉头疼。因此当爸爸刚一离开,她就情不自禁地松了一口气。
第二天,她和塔莉像两个游客一样,在海滨尽情欣赏着夏日午后美丽的风光。可是当夜幕降临,玛拉一个人爬上床后,她发现自己居然在想帕克斯顿。
半夜,来找我。
旁边的电子闹钟嘀嗒嘀嗒响个不停,时间分分秒秒地过去。她不时斜眼瞄一下钟面。
11:39。
11:40。
11:41。
我会在凉棚下面等你。
帕克斯顿的声音在她耳边不停回响。
她被这个家伙迷住了。为什么不承认呢?他与她认识的男孩子完全不同。有他在的时候,她有种受到挑战的刺激感,她能感觉到自己被人关注着,感觉自己还活着。
这太疯狂了。
他是个疯子,说不定还很危险。玛拉的人生已经够狼狈不堪了,实在没必要再和疯子扯上关系。像帕克斯顿那样的人,妈妈也一定会讨厌的。
11:42。
谁让你半夜三更去见他们的?哥特人,瘾君子,或许还有摇滚明星。他可不是摇滚明星,虽然他看起来倒有那个潜质。
11:43。
玛拉坐了起来。
她要去见他。做出这个决定时她才发现,她心里其实早就有了主意,也许在他邀请她的那一刻就已经答应了的。她蹑手蹑脚地下床,换上衣服。刷完牙,她还精心化了个妆,这可是破天荒的。随后她偷偷溜出房间,熄掉灯,小心翼翼地关上门。
阴影静静藏在家具的背后。窗外是五彩霓虹和黑色的天空,深夜的西雅图就像一个异彩纷呈的万花筒。塔莉卧室的房门紧闭着,但底下的门缝却透出亮光。
11:49。
拿起手提包,把手机塞进后兜,她准备出发了。不过,到最后一分钟时,她忽然停下来,匆匆写了一张便条——去先锋广场见帕克斯顿了——塞到枕头下面。她这样做是为了以防万一出了什么事,好给警方留下点线索。
她踮着脚尖出了公寓,迅速溜进电梯。到了大厅,她使劲低着头,大步走过坚硬的大理石地板。转眼间她已经来到了外面,站在熙来攘往的人行道上。深吸一口气,她开始头也不回地向前走去。
虽然临近子夜,先锋广场上依旧热闹非凡。酒吧和夜店像巨大的城市的肺,把一批批人吸进去又吐出来。清凉舒爽的空气中不时飘来阵阵音乐。这一带原本是贫民区,当年人们把巨大的原木沿着耶斯勒大街滑向水边。如今,这里既吸引着无家可归的流浪汉,也吸引着那些流连于夜店和酒吧的习惯夜生活的人们。
凉棚是先锋广场的一处地标建筑。它位于第一大街和詹姆斯街的交会处,其实只是一个装饰华丽的黑色铁架。无家可归的人们习惯到这里落脚,夜里通常以长凳为床,以报纸为被;不睡觉的时候就三五成群地聚在一起抽烟聊天。
玛拉先看到了帕克斯顿。他靠在一根柱子上,手里拿着一沓纸,正低头写着什么。
“嘿。”玛拉首先打了个招呼。
帕克斯顿闻声抬起头。“你来了。”他说。他的声音,或许他的眼神中有种东西告诉玛拉,他一直在紧张期盼着她的到来。显然,帕克斯顿对玛拉能否赴约并非如玛拉想象的那般十拿九稳。
“我又不怕你。”她坚定地说。
“我怕你。”他实事求是地回答。
玛拉完全搞不懂他的意思,但她记得妈妈曾经说过她第一次和爸爸接吻的事。他说他很怕我。妈妈当时说。他自己不知道,但其实他已经爱上我了。
帕克斯顿伸出一只手,“你准备好了吗,郊区来的?”
