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马走过这排小孩面前,一一望进他们眼里。领头的水马怒目紧盯九月,手抬起她的下巴检查她的牙齿。不过最后他从九月面前走开,和其他几个马头凑在一起商议。
“那个!”水马首领大喊。解脱的涟漪漫过其他人。有那么一瞬间,九月的呼吸停了,他肯定直直地指着她。
结果并不是她。
小山怪女孩发出一阵纯动物恐惧的尖叫,颤抖着化为胡狼,攀着九月的腿,爬上她的肩背,尾巴圈住她的喉咙。
“不!不!”山怪又哭又抖,紧紧地抓住九月。
“怎么了?”九月被勒得喘不过气,被惊慌的胡狼女孩压得站不住脚。
“她就是什一税——只能这样了。”摆渡人查理·嘎扎蟹说,“也有可能是大人。渡轮穿行于水马的领域。他们也有权收取费用。没人知道他们哪天会来,也没人知道他们会选中谁,不过,嗯,大家都要去城市,总得有人牺牲,对吧?”
“不要!不是我!我不要去!拜托,妈妈!我妈妈呢?”
但九月看得到她妈妈,就在一张躺椅旁,一头长着金色耳朵、修长的胡狼侧身躺着,悲伤地用脚爪盖住脸。
“这是我听过最糟糕的事!”那女孩紧黏着九月。
“这就是进化,亲爱的。有什么拿什么。”
“他们要对她怎么样?”
“不干你的事。”水马首领厉声说道。
山怪嚎啕大哭:“他们会吃了我!把我淹死!把我捆在渡轮上,逼我在水底来回拖渡轮!”
“我们够好心了。”另一个水马咆哮。九月这才注意到每一个水马拳头里都抓着缰绳和丑陋残酷的嚼子。
“拜托,拜托,拜托。”女孩啜泣。她用令人担忧的速度颤抖着在人形和胡狼之间切换,眼白闪现。九月抬手拍抚她,慢慢地撬松她的钳制,从头发拉开她的爪子,从喉咙松开她的尾巴。她摇晃小胡狼,不过因为胡狼并不那么小,所以显得有点笨拙。她哭的时候一下子用嘴巴,一下子又是胡狼的吻部。
“你们不能拿别的东西吗?”九月难过地说,“一定要拿小孩吗?”
“一定要见血。”水马平静地说,“你自愿代替她吗?确实有这传统。”
高尚的九月考虑了半晌。她是游泳健将,可能不会淹死,而且他们并没有确切说会吃掉任何人。九月毕竟只是有点无心,不可能怀里抱着个颤抖的孩子,却不替她感到难过,还任她被丢进水里。但九月自己也不想要变成什一税,她不想死,就算只是死一点点也不要,甚至只是和死亡擦身而过,九月也压根不愿意。
“不。”九月低语,“我没办法。没有别的办法吗?我有红宝石……”
马人嗤之以鼻:“没生命的石头。”
“我有一件夹克和一只鞋。”
他们盯着九月。
“哎呀,我只有这些了!但是我不能让你们带走她——她只是个小孩,可怜的东西!你们怎么可以这样吓她?”
水马的视线射穿九月,眼里的蓝色火焰算计着。
“你有声音,”他缓缓说道,“还有一道影子。选一个,我就放了这堆抖个不停的毛皮。”你可能会认为没什么好选的,不过九月觉得事有蹊跷。精灵国度不可能有那么简单的交易。然而——她不能没有声音,绝不!没声音要怎么跟艾尔说话?怎么唱歌?又怎么跟妈妈解释她去了哪里?而她不能让这个手还环着她脖子的女孩被丢进黑乎乎的河里。就算他们不会把她溺死,也不吃她,那女孩总归不想去。九月最讨厌这种事了。
“我的影子,”她说,“拿去吧。虽然你也知道,影子一点血也没有。”
九月把山怪放下。那孩子直溜溜地冲向她妈妈,才过甲板一半,就颤抖着完全化为胡狼。两只胡狼呜呜哀鸣,舔着对方的脸。水马朝查理·嘎扎蟹伸出手,精灵从腰带解下一把丑陋、生锈的锯齿刀递了过去。
九月还有闲暇想着,噢,会很痛,水马就一把抓起她,把她翻过身,沿着她的脊椎来回锯了起来。她觉得冰冷、虚脱。刀子发出割碎丝帛、磨碾骨头的声音。她觉得她要瘫了,极度的疼痛沿着她的背脊上下跑。不过,她还是不哭。最后,传来一声令人作呕的咔啦,水马拉下一片东西。一滴九月的血从刀尖滴下,落在晒得褪色的木头甲板上。
