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5 没有警告的房子(2 / 2)

“你知道万魔都距离这里多远吗?”

“好奇怪的问题啊。”碱液说。

“我不是本地人,你了解吧。”九月认真地说。她渐渐觉得或许她该把这句话绣在便袍上。

“无论你在哪里,孩子,没有警告的房子都位于你和万魔都之间。你得先经过这间房子,在里头好好清洗、准备;从你身上把路洗出来,把你的脚泡软、灵魂彻底擦洗过,否则无论你怎么转弯也到不了城市。我还以为所有城市都这样呢。不然城市怎么受得了一大堆污秽、疲惫的人在它里头胡乱打转,乖戾、紧张又肮脏?”香皂人伸出一只僵硬的长手臂,皮肤上有一圈圈奶油般的绿色。九月握住她的手。“离开这里的时候,人类小孩,你将会找到万魔都。这两个地方紧紧相系,就像船与码头。也像曾经,好多好多年前,我的女主人和我。”

香皂人带着他们到没有警告的房子中央;其实这不能算是间房子,只是许多以瓷砖长廊和庭院相连的小房间,以前可能很迷人,现在却被烂泥覆盖、老旧泛绿、崩坏,而且阴沉沉的。碱液周到地将A到L带到一个大瀑布,瀑布下的水潭刚好容得下他。接着她领着九月往房子深处走去。

香皂人的香皂脚跟踏在地板上发出软软的啪啪声,听起来很悦耳,有种舒缓的效果。房子里看来没有其他人。四下一片静谧——不是那种令人胆战心惊的死寂。整个地方感觉像是,呃,在打盹儿。最后,她们走进目前看到的最大的一个庭院。生锈的铜像和喷水池之间有三个大澡盆。地板上画着两只奔腾的鹰马兽,一只是钴蓝色,另一只是翠绿色。澡盆刚好盖住它们的蹄子,看起来活像它们穿了巨大的马蹄铁。

碱液拉开九月的便袍,九月顺势扭动脱下——不过香皂人接着要脱她的橘色连衣裙时,九月畏缩了。

“怎么啦?”

“我……不喜欢在陌生人面前光溜溜。”

碱液想了一会儿:“我的女主人曾说过,除非你愿意,否则你不可能真的光溜溜。她说:‘就算脱掉所有衣服,你仍旧保有你的秘密,你的过去,还有你的真名。完全光溜溜说起来相当困难。要很努力才办得到。只是踏进澡盆而已,并不算光溜溜,不真的算。只能说是露出肌肤。而狐狸、熊也都有肌肤,如果它们不觉得难为情,我也不该觉得难为情。’”

“锦葵跟你说过她的真名吗?”九月问。

碱液缓缓点头:“不过我不会告诉你。那是个秘密。告诉我之后,她割伤她和我的手指,她流出鲜血,我流出皂液,然后两种液体混合变成金色,然后她亲吻我的伤口,并告诉我她的名字,还要我不能说出去,绝不。所以我不会告诉你。她也知道我的真名。”香皂人害羞地指指写在她额头上的字。

“绿风告诉我,不能跟任何人说我的真名。但我只知道九月这个名字再真实不过了,要是我不跟别人说我叫九月,他们要怎么叫我?”

“那不可能是你的真名,不然你麻烦就大了,居然四处告诉别人。如果你知道别人的真名,他就得像个娃娃一样听从你的命令。”碱液不自在地打住,这个话题似乎让她觉得痛苦,“那样真的很讨厌。”

“如果你知道锦葵的真名,你不能呼唤她回来吗?”

碱液哽咽了一会儿,从她的喉咙后面传出一个非常奇怪的声音,像是把一块香皂折成两半:“我试过了!我试过了!我一再呼唤,她都不回来,她一定死了!而我除了一直让澡盆里装满水之外不知道还能做什么。”

九月退开一步,稍稍远离香皂人强烈的悲伤。她缓缓脱掉橘色连衣裙——说真的,连衣裙现在真够脏的——也脱掉仅存的一只珍贵鞋子。夜晚很冷,她光溜溜地站在五彩缤纷的香皂人面前却没一声抱怨。“洗澡水闻起来真不错。”她轻声说道,只希望香皂人别再难过了。