玛拉毫不畏惧地拉住他的手,“准备好了,画眼线的家伙。”
他领着玛拉走回大街,上了一辆脏兮兮的、跑起来会呼哧呼哧乱叫的公交车。有件事她恐怕死也不会告诉身边这个家伙——这还是她第一次坐公交车呢。在拥挤但明亮的车内,他们不得不紧挨在一起,彼此注视着对方。他把她彻底迷住了,给了她一种前所未有的触电般的感觉。她想随便说点什么有趣的事情以打破尴尬的沉默,可是绞尽脑汁却一无所获,她的脑子已经不大灵光了。下车后,他继续领着她深入这个百老汇般的夜的世界。玛拉生在西雅图,她从小长大的那座岛在市区之内就能看到,可以说她也是个土生土长的西雅图人,然而帕克斯顿带她来的这个世界她却一无所知。这里就像一个霓虹闪烁的娱乐房,藏在西雅图的旮旮旯旯,只有入夜之后才会露出真实的面目。在帕克斯顿的宇宙中,到处有黑色的走廊和没有窗户的俱乐部,端在手里的饮料总是冒着蒸汽,而孩子们永远生活在大街上。
他们在这里又跳上另一路公交车,再下车时,西雅图已被远远甩在了身后,变成夜幕下一个闪闪发亮的王冠,横穿过一片黑色的水域。现在,他们周围仅剩下几盏昏惨惨的路灯照亮了。
前面是段下坡路,坡路尽头,一头锈迹斑斑的巨兽潜伏在黑色的海岸边。她认出来了,那是油库公园。这座海滨公园的中心在世纪之交曾是一座破败的气化厂。小学野外考察时他们来过这里。帕克斯顿拉着她的手,走过一片绿草如茵的草坪,来到一处洞穴似的秘密所在。
“我们在做违法的事吗?”玛拉问。
“对你来说有所谓吗?”帕克斯顿反问。
“无所谓。”她感到一阵莫名的兴奋,就像平静的湖面泛起涟漪。她可从来没有做过坏事。也许,现在要改变一下了。
他带她去的地方十分隐蔽,周围遍布生锈的金属架。终于,帕克斯顿从一个非常适合藏身的角落里拉出一个纸板箱,摊平之后就成了他们的座位。
“纸箱一直在这儿放着吗?”玛拉问。
“不。是我特意为咱们准备的。”
“你怎么知道我会——”
“我就是知道。”他目不转睛地盯着她,那眼神令她的血都要沸腾起来。“你喝过苦艾酒吗?”他拉出一堆瓶瓶罐罐,把这里搞得像个化学实验室。
她浑身一抖。恐惧围着她翩翩起舞,时不时戳她几下。此人很危险。她心里想,应该趁早离开。可她控制不住自己,“没有,是什么东西啊?”
“装在瓶子里的魔法。”
他摆出杯子和几个瓶子,而后像举行某种仪式一样拿出勺子、糖块和水。当糖块溶化在液体中,苦艾酒瞬间起了反应,变成冒着泡的奶绿色。
他端起一杯递给玛拉。
玛拉将信将疑地盯着他。
“相信我。”
她很清楚自己不该轻易相信任何人。可她还是缓缓举起酒杯,送到嘴边轻抿了一口。“唔。”她惊讶地说,“味道像黑甘草糖,甜甜的。”
奇妙的液体下肚,黑夜似乎苏醒过来。微风吹动发丝掠过眼角,波浪轻拍着海岸,遍布废弃工厂的金属结构发出低吟。
喝到第二杯时,帕克斯顿抓住她的手,使掌心向上,而后用指尖循着掌纹轻轻划过敏感的手掌,一直来到第一道银色的伤疤。
“血,如此美丽,且能净化一切。而疼痛却只有一瞬,短暂的美丽的一瞬,之后便烟消云散。”
玛拉深吸了一口气。苦艾酒令她浑身放松,头微微有些眩晕,一时间她分不清什么是真实的,什么是虚幻的,直到抬头看见帕克斯顿,看见他金色的眼眸。哦,他懂。她终于找到了一个能理解自己的人。“你是什么时候开始的?”她问。
“我妹妹死后。”
“怎么死的?”她又轻声问道。
“怎么死的已经不重要了。”他的回答引起了玛拉的共鸣,这共鸣深沉而清晰。人们总喜欢问她的妈妈是怎么死的,就好像死于癌症或死于车祸又或死于心脏病有什么区别一样,“重要的是她死在我怀里,我看着人们把她埋葬。”
玛拉握住他的手。
他惊讶地看着她,仿佛刚刚忘记了她的存在。“她说的最后一句话是:‘救救我,帕克斯。’可我无能为力。”他深吸一口气,又重重地呼出来,然后举起酒杯一饮而尽,“她是被毒品害死的,我的毒品。所以法庭才命令我接受治疗。要么治疗,要么坐牢。”
“你的父母呢?”
