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 时钟(2 / 2)

“嗯,我想我现在记起来了,我想起那个滴答声。我的钟的最后一声滴答。随着那声可怕的滴答,我被扫出精灵国度,仿佛我从没来过。我在我爸爸的屋子里醒来,蜷在衣柜里,仿佛时间又回到原点。没有花豹,没有巫师,没有宝宝。我又是十二岁,饿着肚子,我爸爸刚做完一天的工作回到家。他大吼大叫着找我,满口酒臭味。可是,噢,我全都还记得!我在精灵国度的一生,那么鲜明,却在一瞬间被夺走!只因为一个时钟走到尽头!九月,你一定能从心里感受到这有多不公平!这种种失落!我在衣柜里尖叫,我踢着衣柜的木壁,想要回去。我哭得死去活来。我爸爸在阁楼找到我,打了我一顿,因为我不应该待在那里。我的嘴里尝到血味。”

女爵双膝跪下,依阿高把他丝滑的黑色头颅靠在女爵脸颊边。

“你……怎么回来的?”九月轻声问。

“我爬回来的,九月。为了爬回来,我会把整个世界掀开。我翻遍阁楼上所有家具的每一块碎片,只为找到另一条路。可是衣柜就只是衣柜,衣橱就只是衣橱,珠宝盒就只是珠宝盒。我拼命读报纸,找失踪小孩的消息,求我爸爸带我去他们失踪的地点,他拒绝了。他娶了新老婆,她把我送去寄宿学校,想把我赶走。我不在乎——我很高兴能离开他们!我的新学校老旧得摇摇欲坠,到处是积灰的角落和通风的走廊。就像故事里会有秘门通往精灵国度的那种地方!一天早上,我只不过是走去上地理课,前脚踩在那些肮脏的鹅卵石上,后脚就踏在开满怒光小麦的金色原野上。那条路非常难走——我的鼻子流血,整个人都快晕厥了。那条路不是我们该走的,太艰难了,但那是唯一的路。”

“是什么?”九月其实不想知道答案。

“钟,九月。钟就是一切。它是唯一的仲裁者。我所需要的是一名内应。一个身在精灵国度的人,一个朋友。不是丈夫也不是花豹。有人始终对我忠心耿耿,爱着我,胜过一切法条、规范、禁令,强过血、道理、猫还有人。是我用双手亲自打造出来,只爱我一人,无法忍受与我分开。”

“碱液!”

“是的,碱液,我可怜的香皂人。她一路冒着生命危险来到这里,这儿的水如此狂暴无情,把她冲走不少。她对抗守卫,那时守卫体型跟熊差不多大。然后她进到这个小房间。她让我的钟逆行,拎着我的后颈把我拉回这个世界。当时我还不知道这些事,要到后来才明白。我自己来到这里,发现了她的踪迹。我站在她冒着泡沫的足迹里,把钟停住,这样就不会再有人拎着我的后颈把我拉回原来的世界了。我又是个小女孩,但我回到家了。在这里,时间是个谜。我不过离开了一年,我在这儿以锦葵之名所结识的生命,却已经全都老去或死亡。没有人记得我还是小女孩时的模样。我跟他们说我杀了锦葵。我扯下她的旗帜,毁坏她的王座。然后我展开报复。”

“但是为什么?你大可以好好治理,再次受到爱戴!也许你的时代结束了,也许你的命运就是打败金嘴国王,重建精灵国度,这些都完成之后……”

女爵整张脸都纠结起来。她再次用双手梳过头发——黑色的鬈发回来了。她用双手滑过衣服——黑色的硬衬布包围住她,还有蕾丝,以及珠宝。她把帽子戴回头上,擦干眼泪。

“九月,我不是玩具!精灵国度不能在玩腻我之后就把我扔到一边不管!如果这地方偷走了我的生命,那么我也可以偷。我知道世界是怎么运行的——我是指真实世界。我把那一套全带过来——税收、海关、法律、绿名单等等。要是他们想这样把我踢回人类世界,我也可以把人类世界丢给他们,一分一毫,丝毫不少。我惩罚他们全部!我绑住他们的翅膀,要是有人啰嗦什么,我便派狮子去制服他们。我把精灵国度变成适宜儿童的地方,那些越过齿轮而来的孩子,他们在这里很安全。我是为了那些在我之前来到这里过了一生的孩子,他们在这里很快活!你不这么认为吗,九月?没有人应该回去。绝对没有。你和我,我们两人可以修复这个世界。把齿轮松开,拯救我们俩!让这里不再有人莫名被丢回家,在番茄田里尖叫着,挨上爸爸一顿拳头!”

