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魔术师。”多谢有点恼怒了。
“让别人听他们的话——”
“女巫。”再见冷笑着说。
“诅咒和迷惑人——”
“斯特雷加2。”两姐妹嘶声说道。
“变成猫头鹰和猫——”
“布鲁哈3。”多谢咆哮道。
“呃……那巫婆都做些什么?”九月不想觉得自己很蠢。人类进入精灵国度已经够难了。真正的故事应该几乎不可能出得去吧。
“我们观看未来,”再见龇牙咧嘴,“然后从旁协助。”
“那为什么要用蜥蜴跟纽扣?还穿这么好的衣服?”
“瞧这下谁才是巫婆啦?”你好嘲弄道,啪的一声合上书,“你又知道什么了?未来是个混乱、烦杂的差事,小女孩。”
“我们要衣着体面,”再见低声说道,“不然未来不会把我们当一回事。”
多谢把手伸向他的两个妻子:“她只是个小孩。我们以前也是小孩。她对未来一无所知。对她好一点。她眼前的路还很长,我们可以对她好一点。”多谢探手进口袋,掏出一个用蜡纸包得鼓鼓的包裹。他一个角落一个角落慢慢地打开包裹,仿佛魔术终了时要放出消失的鸽子。里头是厚厚一块深红色的蛋糕,裹着浓厚的红色糖衣,湿润得包装纸都浸湿了。蛋糕在海滨的黄昏微光中闪闪发亮。人狼朝九月弯下腰,燕尾服的黑色尾巴在风中拍打,他把蛋糕巧妙地平放在一只手掌上,递给九月。
九月忍住冲动,没飞快一把抢过蛋糕。但她狼吞虎咽,三大口就吞下肚,她真是饿坏了。但是绿风不是说过什么跟吃精灵食物有关的事吗?嗯,九月推论,根本两码事,这是巫婆食物。
“我猜,”九月有点噎住,这时蛋糕已经安全抵达她的胃,“你们应该不会跟我说我眼前是什么样的路,好让我预先留意吧?”
“你好,我相信我们遇上了一个极端独特的案例:懂得聆听的小孩。”再见笑道。她笑了好久。
多谢摇头:“这说起来更像是先知的工作,亲爱的——”
“我很乐意让你看看你的未来,小家伙。”你好打断多谢,但是她语气阴郁。这个巫婆徒手伸进大釜里咕噜咕噜冒泡的沸腾热汤中,捧出一掌凹凸起伏的泥糊,颜色像瘀青和变质的果酱。她把泥糊甩到地上,泥糊蠕动着,冒出阵阵蒸汽和恶臭。三个巫师都凑上前凝视。多谢用一只修剪整齐的手指甲戳了戳泥糊。泥糊颤抖起来。俩姐妹意味深长地对视了一下。九月也盯着看了会儿,不过摸不着头脑。
“我的未来看起来凹凸起伏。”九月迟疑地说。
再见脱离家人的小圈圈,猛地绕过大釜,在九月跟前跪下。这个巫婆突然看起来非常美丽,浅色头发扫向身后,双眼漆黑明亮。九月不记得她刚刚搅拌大锅时有这么美丽。不过现在的再见容光焕发,嘴唇是完美的玫瑰红色,高颧骨,仪态高贵,脸颊甚至微微泛红。“九月,”她低语道,声音像纯粹的蜂蜜酒,温暖、深沉、甜蜜,“你刚刚说你叫作九月,对吗?我个人偏好十月,不过那还真是个可爱的名字。你的父母一定很爱你,才会帮你取这样的名字。你喜欢我的名字吗?我的名字跟你一样独特。”
“是……的。”九月觉得很怪。她非常想讨再见欢心,不对,应该说她希望再见喜欢她,甚至爱她,跟她说更多她们有多相像的话。巫婆又笑了。这次的笑声像涟漪般绵长,充满音符,听起来几乎像首歌。
“我姐姐真是没羞没臊,九月。”再见继续说道,“她刚刚做了一件非常私密的事——就在你面前!你瞧,未来就像是一道炖肉、一锅汤,加了现在跟过去的奶油浓汤。未来是这么来的:把你今天和昨天,以及更早之前的所作所为,加上你遇到过的人所发生的事,还有你遇到的人各自又遇到的别人所发生的事,通通混在一起。再加盐加蜥蜴加珍珠加雨伞加打字机和好多好多我不能告诉你的东西,因为我发过誓,巫婆发的誓可是有牙齿的。魔法就是这么好玩。不能直线思考。重点在于,如果你把所有东西搅和在一起,而且你的锅子够大,你又非常擅长巫术的话,最后你就会得到满满一大锅的明天。那坨油腻、黏滑的泥糊就是预言,而我姐姐刚刚为你施展了预言。”
“预言怎么说?”