“他们因为这件事离婚了。他们谁都不肯原谅我,凭什么原谅我呢?”
“你想他们吗?”
他耸耸肩,“想与不想,有什么两样吗?”
“所以你以前不是这个样子的。”她冲他的那身打扮点了点头。提出这样的问题让她有些不好意思,可她又禁不住好奇心的诱惑。她只是从来没有想过眼前这个男孩子曾经也是个和别人一样普通的中学生。
“我需要改变。”他说。
“对你有帮助吗?”
“除了布鲁姆医生,没人问我过得好不好,而实际上她也并非真的在乎。”
“你比我幸运。每个人都问我过得怎么样,可没有人一个真的想知道答案。”
“有时候你只想一个人静静地待着,不受任何人打扰。”
“一点没错。”她感觉到了两颗心的碰撞,这令她无比兴奋。他理解她,懂她。
“这样的话我从来没和别人说过。”他凝视着玛拉,眼神中流露出惹人爱怜的孤独与无助。难道她是唯一能看到他脆弱一面的人吗?“你来这儿是故意跟你爸爸过不去吗?因为——”
“不是。”她想为自己辩解。我也想要改变。可那听起来似乎有点愚蠢,而且天真。
他摸着她的脸。这是她感受过的最温柔的抚摸,“你相信一见钟情吗?”
“现在我相信了。”她回答。
这一刻忽然变得庄严起来。他慢慢向前倾过身体,有那么一瞬他似乎静止不动了。玛拉知道,他在等着她把他推开,但她不会。此时此刻,除了他看她的眼神,一切都不重要了。她的心曾经死去,冷得像冰一样,可是现在又复活了。她不在乎这个人是不是危险,是不是瘾君子,或者值不值得相信。这种复活的感觉值得冒一切风险。
他的吻满足了她对一切甜蜜之吻的想象。
“想不想嗨一次?”他低声呢喃,但嘴巴并没有离开玛拉的双唇,“那东西能让你飘飘欲仙,忘掉所有烦恼。”
她想。她需要用麻醉埋葬空虚。而这一切只要一个轻轻的点头就能实现。
2010年9月3日
下午1:16
叮!“空乘人员,请坐回各自的位置。”
回忆暂时断了线,玛拉睁开双眼。带着复仇,现实扑面而来:现在是2010年。她20岁,正坐在飞往西雅图的飞机上,去看望遭遇严重车祸已经奄奄一息的塔莉。
“你没事吧?”
是帕克斯。
“他们不爱你,玛拉。至少不像我这么爱你。如果他们爱你,就会尊重你的选择了。”
飞机在颠簸中安全落地,玛拉望着小小的窗户外面,看见飞机滑行到了航站楼附近。一个身穿橙色安全背心的工作人员正引导飞机驶入停机位。她盯着那个人出了神,视线渐渐变得模糊,直到窗户上只剩下幽灵般的她自己的脸。皮肤苍白憔悴,粉红色的头发上还留着刮胡刀片切割过的痕迹,并用发胶整整齐齐固定在耳朵旁边,大大的黑眼圈,一侧眉毛上穿了眉钉。
“谢天谢地。”安全带提示灯灭了之后,帕克斯顿如释重负地说。他解开安全带,从前面的座位下面拿出他的棕色纸袋。玛拉依葫芦画瓢般完成了同样的动作。
穿过航站楼,玛拉紧紧抓着她那皱巴巴的纸袋子,那里面装着她全部的东西。人们不时瞄他们一眼,但很快又把视线移开,就好像使这两个年轻人变成哥特风的东西能够传染一样。
刚出航站楼,一大堆烟民就迫不及待地站在遮雨棚下吞云吐雾起来,尽管广播中反复提醒这里是无烟区。
玛拉后悔当初没有告诉爸爸他们搭乘了哪次航班。
“搭出租车去,”帕克斯顿说,“你不是刚发过工资吗?”