一阵微风飒飒吹进庭院,拾起九月的衣服鞋子甩了甩,浸入喷泉中冲去海水和沙滩上的脏东西。绿便袍很不高兴,皱成一团还劈啪作响。

碱液忽然一把抱起九月,把她放进第一个澡盆。说是澡盆,其实更像装葡萄酒的橡木桶,尤其当你有很多酒要装时就更像了,因为这个澡盆非常巨大。九月的头立刻沉入浓稠的亮金色洗澡水中。她一浮出水面,洗澡水的味道随即像一件温暖的披巾一样包裹住九月:壁炉、暖脆的肉桂、秋天嘎吱踩过落叶的气味。她还闻到苹果酒和风雨欲来的气息。金色洗澡水一条条、一块块地缠裹住九月,她笑了。尝起来像奶油糖。

“这个澡盆可以洗涤你的勇气。”碱液的声音又像先前一样平稳安定,她执行任务,在九月洗澡的期间暂且止住悲伤。

“我不知道勇气也需要洗!”碱液往九月头顶淋了一壶水,九月倒抽一口气。也不知道原来洗勇气需要脱光光,她心想。

碱液又朝九月当头倒了一桶金色洗澡水。“你出生的时候,”香皂人轻柔地说,“你的勇气崭新纯净,足以面对一切:四脚着地爬下楼梯,开口说出你的第一个字而不顾会不会被人笑话,把奇怪的东西放进嘴里。长大一点后,你的勇气引来黏腻和硬壳般的东西,开始蒙尘,知晓事情能有多糟、疼痛又是什么感觉。再大一点,但还没变成大人的时候,你的勇气觉得了无生趣,不大愿意动了。你得不时来场大扫除,让它重新动起来,不然你再也无法勇敢起来。不妙的是,你的世界没几个单位会提供像我们这样的服务。所以大多数人都带着脏兮兮的装备走来走去,殊不知只要吐一点口水,好好擦亮抹净,他们又会成为勇士,真正无畏的骑士。”

碱液弄断自己的一根深蓝色手指,掉进浴盆里。一个奶油般的泡泡旋即冒了出来,紧贴住九月的皮肤,挠她的痒痒。

“你的手指!”她大喊。

“不用害怕,小家伙。并不会痛。我的女主人说:‘把自己贡献出去,贡献出去的部分很快会回来,而且要多新有多新。’来洗澡的人离开后,我的手指真的会再回来。”

九月仔细检视自己,想看看她的勇气是否焕然一新。不过她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同,只觉得洗过热水澡全身干干净净的很满足。可能稍稍轻盈了点,但她没办法确定。

“下个澡盆!”碱液说着,一把从橡木桶里抱起全身还都是金黄色泡沫的九月,放进一个有斜底的青铜浅浴缸,电影里的贵族仕女都用这种。九月喜欢看电影,不过经济状况不允许她常看。在她最私人的时刻里,她觉得妈妈比银幕上所有女生都漂亮。

青铜浴缸里的水闪着冰冷的绿光,散发着薄荷、森林之夜、甜蛋糕、热茶,还有非常寒冷的星光的味道。

“这可以洗涤你的愿望,九月。”碱液说着又折断了一根手指,发出混浊的啪嗒声,“陈年愿望如果没有随世界变迁而更新,会像老去的树叶一样衰弱、枯萎。而世界老是变来变去。愿望会沾上污垢、褪去颜色,很快就完全化为泥,和其他泥土再无分别,不再是愿望,只剩悔恨。问题在于没人知道什么时候该清洗他们的愿望。就算某人发现自己身处精灵国度,离家万里,通常还是会忘记跟上世界的变化。”

碱液把断掉的手指丢进浴缸,这次没冒泡,直接融化在绿色的水面,仿佛平底锅里的牛油。九月憋气潜进水里,就像在家里为游泳比赛而练习时一样。我常常希望爸爸能回家,也希望妈妈让我像小宝宝时一样跟她一起睡。我还希望在学校里有个朋友,我们可以一起玩,一起读书,一起讨论书里的小孩发生哪些奇妙的事。这些愿望现在都感觉好遥远。现在我希望……我希望女爵放过所有人。希望我能成为一个……一个勇士,就像碱液说的那样。真正无畏的骑士。希望我害怕的时候不会哭。希望艾尔真的有一部分是图书馆,虽然我知道多半不可能。还希望我回家的时候妈妈不会生气。

