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二(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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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风浇漓,江河日下,人间已无英雄。城市中的生活越来越庸俗,最后只是简单地活着。为活着而活着,活着就是一切。只要能够活着,人们甚至不需要一个虚伪的拥抱。

林文忠来参加全国检察长会议,特意找我吃饭,说起老潘的遭遇,他欷歔长叹:“老潘难做好人,我难做坏人,唉!”林文忠也是我同学,当年堪称神人,酷爱禅宗,从不洗澡,经常光着屁股在楼道里唱般若波罗密,一肚皮诡异斑纹,谁见了都想踹他两脚。1989年春夏之交的一个深夜,林某憋了一裆愤精无处发泄,忽然色心大起,爬上女生楼偷了一大堆乳罩内裤,正要溜走,被一个起夜的女生迎面撞见。我校女生向来骁勇剽悍,也不害怕,一声大呼:“抓流氓啊!”顷刻间满楼震动,一队队娘子军夺门而出,其中颇有力士。林某正心惊时,一彪人马骤驰而来,为首一员猛将,身长七尺,眼如鲜杏,手中倒提一杆拖把。书中暗表:此女天津人也,比我们高一届,姓房名小西,自幼家传绝学,十八般兵器使得精熟,有万夫不当之勇。林某自知不敌,破窗欲出,那杆拖把疾飞而至,雷轰电闪般戳中他的腰眼,林某一声惨叫,顿时仆倒尘埃。众女齐声赞叹:“好枪法!”房师姐也不答话,揭下拖鞋啪啪抽他的脸,口中连声娇叱:“打你个流氓!打你个流氓!”林文忠挣扎反抗,被几位力士摁了个死,只得苦苦告饶:“我错了,我错了,放了我吧,放了我吧……”房师姐打到手软,心头怒火依然不消,把那堆赃物摊开,选了一条镂空绣花带香味的真丝内裤,喝令那流氓:“套在头上,滚!”林文忠面目青肿,鼻血长流,哆哆嗦嗦套上花裤衩。只听群雌粥粥,哄笑阵阵,他翻窗而出,在月光如水的楼顶踉跄狂奔,头上丝光闪烁,十分像个UFO。

这事之后他就失踪了。据说去了黄河孟津渡口,在荒野中搭了个棚子,渴了喝黄河水,饿了偷农民的玉米棒子,苦思冥想一个月,终于得道归真。回来时状如野人,须发蓬乱,身上老泥足有一斗。同宿舍的打饭给他吃,他白眼一翻:“吃饭?那不过是生物本能驱使的摄取热量进行转化分解并最终循环排出体外的单向度闭合流程,意义何在?”这话翻译成人类的语言很简单:饭到肚里变成屎,吃它干吗?义理固然深奥,一点没见他少吃,顿顿三大馒头。

毕业后他分回东北老家,1995年当选省里的十佳检察官,接着娶了市委秘书长的女儿。所谓朝中有人好做官,从此一发不可收拾,升科长,升处长,三十四岁当上副检察长,任上办了几起大案,官声极好,资源又富,据说马上就要调到省里。

那天喝得不少,一瓶白酒喝尽,又叫了六瓶啤酒,老林有点醉了,翻来覆去地念叨:“没意思,唉,没意思。”我说你得了吧,青年才俊,少壮派,还他妈没意思?看看这帮同学,哪个比得上你?三十四岁升正处,三十八岁升副厅,有家有业,有身份有地位,还想怎么样?他连连摇头:“唉,都不是我要的,我他妈就想……我想干啥就干啥,想扒谁的裤子就扒谁的裤子!”这厮嫁入豪门,表面光鲜,原来底下也挺难受,瞧他憋的。我打了个响指:“好办!把酒喝了,今晚我来安排,保证实现理想,咱们想干啥就干啥,想扒谁的裤子就扒谁的裤子!”他直愣愣地瞅着我:“老魏,你信不信……我这辈子没碰过别的女人?”我当然不信,心想圣人早死绝了,我就不信他是恐龙蛋孵出来的。老林一脸惨相:“不是我不想,我他妈……我他妈是孙二娘落草——逼上梁山!”这话龌龊但是有趣,我哈哈大笑,他开始痛陈家史,历数他老婆的三大罪状:第一是不尊夫权,“我一个检察长,她……她敢指着鼻子骂我!说我狗屁不是,全是她爹给的!”第二是醋心奇大,上到八十岁,下到八个月,女性一律远避,养只母猫都得先结扎。第三是阃令大于军令,司机是老婆派的,秘书是老婆派的,每天必须按时回家,上床前一定要洗脚刷牙清理鼻孔,早饭一定是两个鸡蛋一杯牛奶,皮鞋是系带儿的,帽子是带盖儿的,蹲马桶是两瓣儿的,见谁不见谁,全是她说了算。“老魏,你说说,这跟坐牢有什么分别?”说着摸出手机,“八点五十六,看着吧,再过四分钟电话就来了。