玛拉有些犹豫。帕克斯顿似乎从不关心他们的经济状况。她那份只能拿最低工资的工作根本负担不起他们的各种奢侈行为,比如从西雅图机场搭出租车到市区。该死的,再挣不到钱他们就要被赶出来露宿街头了,而在室友当中,就只有她还好歹有份工作。列夫靠卖大麻混饭吃,而“耗子”则靠乞讨。没人费心问过塞布丽娜是干什么的,不过除了玛拉也似乎只有这个塞布丽娜能偶尔挣点钱。帕克斯顿每一份工作都干不了多久,因为干活儿会打断他写诗的激情和灵感,而且在他看来,诗歌才是他们的未来。
等他的诗能卖出去时,他们就要发财了。
她不想破费,可最近帕克斯顿心情不佳,这样做也许会让他不高兴。事实证明,他的诗没那么好卖,无情的现实令他沮丧万分。玛拉又不得不时常从旁鼓励,以免他自暴自弃。
“对。”她说。
“况且你爸爸也会给你钱的。”他的口气中并没有任何不高兴的成分。这让玛拉很搞不懂。他一心让她和家人断绝关系,可为什么又赞成她从家人手里拿钱呢?
他们钻进一辆出租车的后排。
玛拉报了医院的名字,便向后一仰,依偎在帕克斯的怀里。帕克斯一只胳膊搂着玛拉,另一只手翻开他那本已经被翻得破破烂烂的洛夫克拉夫特[1]的《疯狂山脉》,开始读了起来。
二十五分钟后,出租车一个急刹,停在了医院前面。
此时天上已经下起了雨,西雅图9月里常见的短时阵雨。玛拉抬头看了看,医院是一栋不规则的建筑,像一头庞大的怪兽蹲伏在蓝灰色的天空下。
他们走进灯火通明的医院大厅,玛拉忽然停下了脚步。就是这间大厅,她已经记不清自己来过多少次。
太多次了,而每一次都是忧伤。
化疗期间过来陪陪我吧,小丫头。跟我说说泰勒……
“你没必要这么做。”帕克斯说,他似乎有些恼怒,“这是你的人生,不是他们的。”
她去拉他的手,但他躲开了。她很理解:帕克斯这么说只是想让她知道,他不想来这儿。凡和她的家人有关的事,即便有他陪在身边,她也仍然倍感孤单。
他们在四楼走出电梯,穿过米黄色的大厅走向重症监护病房。玛拉对这里再熟悉不过了。
她看到了休息室中的爸爸和外婆。爸爸抬起头,也看到了她。她放慢脚步,在爸爸目光的注视下,她感觉自己脆弱不堪,却又十分渴望摆出一副目中无人的傲慢姿态。
爸爸缓缓站起身。或许他的动作惊动了旁边的玛吉外婆,因为她也跟着站了起来。外婆的眉头很快就皱到了一起,显然,她对玛拉浓妆艳抹的打扮和那头引人注目的红毛非常不满意。
玛拉的双腿像灌了铅一样沉重,她不得不强迫自己迈步向前。她已经很长时间没有见过爸爸,因而当她发现爸爸明显衰老了许多时,不由也吃了一惊。
玛吉外婆抢前一步,一把将玛拉抱在怀里。“我知道这对你来说并不容易,能回来就好。”外婆抽身退后,泪眼婆娑地看着玛拉。自从上次分别,外婆瘦了许多,身体单薄得仿佛一阵风就能吹跑一样,“你外公在家等你的两个弟弟呢。他托我向你问好。”
她的两个弟弟。想到他们,玛拉喉头一紧。直到这一刻她才意识到自己有多想念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