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候我们什么都没有,没有钱,没有电视,没有家具,连衣服都没有几件,一天三顿吃酱油拌面。我发高烧到三十九度,躺在床上动都不能动,后来还发了肺炎。家里一共就三百多块钱,连住院押金都缴不起,她就出去……
“我出院后狠狠地打了她一顿,她一直不哭不动,就坐在那里让我打,打得鼻子嘴都是血。我打累了,她去洗了把脸,回来怯生生地抱住我,头拱在我胸前,小声地说:坏蛋啊,那你让我怎么办?卖了血也不够。我们没有钱呵,坏蛋。
“这事我一直记着,但从来不提。她也不提。直到那年春节,她炒了几个菜,还买了一瓶酒,她喝醉了,笑了整整一晚上,还指着自己的心口问我:这里是干净的,你信不信?这里是干净的,你信不信……
“那两年我们在一张桌上吃饭,在一张床上睡觉,但我一直没碰过她。她试过很多次,每次都被我粗鲁地推开。后来她就搬走了,一个字都没留下。我旷了十天工,到处找她,最后终于找到了,过去把她的衣服行李捆好背回来,一句话都没说。她就那么跟着我走回家,上公车时人特别多,她伸手帮我提行李,被我一巴掌打开,手背都打红了。
“……还是没碰她。有一天晚上我自慰,她听见了,转过头来看着我,那天晚上月亮很大,连她的睫毛都能数得清,她什么也没说,就对我笑了一笑,笑得特别好看。第二天起床的时候,我发现她枕头上湿了一大片。
“后来……后来就是钱了。
“那次生病以后,我发了第二个毒誓:如果我这辈子赚不到钱,我就一辈子不碰她。几年里我想尽了一切办法,就跟你现在一样,恨不能去杀人放火,你还不肯死,我是死都可以。有时候甚至想绑架我们老板,调查他的行动路线,多次请公司的保安吃饭……”
他看看我,表情还是那么平静,我却忍不住抖了一下。“有一天,我在路上遇见了那个被我拗断食指的高干子弟。他爸爸已经当上了副省长,所以他也发了财,开着崭新的奔驰,身边还跟着保镖。看见我,他摇下车窗,食指一勾一勾地对我说:看,手术多成功,你怎么样啊?在里边待了那么久,屁眼都被人捅大了吧?”
“我一点都没生气,转过身就走,奔驰一直跟着,他叫我老同学,说老同学,你吃过燕窝鱼翅没有?来来来,我请你吃。一会儿又说:老同学,你玩过模特没有?比那谁可好玩多了,来来来,我请你玩。还说:老同学,你恐怕连五星级酒店都没住过吧?我在希尔顿给你定了一个总统套,来来来,我带你去住。
“我到家了,他一直跟上楼,四个保镖紧紧跟着。她也在家里,一见他就沉下了脸,说你滚。他不滚,大咧咧地坐在椅子上,就是你坐的这把椅子。她说你不走我就报警了,他仰天大笑,说报警,哈哈,太可笑了,要不要我把警察局长叫来?要不要我把法院院长叫来……
“我拿起菜刀,被保镖一把夺下。他把我们逼到墙角,笑眯眯地说:我一直挺想念她的,我玩过这么多女人,就她帮我洗过袜子和裤衩。然后转过脸问她:我说的没错吧?你洗得可真干净,来,亲一下。我们两个奋力挣扎,还是被他亲到了。
“他问我:我还想再干她一次,你同不同意?我说×你妈,他说我妈出国了。然后看看保镖,保镖劈头就是一拳。他把手伸进她衣服里捏了一把,放在鼻子下闻着,说嗯,还是那么香,来,再亲一下。亲完后对我说:看来不花钱你是不会同意了,这样吧,干她一次我给你十万块,你同意不同意?我说×你妈,保镖又是一拳。他接着加价:二十万?我说×你妈,又是一拳,这次把鼻子都打破了,血一直流到胸口。
“那天我一共说了九句×你妈,也挨了九拳,第九拳是他自己打的,打完了咬牙切齿地训斥我,说我×你妈,她那里镶金边儿的啊?镶翡翠边儿的啊?能值一百万?×你妈你知道一百万能干什么吗?能杀你们十次!
“最后这句话把我点醒了。我想:就算他现在真要干什么,我也挡不住他。但如果这一百万是真的,我就可以报仇了。他看我没说话,哈哈大笑起来:同意了吧?给你一百万,我再干她一次,行不行?