我蓦地发作,抓过那手机啪地卸了电池:“妈的,堂堂大老爷们被她管成这样,反了她了!走!咱们扒裤子去!”老林大惊,飞跳着过来抢手机,我紧紧攥在手里,他面如土色,连连央告:“给我,快给我!你可别给我惹麻烦!你可……”我长叹一声:“你能不能有点骨气?”他连连点头:“一定!一定有骨气!”说着拿过电话,手忙脚乱地装上电池。刚开机铃声大作,他两脚一碰,脸上闪电般堆满笑容:“小雪啊,我正在……啊没有没有,我手机没电了,怕你查岗不方便,这不正换电池呢嘛。”

我白他一眼,转身招呼服务员结账,他笑得越发甜蜜:“我在外面,见个老同学……啊没有没有,小雪,你可别多心,男的!我怎么偷着约会老相好?压根就没有老相好!”我实在看不下去了,拿起皮包往外走,他居然作起揖来:“放心放心,你还不了解我?拒腐蚀永不沾,谁都动摇不了!……啊没有没有,人家是正派人,魏达,老魏!我跟你说过的,你要不要跟他说话?”说着把手机移开耳朵,我刚要伸手,话筒里传出一个尖刻的女声:“我不跟生人说话!什么乌七八糟的同学?少跟那些人来往!爸爸怎么教你的?”

老林尴尬极了,我出门结了账,他招着手追出来,嘴里依然不停:“啊没有没有……我哪儿也不去,马上就回房间,马上就回房间,不信你过十分钟往房间打电话。”好容易汇报完了,他一脸歉意:“不好意思,她脾气不大好,你……”我叹口气:“没事,送你回宾馆吧,我也不给你安排了。”他点点头,跟着我默默走向对面的检察院内部宾馆。送到了,我转身要走,他拉拉我的袖子,满脸恳求之色:“再坐一会儿,老魏,再坐一会儿。”

我依言坐下,两个人相对无语。过了几分钟,他指指旁边的检察院大楼:“你看,他们也信这个,窗户全造成八卦形状,说是为了避邪。”我十分惊奇:“真的?”他嘿嘿一笑:“什么唯物主义?全他妈迷信!看那对石狮子,去年安上的,说一把手出事了,要冲走煞气。还有这大楼,为什么要把墙打了,花几千万重新开道门?告诉你吧,这就是风水:五行向火,官运亨通!”

我啧啧赞叹,他又沉默起来,月光温柔洒落,天空无比遥远。我慢慢起身:“我走了,你也早点上去吧,嫂子又该着急了。”他毫无反应,坐了半天,忽然没头没脑地问了一句:“你说,如果那年我偷裤衩被开除了,现在会怎么样?”

我摇摇头,几步走进车里,出门时看了一眼,发现他还坐在那里,头顶月光如水,表情如喜似悲。

十七年过去了,他还在怀念那顶不体面的桂冠。翻过十七年的漫长光阴,我们重新回望自己年轻的脸,发现宿命如此玄妙。我本来是个好人,却渐渐成了恶棍。他本来是个神经病,却被活活逼成了好人。当身上的衣衫在时光中染得漆黑,已经无人在意多年前那个迷人的春夜。彼时月光如水,我们青春年少,品貌俱美。很多年后,当故事中的少年头生白发,人间依然柳绿花红,我们耳闻目睹过一切罪恶,唯有理想再也不提。

