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啊!”我转向凯蒂,“最后一秒钟我试过扭转方向避开那根柱子。”
我知道。
“有那么一瞬我曾想过,谁会在乎我的死活呢?我的脚一直踩在油门上,但在撞上的那一刻之前,我转了方向盘。只是……太晚了。”
你瞧。
她如此说着,我发现我们又回到了医院的病房。这里雪白明亮,我的床边围着一群人。
我悬浮在屋顶,木然看着他们。
我看见强尼眉头紧皱,绷着嘴巴,双臂抱在一起,身体不自觉地前后晃动。玛吉用一张手帕捂着嘴低声呜咽;还有我的妈妈,她看上去更加悲痛欲绝。双胞胎兄弟俩并肩站在一旁。路卡眼泪汪汪,威廉则愤怒地嘟着嘴巴。但不知为何,两个小家伙看起来有些缥缈,就像一幅画被人擦掉了一部分。
医院留给他们太多痛苦的记忆了。一想到我再次把他们拖到这里,不由心如刀割。
我的孩子们。凯蒂说。她语气中的温柔让我吃了一惊。他们会记得我吗?她声音之低使我不禁怀疑自己出现了幻听。或者,也许这是好朋友之间的心灵感应。
“你想谈谈吗?”
谈什么?谈我的孩子们在没有我这个妈妈的情况下独自长大?不。她摇了摇头,闪亮的金发也跟着左右晃动。那有什么可谈的?
当我们两人陷入沉默之后,我听到床头桌子上的iPod里传出悠扬的歌声。声音很小,但我能隐约听到熟悉的旋律:黑暗呀,我的老朋友……
随后我断断续续地听到了一些说话声。
“……是时候……不乐观。”
“……体温正常……撤掉呼吸机。”
“……我们已经取出了分流器,但是……”
“……排出……”
“……靠她自己了,我们拭目以待……”
穿白衣服的男人看上去凶神恶煞,他趴在我耳边问我准备好了没有时,我打了个寒战。
他们在说我的身体,在说我,在说撤销我的生命维持系统。我的朋友和家人全都在这儿,他们打算眼睁睁地看着我死掉。
或者说,他们想亲眼看到你自己呼吸。凯蒂说。随后她又说:时间到了,你想回去吗?
我懂了。所有的经历,真实的也好,虚幻的也罢,都是为了这一刻。实际上我早该看清这一点的。
我看见玛拉走进病房。她骨瘦如柴,看起来虚弱不堪。她来到强尼身旁站住,后者抬起一只胳膊将她搂住。
她需要你。凯蒂对我说。我的两个儿子也需要你。她有些哽咽,我很理解这种深沉的感情。我曾向她保证会好好照顾她的孩子们,但我却食言了。躺在病床上那具伤痕累累的身体就是证据。我感觉我的老对手——渴望——再度从我内心的最深处迸发出来了。
他们爱我。即便从我这个缥缈的世界也能看得明明白白。曾经我有机会与他们比肩而站的时候为什么就没有看出来呢?也许我们的眼睛只能看到我们想看到的东西。如果能够从头再来,我一定不会做那些可怕的自私的事情,我必定争取一切机会成为另一个我,更好的我。
我爱他们。这些年来,我一直认为自己是爱的绝缘体,然而现在我深深地感受到了爱的存在。这是怎么回事呢?我把心中的疑惑告诉凯蒂,而我的好朋友只是对我微微一笑;她那盘起的金发和浓密的睫毛随着微笑能够照亮任何房间。
我的另一半。从许多年前开始,她一直拉着我的手,直到有一天她不得不松开。
在她眼中,我看到了我们共同的人生:随着音乐翩翩起舞,在夜色中骑着自行车狂奔,坐在沙滩上说说笑笑。她就是我的心,既带我展翅高飞,又让我脚踏实地。难怪失去她我就变得六神无主。她是把我们所有人维系在一起的黏合剂。
该和我道别了。她轻轻地说。
病房里——此刻感觉它是那么遥远——我听到有人说话,应该是医生。“有没有人想先说点什么?”