“我咬了咬牙,说行。她一下子呆住了,张口结舌地望着我,我没理她,擦了一把脸上的血,咬着牙对他说:但我要先看到那一百万。他又给了我一脚,说老同学,你要求还真多,那我也再多加一条:我干她的时候你得在旁边看着,行不行?
“我说行。她像触电了一样剧烈地抖起来,狠狠地瞪着我,我不敢看她,听那个高干子弟继续提条件:我干她的时候你得让她笑,行不行?
“我说行。
“他说,我得射在她脸上,行不行?
“我说行。她嗷的一声大叫,像疯了一样朝我直扑过来,两个保镖又踢又打地把她揪回去,他骂那两个保镖:别他妈打脸!打坏了我还干个屁啊?她挣扎了半天,最后扑通坐到地上,眼睛死死地瞪着我,嘴里嗷嗷地叫,一个字也听不清,但声音又高又尖,连押我的保镖都抖了起来。
“在她的号叫声里,我和我的仇人谈完了我这辈子的第一笔生意。他说给我两天时间做她的思想工作,我说一天就行。他说一手交钱一手交货,我说不行,我得先看见钱,而且账户密码我得亲自设置,设完密码还得给我两个小时,他不能找人跟着,因为我要把存折藏起来。他问我:你跑了怎么办?我他妈出一百万就买这么个烂货?交涉了半天,最后达成协议:我到邮局把存折寄走,他的人兵分两路,一路守着邮局,一路守着他的货。
“那天晚上……”
我说大哥你别说了,我不想听了。他抬眼望望我,神态还是那么平静,说听吧,你必须听,你不听这故事就没人知道了。
“那天晚上四个保镖轮流值班,守在我家门口。一切东西都被他们搜走了,刀、铲子、锅碗、钥匙、所有铁器,连墙上的钉子都起出来拿走;还有皮带、绳子、所有能勒死人的东西……只留下了一张床。我把她扶起来,喂她吃保镖们买来的盒饭,吃完了拿湿毛巾给她擦手擦脸,她一直呆呆的,也不哭也不叫,任我摆布。睡觉前我让保镖们打来一盆水,像几年前一样给她洗脚,听见她喃喃地说:跑不掉了,跑不掉了……
“那天晚上我什么也没说。上床后我做了两年来一直没做的那件事,我赚到钱了,并没有违背我的誓言。我做了很久,她一直闭着眼,没有任何反应。做完后我起身擦洗,她忽然睁开了眼,对我笑了一笑,笑得特别好看。第二天起床的时候枕头是干的,除了一根长长的、又黑又亮的头发,什么都没有。
“保镖们敲门,说要带我去银行转账。我说再等一会儿,然后小声对她讲我这么做的理由:为了报仇。她听完了,慢慢地抬起头,问我:我真的要笑吗?我说要笑,为了报仇。她果然笑起来,接着问我:我要不要洗澡?我答不上来了,呆呆地站在那里,她自言自语地说:要洗,为了报仇。我要不要刷牙?要刷,为了报仇。我要不要化妆?要化,为了报仇。这时保镖们又开始敲门,我把心一横,迈步就往外走,她拉住我,嘶哑着嗓子问道:我要不要死?我转回身,一把抱住了她,听见她在我怀里小声地说:不要,死了你就拿不到那一百万了,坏蛋。
“去银行转账,我看见柜台里的女职员脸上有两颗粉刺,一颗在额头,一颗在下巴,每一颗我都看得清清楚楚。去邮局寄存折,我们坐的是丰田面包车,途中加了一次油,90号汽油,四十升,一共九十二块钱。邮局里有三十五个人,九个女的,二十六个男的,每个人的样子我都能想得起来,卖信封邮票的老头算错了账,少找了我两块钱……”
“我的仇人来了。我看着他脱了衣服裤子,看着他涂了整整大半瓶印度神油,看着他爬了上去,他让我坐近点,再近点,再近点,在我脸上抹了一把,说老同学,你没用过这么高档的玩意儿吧,哈哈哈,最好的印度神油,抹上能干半天……