回到家快晚上十点了,肖丽正跟人通话,小脸绷得紧紧的:“别说了,别说了,说了我也不信。”我凑过去问她是谁,肖丽捂住话筒小声告诉我:“赵娜娜,她说你在电视台有个情人。”我有点心虚,俯身抄起话筒:“你这不是挑拨我们夫妻关系吗?我哪来的电视台情人?”肖丽一下笑起来,两眼闪闪发亮,赵娜娜冷语相嘲:“哟,还挺能装的,昨天在电视台门口,你跟那个杨雪琪多亲热呀?这会儿怎么不敢承认了?”我一下放了心,说小丫头片子懂什么,那不是业务吗?老胡怎么教你的?她依然不愤:“你就欺负肖丽傻吧,总有一天我要揭穿你!”我故意气她:“肖丽才不傻呢,比你聪明一百倍!”赵娜娜呸了一声,狠狠摔了电话。

昨天去胡操性的别墅赴宴,认识了两位大人物,一位是高院政治部主任颜常山,一位是中院立案庭庭长左季高,他们是多年的战友,复员后同时进入法院系统,一向形同莫逆。根据胡操性的可靠消息,司法系统近期会大换血,这两位都可能升任要职,是绝对的潜力股,一定要抄底买入。“做律师和炒股票是一回事,第一是眼光,第二是眼光,第三还是眼光!现在不笼络好,等他涨了,嘿嘿,那可就不是这个价喽。”我暗自佩服,心想大律师果然不一样,识人于未发之先,事事谋划周详,真得学着点。

胡操性在我们圈中威望极高,不光有个掌权的大哥,更因为脑瓜好使。这家伙绝顶聪明,一个小案子都没接过,居然总结出了一套小律师拜见法官的必胜大法,称为“九九妙算”,说来字字精警:

“案子分派到业务庭了,你去找经办法官,你是个小律师,也没什么来头。法院那么多人,有话不敢说,有钱不敢送,谈几句案情人家就轰你走,怎么办?——跟他要个私人号码。他要不给,或者让你打办公室电话,这事没戏了,按法律办吧。他要肯给,这就有一成指望了;你拿了号码也别耽误人家时间,给他发条短信:某法官,我是某案的代理律师某某,刚入行,没什么经验,希望您多多指教。他要不回,这事没戏了,按法律办吧。他要肯回,这就有两成指望了。律师行的信息都是公开的,自己不了解,可以找别的律师问:某法官最喜欢什么?如果喜欢酒,你就买瓶二十年的茅台;喜欢茶,你就弄点上好的龙井、碧螺春;喜欢女人最简单,满街都是卖的;如果他喜欢文学——这样的法官我还没见过——你就拉个诗人作陪。了解清楚再给他发条短信:某法官,周末有没有空?想请您帮个小忙。有人给我一瓶酒,据说挺贵,但不知道真假,想请您帮忙鉴定一下。他要不理你,这事没戏了,按法律办吧。他要肯接招,这就有三成指望了。只要他肯出来,一定做好了心理准备,你点一桌子菜,口口声声叫他老师。茶和酒怎么鉴定?——喝了!女人怎么鉴定?——干了!喝了干了他就欠你一份人情,也别急着谈案子,交朋友要像交朋友的样子!喝美了,干爽了,恭恭敬敬送他回家,都是明白人,谁心里没个数?这就有四成指望了。改天你再约他,也不用铺张,四菜一汤就行,也别去太贵的馆子,没那个必要。让当事人准备好红包,扎扎实实地送一笔钱,他要不肯收,转身就走,难道你拉住他?这事没戏了,按法律办吧。如果他只是嘴上拒绝,身子不动地方,这就有五成指望了。这顿饭别匆忙结束,吃上几个钟头,法官总得上厕所吧?你把钱放到他包里。吃完喝完,该分手了,你拍拍他的皮包,说某法官,那案子就请您多费心了。他要立马开包检查,把钱退给你,这事没戏了,按法律办吧。如果他只是微笑点头,却不开包,那就有六成指望了。剩下三成都好办:基本事实、材料组织、法庭辩论。为什么只有九成?——记住我的话:天下没有必胜的官司,做到九成熟透,便是律政精英!”