再见露出初升旭日般的笑容:“哦,预言说了好多,九月,只要你知道怎么看。你想了解怎么做吗?你想学会解读锅里的东西、马铃薯泥的色泽和泥糊的纹理吗?你想不想当巫婆呢?”
“巫婆的生活奇妙无比,”你好说,“天上运转的星辰听你号令,未来的每一天为你展开,就像一列身穿青铜盔甲的娃娃兵!”
“还会有一顶最棒的帽子。”多谢补充道。
“女爵也有顶好帽子。”九月说道,摇摇头想甩掉再见身上突然出现的香水味,“有人跟我说过。”
巫婆们的脸色突然变得有点阴郁。
“唔,我确定我们到秋天都会穿上花呢裤。”再见挖苦地厉声说道。她闭上眼睛摇了摇头。再张开眼的时候,又是闪耀着承诺的两汪深紫:“但我们现在讨论的是你的前途,亲爱的。虽然我很想今天就带你加入我们的巫婆集会,但是要接受这么个迷人、彬彬有礼、聪明的小学徒,实际上却又受到阻碍。巫婆要是没了她的汤匙就什么也不是,而女爵多年前偷走了我的汤匙,因为她是个任性又自私的捣蛋鬼。”
你好和多谢闻言连忙闪开再见身边,仿佛女爵随时可能现身严惩这个厚脸皮的巫婆。
再见紧接着说:“不过,要是有哪位坚韧不拔、勇敢、迷人的孩子愿意到城里帮我取回汤匙,嗯,某巫婆将铭感在心。你一看到就会认出来:那是根木汤匙,上头留有髓液、酒、糖、酸奶、昨天、哀伤、热情、嫉妒和明天的痕迹。我确定女爵一定不会想念它,毕竟她有那么多好东西。你回来的时候,我们会帮你做一个黑色裙撑和一顶黑帽子,然后教你怎么召唤月鸥,怎么和守卫时间储藏室的巨蜗牛共舞。”
九月胃痛了起来。她觉得非常难以启齿:“我才刚到这里,再见小姐。我……我觉得目前还是做我自己就好。你说的话套用在我家乡,就像是当场决定当个地质学家,但要是我长大后不喜欢石头怎么办?现在巫婆听起来很美妙,不过我肯定应该更慎重考虑我的……我的前途。”
“但那是未来啊,孩子!你想想看!如果你不喜欢眼前所见——啪!丢一把韭菜和甘草进去就能改变一切。有什么比得过呢?”
“真的是这样吗?你们真的能改变未来?”
多谢耸耸肩:“我肯定有人做过那么一两次。”
九月用力把视线从美丽的再见身上移开。她的脑袋冷静、清醒、平静下来。“小姐,”她说,“你应该只是想要回你的汤匙吧?”
再见猛地站起身,拍拍身上的黑色连衣裙。香味散去,她缩小了些,姿色还是不错,但那光芒、那完美的气色,都已淡去、回归平常。
“没错,”她草草回答,“我拿不回来,女爵有狮子。”
“呃……你知道,你用不着对着我发光,也不用送我裙撑。我……我可以帮你拿回来。怎么说我都可以试试。不然我来精灵国度做什么呢?像我爷爷一样,在海滩上闲逛,找寻掉落的婚戒吗?”离开奥马哈之后,九月第一次笑了,脑海里出现穿着补丁夹克的爷爷对着满沙滩的精灵黄金挥着金属探测器的情景。一个任务,她想着,身体里像发起的面包一样燃起兴奋之情,就像真正的骑士接受真正的任务,她甚至没意识到自己很矮,而且没有剑。
“嗯……孩子,你真有骑士风度。”你好说,“她不是故意要用发光那套把戏冒犯你的……都是因为女爵可怕又邪恶。很久以前,她猎捕巫婆,骑着一头巨大的黑豹,用冰叶弓对付我们。她折断了我们妈妈的汤匙,还杀了我们的哥哥再会和幸会,他们都是巫师界的翘楚,却死在女爵箭下,摆在雪地示众。只因为我们不给她她想要的东西。”
“她想要什么?”