“我一直看着,她背上有一颗小小的黑痣,腿弯处也有一颗,我以前没发现。我看着他们变换体位,她的头发直披下来。我看着她手扶在墙上,血管突突地跳。我看着她,她也看着我,她一直看着我,他把那根断过的手指塞进她嘴里,她含住看着我;他让她躺在床上,她侧脸看着我;他让她跪在床头,她扭头看着我;他叫她的名字,她答应着看着我;他弄湿了她的脸和头发,她湿着看着我……
“她看我的时候一直在笑,笑得特别好看,比她十一岁摔橡皮的时候好看,比她十三岁推我落水的时候好看,比她十七岁跳舞的时候好看,比她……”
别说了,别说了。
“一切都结束了,她还是看着我。我的仇人摩弄着她的身体,把一些东西抹到我脸上,凉凉的,湿湿的,直滑到脖子上。他穿上裤子,站在我身边哈哈大笑,一边笑一边敲我的头,说老同学,你可真够意思,我干过这么多女人,就数这次干得最舒服。不过,你妈的,一百万啊。
“她一直没说话,也没哭,等他们走后,她就开始不停地擦洗身体,不停地擦,连皮都擦破了。洗完自己就开始洗地、洗床单、洗桌椅、洗门,每个角落都洗了一遍,水换了一盆又一盆,就是这个塑料盆。一切洗完之后,她又开始洗我,给我脱了衣服鞋袜,先用抹布,再用毛巾,蘸着洗衣粉,一遍一遍地洗。胳膊上有个血痂,她拿指甲抠掉,抠得血都流了出来。我一动不动,只感觉水越来越冷,越来越冷……
“那天晚上我睡得特别香,一个梦都没做。醒来后发现她正站在床边对我笑,笑得特别好看。看见我睁开眼,她一下子拿起了刀,我还没反应过来,她已经在自己脸上划了两刀,一横一竖,每一刀都划得特别深,皮肉翻卷,血哗哗地流。我夺下刀,她还是在那里笑,笑得特别灿烂,血哗哗地流进嘴里,染红了她的嘴唇,染红了她的下巴,滴滴嗒嗒地落在我的手上。她说:这是个什么样的人间啊,让我欠了这么多……
“她当天就走了,走的时候什么都没带。我找过她,找了几个月。后来也不知道为什么就不想找了。我拿那一百万运了几次货,一次香烟,一次汽车总成,一次化妆品,接着去海南买了一张红线图,红线图出手后盖了几栋楼,再以后……
“我当上了议员,当上了慈善家协会主席,企业家理事会理事长,我到处投资,房地产、金融业、服装、家电、赌场……跟十几个国家的元首吃过饭。也找过很多女人,中国的,外国的,还有黑人。我做那件事情,可就是不能留她们过夜,后来有一天,我发现自己不行了,那天陪我的是当年的亚姐,就在丽晶酒店的总统套房。把亚姐赶走之后,我做了一个梦,那是十七年来我第一次梦到她,梦里的她还带着那两道伤口,血慢慢地流下来,她对我说:这是个什么样的人间啊。
“我知道,她肯定是死了。她走之前说过:不死不相见。现在她终于肯来见我了。她就是这么残忍。那天晚上我再也没睡过,一直在想:她现在会是什么样子?她小时候那么好看,现在四十四岁了,四十四岁的她会是什么样子?
“这一生过得多么快啊,转眼之间人就老了。十七年来我从没想过她,偶尔回忆起来,我就使劲摇摇头,我有杀人之心,做什么都能做得到,包括忘了她。不过那天夜里,我还是想了她几分钟,从六岁到十一岁,从十三岁到十七岁,再到二十七岁……她一直都那么好看,又是那么残忍。我还记起了她的生日:四月二十四日,很多年以前的这天下过一场雨,我从她的课桌里偷了一个咬了一口的苹果,在床头放了四年,最后缩水干枯,硬得像个核桃……
“我又开始找她,在十七年之后。你还记得我送你的那支笔吧?就是在那前一天,我找到了。她那时已经死了十二天,我赶去的时候屋子里空空的,没有镜子,没有电视,床下放了一碗粥,已经长满了绿毛,枕头上有四根银白色的头发,原来,她的头都白了。
“她给我留了一封信,她知道我会来找她。”他看着我,轻轻地眨了眨眼,我终于发现是什么让我如此不安了——从进这间屋子开始,他的眼睛就没有眨过!