可我的耳朵里只有凯蒂的声音:塔莉,我会永远陪着你。永远。无论发生什么事,我们都是最好的朋友。这一次你一定要坚信不疑。
事实上,我早已失去了对她、对我自己、对我们所有人的信任。
我穿透那片耀眼的光亮望向她,望向那张像我自己的脸一样熟悉的面孔。
当有人调皮地用屁股撞你,或者告诉你说不能全怪你一个人,或者当我们的音乐响起。仔细听,你会听到我的声音。我无处不在。
我相信她的话。也许一直以来我都知道。她走了,我在很久以前就失去了她,但我心里就是放不下,我过不去这个坎儿。你怎么可能放走自己的另一半呢?但是为了我们……我必须狠下心来。现在我明白了。可是,想说再见并不容易。
“啊,凯蒂……”我感觉到了滚烫的泪水。
瞧。她说,你已经在和我告别了。
她向我走来,伴随着一股氤氲的热浪;随后,就像被火焰燎了一下,我的皮肤上冒起无数鸡皮疙瘩,脖子后面的头发都竖了起来。“忘掉过去,杰克。”她说,“重新计划,斯坦。”
音乐,永远离不开音乐。
“我爱你。”我低声说道,也许到了最后,这一句话就足够。唯爱永存。现在我懂了,“再见。”
由衷说出这两个字,我一下子又回到了无边的黑暗中。
我想,我能远远地看到我自己。我痛苦不堪,头疼得厉害,连眼睛都无法睁开。
快点。一个古老的词汇,以前我经常拿它敦促别人,现在却用到了我自己身上。我的面前有一道黑色的天鹅绒大幕。也许我是在后台吧?外面有光透进来。
我得站起来……迈步……可我浑身无力。我太累了。
然而我没有放弃。几番尝试,我站起来了。每走一步,疼痛就沿着脊椎传遍全身,但我不会让它阻止我。台上有光,像灯塔的光束笔直明亮,为我指出了道路,随后便又消失不见。我艰难地向前跋涉,心里默默祈祷,可我的头脑像一团糨糊,自己也不知道在向谁祈祷。紧接着,突然之间,我面前的黑暗中出现了一座山,它不断膨大,不断升高。
我翻不过这座山。
从遥远的地方传来一个声音,“快醒来吧,塔莉,求求你了——”
还有断断续续的音乐,似乎是关于甜蜜的梦的,我差一点就听出来了。
我试着迈出另一步,但刚要动作,肺部就像炸开了一样疼痛难忍。我的双腿失去了控制,身子一软,向下跪去。重重的撞击足以粉碎我的骨头,动摇我的决心。
“我做不到,凯蒂。”
我沮丧极了,为什么?这问题差一点就脱口而出。但我知道原因。
因为信念。
这是我最缺少的东西。
“快醒醒,塔莉。”
我循着教女的声音望去。在这个黑暗的世界中,它像蛛丝一样闪着微光,停在我刚好够不到的地方。我向它伸出手去,跟着它。然后我忍着痛,深深吸了一口气。我一定要站起来。
2010年9月4日
上午11:21
“你准备好了吗?”贝文医生问,“有没有人想先说点什么?”
玛拉甚至连点头都困难。她不愿走这一步。她宁可教母身上继续插着导管也不愿撤掉那些设备,因为起码现在她还在呼吸。没有了生命维持系统,万一她死了呢?
塔莉的妈妈走到病床近前。她苍白干裂的嘴唇轻轻嚅动着,而说出的话连近在咫尺的玛拉都听不到。他们全都围在病床前:强尼、玛拉、巴德、玛吉、双胞胎两兄弟,还有塔莉的妈妈多萝西。今天早上在渡轮上时强尼就已经向孩子们解释过这样做的意义。他们已经让塔莉的体温恢复正常,并停用了具有镇定作用的药物。现在他们准备关掉呼吸机了。希望塔莉能够苏醒过来并自主呼吸。
贝文医生把塔莉的病历单塞进床尾的套子里。一名护士进来将塔莉口中的呼吸管拔出。这一刻,时间仿佛停止了向前的脚步。
塔莉猛吸了一口气,喉咙里发出呼噜呼噜的声音。白色的棉布床单下,她的胸口一起一伏,一起一伏。
“塔露拉。”贝文医生俯身下来,凑近塔莉的耳朵说。他拨开她的眼睑,用手电筒照了照。她的瞳孔有了反应,“你能听见我说话吗?”