九月一阵摇晃。她以为她这一辈子已经哭够了,没想到女爵的故事还是让她无法承受。热泪夺眶,她又惊讶又苦涩。依阿高低吼,是在为锦葵、女爵还是精灵国度哀悼,她分不出来。

“我很抱歉,锦葵……”

“别那样叫我。”女爵喝止她。

“那么,茉德,我很抱歉。”

“你打算说我很邪恶吗?”

“不。”

“很好。现在照我说的做,小女孩,不然我就当着你的面把你的朋友掐死,让依阿高吃掉他们的血肉。”

依阿高皱了皱脸。

九月仍然把珍珠钟揣在胸口。她无法想象——在这里过了一辈子,然后突然间,再度成为迷失儿童,一切都消失了。这实在太可怕了,她不敢想象。九月轻轻地把钟翻转过来。但是女爵,可怜的茉德,她已经心碎了,而她也要毁掉精灵国度,把这里变得像她一样悲哀痛苦,像条蛇般紧紧蜷曲,随时准备攻击,不管对方是朋友还是敌人。九月把指甲滑过扣闩,时钟的小门弹开来。要是九月跟她一样,住在这里久到忘记了家呢?

九月的手摸索到停止的齿轮组。她知道她办得到。时钟构造很简单,几年前妈妈曾教她了解时钟。就算我是她,她想,我也不可能把艾尔的翅膀像那样锁起来。

九月抽出腰间的扳手。它又大又长,铜把手闪闪发亮。

“它会照我的需要变化。”她喃喃道。

接着扳手叹了口气。它在她手里熔化,像夏日太阳底下的冰棒一样,直到成了一把娇小精细、钟表匠专用的钳子。在女爵叫她住手之前,她已经用扳手变成的钳子夹住茉德·伊莉莎白·史迈斯时钟芯里作怪的齿轮,用力拉扯。

“你好大的胆子!”女爵嚷道。她将手抚过依阿高黑色的背脊,但他只是看向她,翠绿色的眼眸满含哀伤。

“锦葵……”他低语,“我累了。”

“求求你!我不能回去!”女爵抓住九月的手,猛力地掐。

“别碰我!”九月喊道,“我跟你不一样!”

女爵再次发出刀锋般的笑声:“你以为精灵国度爱你?它会把你留下来,疼爱你,只因为你是好女孩,我不是?精灵国度谁也不爱。它没有心,它什么也不在乎。它会把你吐回去,就像它对我一样!”

九月悲惨地点点头。她们都哭着,一边争夺扳手。九月把手指戳进时钟,拼命想用自己的手转动齿轮。齿轮割伤她发冷的手,血染得时钟内部到处都是。

“不!不!我不会让你得逞!我不要回家!”女爵啜泣着,接着她做了一件出乎意料的事。

她放开九月,往后退了一步,在这么狭小的房间里,这一步可算是一大步。在她背后,风狂雨骤,闪电大作。“我不会让你得逞。你们。你别想,精灵国度也别想。你不会赢的。”她把一只手放在胸前,“我还有魔法。如果你要让那时钟开始走,我就必须静止不动。我跟你一样读过很多故事,九月。肯定比你多。而且我知道一个你不知道的秘密:我不是坏人。我不是黑暗君王。我是这个故事里的公主。我是个王国被夺走的少女。而公主要怎么在几百年来都受到保护,安全无虞,无论遭受什么袭击?入睡。一百年,一千年。直到她的敌人尽遭消灭,阳光重新照耀她完美纯真的脸。”

女爵往后一倒。那是瞬间的事——前一瞬,她站着;下一瞬,她像朵折断的花般瘫倒在地。她静静地躺在地上,动也不动,眼睛紧闭,神情安详。

九月拿着小钳子转动齿轮。指针动了起来,起先缓慢,而后愈转愈快。

房间里,一阵轻柔的闹铃突然间响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