他掀开枕巾,下面是一个紫黑色的盒子,方方正正的,隐约有一点树木的清香。他来来回回地摩挲着,忽然笑了起来,“你看,这就是她,”说着抽开盒盖,露出了满满一盒黑粗的砂,他伸手抓了一把,然后手掌平摊,骨灰从指缝中瑟瑟地漏下来,最后只剩下一块一角硬币大小的骨片,他说:“烧得太粗糙了,是不是?这么多硬块。你猜这块是哪个部位的?头?胳膊?腿?”我气都喘不过来了,他把那块骨头放在鼻子下闻着,笑得无限幸福,“我这辈子没什么朋友,只能跟她说说话,我每天枕着她,可是,一次都没梦到过她。唉,操纵这世界多么简单,可梦见一个人,多么难啊。”
报仇雪耻
骨灰盒下压着一封信,他拿起来递给我,那是两张最普通的十六开信纸,纸都发黄了,边角皱折,看得出已经被读过了无数次,我小心翼翼地打开,在心里默念:
……
现在我们可以见面了,十七年前订的约会,我知道你不会失约。这十七年来我天天都在诅咒你,不过现在我想明白了:你不欠我什么,而我欠你的,实在太多了:你打过我一次,我打过你二十几次,还欠你二十几次;我为你留下了两个疤,你为我留下了无数个,还欠你无数个;你跟我的时候没有过女人,我跟你的时候有过四个,还欠你四个;你没打过胎,我打过三次,还欠你三次。你说这是个什么样的人间啊,凭什么这么少,又这么多。你欠我的,只有一个苹果,咬过一口的苹果,核桃一样的苹果……
有时候一闭眼就能看见你,六岁那年,你穿着大人穿旧的中山装,鞋带没系好,拖拖拉拉的,你小时候又丑又脏,你一路跟着我哭,你说:不卖,不卖,不卖,不卖……你是嫌钱太少吧?坏蛋,再过二十年,给你一百万,你就把我卖了。
九岁那年,你当上了三好生,第一次为我打架,就因为别人拉我的辫子,你太矮了,打也打不过,坐在地上一脸是泥。你小时候是个讨厌的鼻涕虫,但你不哭,一次次站起来跟人打,我当时想:坏蛋,打死你才好呢,他们都说我是你老婆,可我从来都不是。
十岁,你肯定不记得了,你把六块橡皮偷偷放进我桌里,我把它摔在地上,红色的小猪跳起来,绿色的小鸡跳起来,你不要脸,不要脸,坏蛋,你小时候总那么不要脸,可那种橡皮已经买不到了,百货商店的售货员说:这是哪辈子的事啊,带香味的橡皮?早就停产了停产了。
十二岁那年,你掉进了水里,我推的,你不喊救命,一个劲儿地瞎扑腾,你快淹死了还会咳嗽,看着真可笑,坏蛋,你小时候总那么可笑。那天被我妈骂了两个小时,她说:你知道吗你知道吗,他死了你就得给他偿命。我想:杀死一个坏蛋还得偿命,还讲不讲理。
我一直恨你,连做梦都想杀了你,你不知道吧,也许你知道,你总说我残忍,坏蛋,可你的三棱刮刀至今还在王飚手里,你捅了他十几刀。女伴们都说:女人啊,如果有人肯为你杀人,那你就是天下最幸福的。我是女人,我恨你,你这个杀人犯,可直到头发全白我才明白:原来这一生啊,只有恨你的时候最幸福。
十六岁,你瘦得像根竹竿,你一身是血,被打倒了九次,打倒九次还能站起来,我说得没错,你活该,你以为我会感动,可你知道我有多恨你?我说:我宁可被人轮奸,也不想看你一眼。再过几年,你为我坐牢去了,那个恶棍说要把你弄死在里面,那时候我想:坏蛋,现在不一样了,我宁可被人轮奸,也想再看你一眼。
出狱那年你二十二岁,你说你学会了烫衣服,还会按摩,你带回来两百块钱,给我买了一双鞋,小了一号,夹得脚生疼。你一身伤疤,腿上有两道,腰上有两道,后背是被烟头烫的吧,九个圆圈,我想叫你和尚来着,却怎么也叫不出来,眼泪落在你的背上,我笑起来,说天太热了,这么多汗。坏蛋,你从来不说这些伤是怎么来的,你总是说:别看了好不好,我怕吓着你。
……
你太瘦了,所以我叫你竹竿;你睡觉时磨牙,所以我叫你耗子;你脑袋是方的,所以我叫你砖头,还有傻子、葫芦、蒜瓣儿……沙沙毛是个少儿不宜的词,你这辈子也不会知道了。可是,我叫过你亲爱的没有?亲爱的坏蛋,亲爱的坏蛋,亲爱的坏蛋,坏蛋,坏蛋,你说这是个什么样的人间呵,凭什么这么少,又这么多,每一天都像这十七年……
……
还没看完,他一把夺了过去,放在手里揉得稀烂。我愣愣地看着,他满面通红,额头青筋暴起,在屋里来回踱了两步,突然一把将我拖了起来,“走!”他咬着牙说,“跟我走!我带你看我是怎么报仇的!”