那天的聚会场面十分隆重,座中衣冠似雪,都是名流:银行的杜行长、公安局的陈局长、计委的刘主任、正阳房产的钱老板,还有一位省佛协的元真和尚。此僧级别最尊,正厅级长老,比海亮整整高出一个级别。这场合不能没有美女,请了九个大学生,穿插着坐在绅士身边,笑脸朵朵如花。我的那个叫许欢,眉眼有几分酷似刘亚男,只穿一条吊带裙,腰肢柔软无比。胡操性是文明人,请客照例是西餐。有1982年的拉斐红酒、北海蝶鲨鱼子酱、一碟黑不溜秋的蘑菇,学名叫松露,据说贵如黄金。正菜是一条巴掌大的鱼,生不生熟不熟的,又腥又骚,还有股汗脚味,吃得我恶心欲呕,不过料知价格不菲,倒也不敢多话。饭后是正宗牙买加蓝山咖啡,胡操性郑重声明:“在座都是兄弟,谁他妈都别装逼,今晚豪赌一场,以后兄弟们一起进步,一起发展!”然后祭起法宝:“我大哥本来也要来,不过他刚调到省委,升官了就牛逼,不理他!”众人个个敬畏,说胡书记太忙,别麻烦他了。这时杯盘撤下,佣人铺上墨绿色的大台布,豪赌正式开始。元真和尚推辞,说我就不上了,你们玩,我看看就行。胡操性白他一眼:“在澳门你都玩了,这次全是自己人,怕什么?”旁边的美女拽着袈裟撒娇:“你上嘛,你上嘛,人家还没玩过这个呢!”众人哄笑,陈局长直揉肚子:“上,上!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师父跟她玩玩这个!”老和尚秃头艳红,宛如月宫玉兔的捣药杵。说话间一摞摞的钞票已经堆上了桌面,赵娜娜开始发牌。现在上流社会都玩Showhand,俗称梭哈,五张牌比大小,底注一千,上不封顶。我以前只在电影上见过,感觉十分新鲜。第一把是烂牌,黑桃4、方块J,没什么可赌的,痛快赔了底注。第二把开场来了一对9,刘主任牌面最大,开口叫一万,几家同时丢牌,上家的颜常山跟了一万,到我了,干脆加倍叫两万,元真和左季高相继出局,陈局长犹豫半天,还是跟了,接着到钱老板,此人财大气粗,一下叫到天上:“十万!”几个人都傻了,异口同声地谴责:“天这么早,你他妈就敢脱裤子!”说得美女们粉脸羞红,场上玩家纷纷丢牌。我额头见汗,心想只带了二十五万现金,这么搞下去,几把就得清袋。旁边许欢端过茶杯,我喝了一口,顺势搂了搂她的细腰,触手温软滑腻,感觉心旷神怡。

重新开局,这次我是AQ搭子,牌面最大,轻飘飘地叫了个五千,众人都笑我胆小,纷纷跟上,接着发牌,我成了牌面一对Q,不能示弱,一下喊到五万,几家都跑了,只剩下我、钱老板和颜常山,我细看形势:钱老板黑桃J、9,估计想求同花,颜常山是4和K,说不定有一对。接着发第四张,我是黑桃10,钱老板梅花8,颜常山红桃5,牌面还是我大,接着叫五万。钱老板抢牌:“二十万!”颜常山怏怏丢牌。我心想这胖厮最多一对J,还他妈敢冒充大个的,跟二十万!果然老天开眼:又是一张10。钱老板摩挲半天,缓缓掀开底牌,牌面8、9、J、Q,很像顺子。我翻开那张A,牌面还是一对,他来劲了,狠狠拍下一张支票:“五十万!”我立刻软倒,头上汗水直流。老胡看得明白:“钱不够吧?我这里有!想跟就跟,不想跟丢牌!”我一狠心:“那你借我一百万!我跟五十万,再加五十万!”许欢眼都瞪圆了,胡操性起身要开保险柜,钱老板摇摇头:“不用了,我他妈什么都不是。”场上一片惊呼,我长吁一口气,抓起一把散钱丢给许欢:“拿着,买裙子去!”她笑得眼都眯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