再见用混浊可憎的声音答道:“一天。她命令我们帮她熬煮出一天,她死亡的那天,她才能想办法躲开。而我们不愿意替她服务。”
九月吐出长长一口气。她瞪着那锅翻搅的暗紫色浓汤,思绪翻飞。问题是,九月不知道她身处哪一种故事里。是欢乐的故事,还是严肃的故事?她该怎么应对?如果是个欢乐的故事,她或许该立即动身寻找汤匙,这会是场了不得的冒险,有好笑的诗歌,有人翻筋斗,最后还会有场张灯结彩的盛大宴会。但如果这是个严肃的故事,她或许该有某些重要的举动,涉及白雪、箭和敌人。当然,我们很想告诉九月究竟是哪一种。不过没人能够知道自己所处的故事是什么样子。而且,可能我们都不知道那是哪种怪兽。故事有其变换面貌之道。它们不受驾驭、毫无纪律,喜欢让小孩犯罪和丢橡皮擦。就是因为这样,我们才一定要把故事关进牢固的厚厚书本中,它们才不会跑出来作乱。
绿风出现在厨房窗前时,九月肯定猜想过她的故事是什么样貌。某些迹象错不了。但是她现在是个孤零零的、可怜的孩子,而且看来并没有多到吓人的精灵;她虽然不必在蘑菇环里跳舞,却必须对付正规的巫婆和她们死去的哥哥,所以我们要同情她。由我来告诉你她发生了什么事的话很简单——当然啦,我只要选一个名词和几个动词,她的方向就这么定了!但是做选择和行动的人必须是九月,当你展开自己的冒险生涯时,一定要记住此刻九月眼前的任务有多艰难。
不过,机械工的女儿有时相当机灵、实际。而且难道不能同时有白雪、敌人和红灯笼以及翻筋斗?还有至少一个蘑菇环?只要九月应付得来,这样会是十全十美的,真的。
一定会见血,女孩心想,总是会见血。绿风也这么说,所以一定是真的。过程将艰难血腥,但也将出现奇迹,不然何必把我带来这儿呢?我追寻的就是奇迹,流血也在所不惜。
最后,九月往前踏了一步,还没发现自己的意图,就单膝在巫婆再见跟前跪下。她低头掩饰颤抖,说道:“我只是一个来自奥马哈的女孩。我能做的事情不多。我会游泳、读书,锅炉坏得不严重的话我也会修理。有时候我明明该安静地做个乖女孩,偏偏做了粗率的决定。如果你觉得这些可能是派得上用场的武器,我就带着这些去追寻你的汤匙。如果我回来,”——九月用力咽了口口水——“我只求你把我平安送回世界之间的衣橱,一切结束时我才能回家、睡在我自己的床上。我还想请你……帮我一个忙……”
“帮什么忙?”再见谨慎地说。
九月皱眉:“唔,我现在还想不出有什么忙好帮的。不过我会很快想出来的。”
月亮躲在云后看着他们。你好和再见极度庄严地往手心吐了口口水,然后握手达成协议。
“狮子怎么办?”再见担心地说。
“嗯,我对和大猫相处有些经验。我想狮子应该不会比花豹可怕吧。”九月其实不像她的声音听起来那么肯定,“只要告诉我,女爵住在哪里?我要怎么去她家?”
三名巫师不约而同地举手指向西边悬崖间的一个裂隙。“她还能住在哪里呢,”多谢说,“首都。万魔都4。”
“很远吗?”
他们满脸羞愧。那就是比很远还远了,九月心想。
“再见。”你好说。
“多谢。”再见说。
“再会。”多谢说,然后轻轻吻了九月的脸颊。人狼的吻就盖在绿风的吻上,从各方面看来,两个吻相处愉快。
满月喜气洋洋地洒落光芒,九月大步攀上沙丘,进入精灵国度内陆,肚子里装满巫婆蛋糕。她闻到海草的小麦甜味,听见猫头鹰追着老鼠的叫声。然后就像心里亮起一道闪电,她突然想起绿风离开时说的话——看看你的口袋。她把权杖放在草地上,手探进绿便袍的口袋。九月掏出一颗小水晶球,在月光下闪闪发亮。一片完美的绿叶悬浮其中,就像受精灵风所吹拂,正和缓地飘来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