水马把那片东西摊在他面前。那东西黑乎乎的一片,有点发亮,突然用女孩子的形状立了起来,恰好就是九月的高度,黑烟、暗影般的眼睛和头发也和九月一模一样。慢慢地,影子九月露出微笑,用单脚旋转起来。那个微笑并不温和,也不亲切。影子探手伸向水马,也在微笑的水马伸手握住。
“我们要把她带到水底,爱她,还让她在游行队伍中领头。”他说,“因为她是别人给我们的,不是我们抢来的,所以她是我们唯一真正拥有的东西。”
影子屈膝行礼,在九月眼里有种说不出的邪恶,如果真有邪恶的屈膝礼。九月现在无法确定她做得到底对不对——当然,她会想念她的影子;毫无疑问,水马打算用影子做某种坏事。不过一切都太迟了:水马整齐划一地跃入水中,影子九月就坐在首领的肩膀上。其余精灵都讶异地盯着九月,但没人跟她说话。最后,A到L迈过甲板来到九月身边。他闻起来香香的,有股熟悉感,而且他的皮肤好温暖。九月抱住他的膝盖。
“我做得对吗,查理?”九月轻声问摆渡人。
他摇摇满头狂乱灰发的脑袋:“是对还是错,做了就蒙尘。”
九月越过水面看着朦胧的城市升起,高塔林立、光彩夺目。接着她低头看着大麦扫帚河。
六个黑色马头滑过渡轮前方的水里,嘴里都咬着嚼子。在他们的背上,影子女孩腾跃舞动,鬼魅般的笑声被水波吞噬。
<h2>插曲 钥匙和它的旅行</h2>
我们回头关心一下被遗忘已久,且历尽沧桑的宝石钥匙。
像你这么谨慎又聪明的读者,现在一定打心眼里疑惑这个老像在纺羊毛的旁白,是不是已经彻彻底底地忘掉了那把忠实追随九月进入精灵国度的宝石钥匙。不是这样的!只是一把钥匙的冒险,怎么说都会比小女孩的冒险安静许多,也更专心,而且孤单至极。
钥匙从经纬度之间悄悄溜走,在世界幕后繁星点点的黑暗中跌跌撞撞了一阵子——只有一小阵子!它贸然降落在大地精微微发光的外套上,这名大地精正从布罗西利安德森林转往亚特兰蒂斯。钥匙混进外套上其余亮晶晶的蠢装饰品里,贝琪·巴西尔斯托克和滴水兽鲁伯特都没有怀疑。
身为天生的文盲,钥匙没兴趣造访亚特兰蒂斯的蓝水晶大学,所以它及时松开别针,掉进那个通往精灵国度,垂根、发霉、虫爬的通道。它搭上一道上升的海风,翱翔在羊毛般的云朵上方,还和蓝颈吉立鸟玩捉迷藏。
它经过那几个巫婆,惊险躲过下周预言卷起的漩涡,这道不停吸卷的漩涡威胁要把它拉进大釜里。
它飞过开满小红花的原野,但没有图书馆翼龙,连普通翼龙也没有;没人来陪它,跟它解释事情是怎么运作的,告诉它以前的精灵国度是什么模样。
钥匙也找到没有警告的房子,在九月痛快刷洗完很久之后。在碱液温和的目光之下,它拘谨地掉进一个小澡盆,浸泡到微微发亮才出来。
钥匙错过九月搭进万魔都的那班渡轮,只能在青草覆盖的河岸睡觉,结果被一位快活的小报丧女妖捡起。小女妖发出穿透力十足的尖叫,并把钥匙钉在她绿金色的胸口。妈妈告诫她不可捡拾不属于她的陌生珠宝,不过没人能在报丧女妖愤慨的尖叫声中坚持太久。所以就这样,钥匙登上渡轮,进入万魔都,这时九月已经离开城市三天了。
钥匙咒骂自己行动缓慢。它留下一滴橘色眼泪,有点生锈了。
钥匙记得自己曾是某件绿色便袍的配件。它记得曾想讨人开心。它记得,只记得一点点,自己从翻领上长出来,空气突然涌上宝石和黄金。它忧伤地想起自己被从妈妈——也就是那件便袍——身上拔起,也想起女孩留在针尖上的血是什么味道。夜里,记起女孩的血让它颤抖。
钥匙知道它和九月有所牵系,知道它存在的意义就是要跟女孩在一起,恰恰栖息在她肌肤附近。钥匙被造来逗女孩开心。它不能抑制地就是想逗女孩开心,就好像你不能停止用两条腿走路,也无法改用肝脏呼吸。要是九月需要钥匙怎么办?要是世界变得又黑又可怕,它却无法在九月身边安慰她怎么办?钥匙知道,它一定要飞更快些。
只不过九月总是在奔跑,跑得又远又快,几乎就像是,她并不知道钥匙正在用尽全力想跟上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