夜风呼啸,满院落叶纷飞,四只蓝喙天鹅振翅而起,在月光下啪啪地拍击水面,就像飞天的幽灵。那座叫“红灯区”的教堂四门大开,两只价值连城的猫静静踱步,在黑暗中睁着绿莹莹的眼睛。他走到耶稣神像前,耶稣凄凉地微笑,他盯着它看了一会儿,忽然伸出手,把耶稣的眼睛直抠了出来。我冷冷地抖了一下,接着灯光大亮,墙上吱嘎作响,一扇门慢慢地显露出来。
我们走进长长的、潮湿的地下巷道,他一言不发,只是脸色越来越青,像是千淬百煅的硬铁。空气中有一股淡淡的烤胶皮味,越往前走,这味道就越浓。不知道走了多久,连鞋袜都湿透了,终于来到了一扇门前。他掏出钥匙,哐哐啷啷地开了锁,我探头看了一眼,立刻感觉两腿酥麻,站也站不稳,趔趔趄趄地靠到了门上。
那是一幅什么样的景象啊,到处都是火炉,四壁烤得焦黑,一条条的沟纵横交错,沟里流动着血红粘稠的汁液,冒着蒸汽,咕嘟嘟地翻腾着,带着呛人欲呕的臭气。屋子中央是一个巨大的笼子,边框烧得通红,笼子下的铁池里血水蒸腾,热浪滚滚,离着五米远,我还是感觉皮肤像撕裂了一样地疼。笼子里有一张大铁床,床上坐着一个——天哪,我也不知道那还能不能算是一个人,没有手,没有脚,没有耳朵,没有鼻子,眼窝里是两团破棉絮一样的皱肉,全身上下乌紫赤红,活像一头剥了皮的猪。一听见声音,这个“人”立刻张开了没有舌头的大嘴,像猪一样尖厉地号叫起来。
“有时候我实在很佩服我的这位老同学,”他尖声笑着说,“他到这里两年了,居然一直没死,你说是不是很神奇?”他拿起一把锋利的铁叉,伸到笼子里戳了戳那堆肉,那堆肉上下乱蹦,嘶声长嚎,一声比一声凄厉,一声比一声瘆人,两只残臂哐哐地砸击着身下的铁床,“你看,他多么活泼,多么有劲,有时候还会哭,哈哈……” 我顺着门慢慢滑坐到地上,满身淋漓的汗。
他收回铁叉,从屋角的铁架上叉一大块生牛肉,又一次伸了进去,笼里的那堆肉蹦得越发激烈,如果不是隔着铁笼,估计连屋顶都能撞破。他啧啧叹息:“真可惜,他今天不饿,否则你就能欣赏到他表演吃肉了,哈哈,他吃肉的样子简直是精彩绝伦,精彩绝伦!哈哈。”
然后放下铁叉,半跳半走地来到我面前:“我找到他时,他说他想做一个六根清净的人,哈哈,一个多么有理想的人啊,一个……所以我剁掉了他的双手双脚,剜掉了他的眼睛,割掉了他的鼻子、耳朵、舌头,还有下身,哈哈,六根清净,六根清净!哈哈……”我几乎要昏过去了,笼里的那堆肉一直冲着我啊呜啊呜地大叫,叫得我毛发倒竖,他仰天狂笑:“听懂了吗?他让你去报警呢,哈哈,把警察局长叫来吧,哈哈,把法院院长叫来吧,哈哈,把全世界都叫来吧,哈哈,哈哈……”
斯坦威:Steinway ,名贵钢琴的典范,一八五三年创始于美国纽约,是肖邦国际钢琴大赛、柴可夫斯基国际钢琴大赛的指定用琴,也是一个世纪以来全世界著名钢琴家的首选用琴。明星中,猫王、约翰•列侬等都是该品牌的忠实顾客。
索斯比拍卖行一九八○年拍卖过一架斯坦威大钢琴,成交价三十九万美元。约翰•列侬生前用过的一架斯坦威黑檀木竖式钢琴,拍卖估价在九十万至一百一十万英镑之间,合人民币一千一百万至一千三百万。在中国大陆的钢琴名店中,一架斯坦威九尺琴售价一百三十五万元,这笔钱可以买普通钢琴一百多架,买组装电脑五百余台,如果买成打折机票,可以在北京和上海之间飞行三千四百次,每天往返一次,可以飞上将近五年。
二○○四年春运期间,有个买不到火车票的四川民工流落北京街头,经过民航售票处门口时,他站了很久,然后发誓道:老子这辈子一定要坐一趟飞机,一定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