九月的鬈发漂浮在她的头上方。碱液用一把粗刷子刷洗着九月,水底下的部分也不放过,九月的皮肤都被刷红了。突然香皂人又一把抱起九月,把她放进下一个澡盆。银白色的澡盆有爪子般的脚,里头装满奶油般的热牛奶,闻起来是香草、朗姆酒和枫糖浆的味道,跟贝琪·巴西尔斯托克的雪茄一样。碱液摸摸九月泡在新洗澡水里的头发,又舀了几壶朝九月当头倒下。她折断拇指,在洗澡水里逆时针画了三圈。所有交通都逆时针前进,九月心里暗自发笑。香皂人的拇指嘶嘶闪耀,在水面洒下蓝色火花。

“最后,我们得洗你的运气。”碱液说,“灵魂排队等候出生时,会在最后那一刻跃起,触碰世界的门楣以求好运。有些人跳得高,抓到很多好运;有些跳得矮,只捉到几缕松脱的运气。每个人都会设法抓到一些。如果没有一点运气,人很难活过童年。但是运气会耗尽,像金钱一样;会遗失,像记忆一样;会浪费掉,像生命一样。要是你懂得怎么看,可以从人的膝盖骨查看他们剩下多少运气。运气要是用在避免早早死于车祸,或是买中过多连号奖券,就没办法再用沐浴的方式补充。洗澡没办法恢复因心不在焉和过度自信而用掉的运气。但如果是因为保存、疲惫和不冒险的生活方式而萎缩,我们可以再让运气充盈——毕竟不用花太多力气就能做到。”

碱液再次把九月浸入牛奶中。她闭上眼沉入温暖的乳脂,好好享受,伸展疼痛的脚趾。她不知道她的运气是否变得更饱满,但也发现自己其实没那么在意。不管怎样,洗澡都很神奇,她心想,而精灵式的洗澡更是其中之最。

最后香皂人终于把九月从好运澡盆里拉起来,并用又平又长、硬邦邦、被太阳烤成棕色的香蕉叶帮她擦干,拨乱九月潮湿但干净的头发。九月差不多开始觉得自己颇干燥,也相当开心时,图书馆翼龙快步走入庭院,一面像只发怒的猫一样抖动鳞片。他想把翅膀抖出来,不过因为链子的关系戛然而止,他缩了一下。九月的权杖锵的一声撞上锁头。

“啊!”他的声音隆隆作响,“我想我干净了,虽然这不重要。书本不会因为人经过丰富旅游的装点就评断他。”

香皂人点头:“准备好让城市带你们进入。”

那阵微风送回九月的衣服,清爽、洁净、干燥,闻起来有勇气、愿望和运气三种洗澡水的味道。九月不很确定,不过她觉得这阵微风发出满足的呼噜声跟花豹好像啊。

“如果你们看到她,”碱液轻轻地说,几乎像在耳语,“我的女主人。如果你们看到她,请告诉她我还是她的朋友,我们可以一起玩好多好多游戏……”

“我会的,碱液,我保证。”九月说着突然靠上前抱住香皂人,她原本没这打算的。

碱液缓缓地抬起香皂手臂环住她。不过当九月抬起头想亲吻香皂人的额头时,嘴唇都还没碰到写在上头的字,香皂人却猛地退开。

“小心。我很脆弱。”碱液说。

“没关系。”九月冷不防地说,她觉得泡过澡后暖洋洋的肉桂勇气在身体里冒起泡泡,清新又明亮,“我不脆弱。”

没有警告的房子里有一扇门,就在一座大理石像旁,石像是位吹着号角的牧神潘——但愿九月知道“Pan”不只是一个前缀,也是一位神祇的名号!不过算了,别在意。现在要警告也太晚了,这房子再清楚不过。那扇门挺直,并殷勤地为图书馆翼龙和女孩敞开。门内一片黑暗,却传来海鸥鸣叫,还有好多声音交杂。慢慢地,他们跨过门,走入黑暗中。

“艾尔。”他们跨过门槛时九月开口,“你在哪些澡盆里洗的澡?”

图书馆翼龙不肯开口,只摇摇巨大的头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