“别叫她塔露拉。”多萝西用嘶哑的声音说道。随后她又忽然放缓了语气,仿佛觉得自己不该说一样,“她不喜欢那个名字。”
玛吉拉住了多萝西的手。
玛拉离开爸爸的臂膀,一步步走向床边。塔莉开始呼吸了,但她看上去仍像死了一般,身上青一块紫一块,缠着绷带,头上没了头发。“快醒醒,塔莉。”她说,“回到我们身边吧。”
塔莉毫无反应。
玛拉站在床边,扶着栏杆,等待着她的教母醒来。她这样等了多久?仿佛过去了好几个小时,最后她听到贝文医生说:“看来我们只能再等等了。脑损伤的结果很难预料。接下来的几个小时我们会密切监视她的情况。但愿她能醒来。”
“但愿?”玛吉诧异地问。但凡医生说出这个词,总能令他们胆战心惊。
“对,现在只能这样。”贝文医生说,“不过她的大脑活动是正常的,瞳孔也有反应。现在她又能自己呼吸。这些都是好兆头。”
“那我们就等着。”强尼说。
贝文医生点点头,“我们一起等。”
玛拉的目光再次扫向时钟时,纤细的黑色指针依然在跳跃着走过时间的刻度。
她听到大人们在身后窃窃私语,于是转过身问:“什么?你们说什么?”
爸爸走上前来,拉住了她的手。她有种不好的预感。
“你觉得她会死吗?”玛拉问。
强尼叹了口气,那声音如此悲伤,玛拉差点忍不住哭起来。“我不知道。”他说。
他的手仿佛突然变成了一条救生索。她怎么会忘了爸爸的手永远都那么安全?即便以前她时常和妈妈顶嘴的时候,他的手也总能让她感到踏实可靠。
“她会醒来的。”玛拉说,她努力相信这一点。她的妈妈过去常说:不到万不得已,不要放弃希望;即便万不得已,也不要放弃希望。虽然她最终还是去世了,“我们就这样干等着吗?”
爸爸点点头,“我现在带你弟弟和外公出去吃午饭。你也知道威廉,一会儿不吃东西他就饿得受不了了。你饿吗?”
玛拉摇了摇头。
“我和多萝西要去喝点咖啡。”外婆走向玛拉时说道,“这几个小时都快把人熬垮了。你要一起去吗?我给你买杯热巧克力。”
“我要在这儿陪她。”玛拉回答。
众人离开后,她站在教母的床侧,抓着床栏杆。回忆悄悄溜进了病房,围绕在她身边,从前后左右挤压着她。她几乎所有最美好的童年记忆中,都有塔莉的身影。她想起妈妈和塔莉去参加她的高中演出,当时妈妈已经病入膏肓,光着头,在轮椅中缩成一团。从舞台上她的位置,她看到那一对儿好朋友双双流着眼泪。塔莉斜着身子帮妈妈擦拭眼角。
“塔莉?”玛拉说道,“求求你,听听我的声音吧。我是玛拉,我在这儿呢。我做了对不起你的事。你快点醒来吧,醒来冲我大吼一通,我想听。求求你了。”
2010年9月12日
上午10:17
“我很遗憾。”贝文医生轻声说道。
多萝西很想问问这位医生,在刚刚过去的这一周中同样的话他已经说过多少遍。如果有一件事对所有人都是毫无疑问的,那必定是:贝文医生对塔莉未能从昏迷中苏醒过来深表遗憾。但他依然在用希望鼓舞大家,就像希望是装在他口袋中的水果硬糖,一到紧急时刻便拿将出来。但他眼中的希望已经越来越渺茫。他在第二天就安排了气管切开术,以保证肺部实现有效的换气;鼻饲管也重新插进塔莉的鼻孔。
塔莉看上去就像熟睡一样,这才是最让多萝西牵挂的。她整天守在病房里,对她来说,似乎每一秒钟都意味着无限可能。
这8天来,她每天都抱着同样的信念:今天,塔莉该醒来了。
然而当夜幕降临时,她的女儿却依然在沉睡。
这天,贝文医生把他们召集起来开会。这似乎不是个好兆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