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那些Q宝捶了一顿只是小事，让小麦感到难受的，是花木青又提起了爸爸。关于爸爸，小麦总是记忆犹新，还记得爸爸刚不在的那段日子里，她还经常在黄昏时去等爸爸回家——直到太阳下山，妈妈叫她吃饭，小麦才想起爸爸永远不会回来了。这些记忆时不时会涌上心头，比脸上的伤还要痛。

如果能忘记，也会好一些吧。

小麦想着。可是记忆就如同深深地镌刻在脑海中一样，怎么都忘不掉。不仅仅是小麦不想忘记，同样也是不能忘记。

地铁到站的时候，天已经快黑了。前面就是小麦的家，她刚走到门口，一个声音忽然响了起来：“收信啦！”

这时门口的邮箱机器人提醒有信件来了。小麦一把拉开了邮箱门，把里面的信全都撒在地上。自从爸爸去后，也不会有人给她们母女写信，这些邮件全都是些无孔不入的广告信。小麦实在很讨厌那个每天将她们家邮箱塞得满满当当的快递机器人，可是那机器人太灵巧了，哪回都捉不住它。

一走到大门口，那扇门便自动开了。这门也是个机器人，能自动识别，因此这个时代已经没有钥匙了。小麦在鞋架机器人前换了鞋，刚走进玄关，一个小小的黑影仿佛滚动一样到了她脚边。

那是馍馍。馍馍大概分辨不出小主人脸上有了点不一样，仍在小麦面前拼命摇着尾巴讨着好。平时小麦总要和它玩一会儿，可今天实在没心思，她摸了摸馍馍的头，走进了客厅。

客厅里，茉莉正和那个新到家里的Q宝6左摇右晃地比画着什么。小麦见妈妈就在客厅里，不禁有些担心，因为妈妈看到自己脸上的伤，准会说个没完的。只是茉莉听到声音转过身来时，脸上却戴着副VR头显。

妈妈在做全景健身操啊，小麦想。戴上VR头显，妈妈看到的就是另外一副模样了，她也许正在面朝大海，要不就是在哪座山里攀爬。而通过VR头显看到的自己，准是她梦想中的一个乖巧恬静的女儿。

“小麦回来啦？我马上好，一会儿就做饭啊！”

妈妈只不过扫了一眼就又转过头去了。就算VR头显里见到的是那个乖巧恬静的自己，妈妈也不会多看一眼的。小麦暗暗叹了口气，大声道：“不用，我自己煮面。”

能逃过妈妈唠叨的一劫，小麦的心情多少要好一些。她走到厨房里，从橱柜中翻出一个杯面。这杯面也是个机器人，只消一启动，就什么都不用再做了，杯面自己会加水加热，然后送到嘴边。

小麦坐在厨房里等着面煮好的时候，茉莉在客厅里正拼命地扭来扭去，也不知现在Q宝6往她的VR头显里放送了些什么。

“今天怎么样？”

茉莉的声音传了过来。小麦顺口道：“我把学校砸了。”

“挺好的！再接再厉！”

和往常一样，小麦又暗暗叹了口气。妈妈根本不关心自己白天到底怎么样，别说是把学校砸了，就算自己说将米都市炸了个底朝天，妈妈大概同样会说“挺好挺好，再接再厉”。

这时杯面发出了“叮”的一声，盖子自己打开了，随即是一段欢快的广告歌。这是出品方降低成本的方法，而买面的人也只能在吃面时忍受这段关不掉的广告歌。

小麦强忍着把这个泡面机器人一拳砸扁的冲动，在广告歌的伴奏下吃着面条。

“泡面咯！泡面咯！泡妞不如来泡我——”

吃完最后一口面条，泡面机器人意犹未尽地还在重复着这首广告歌，小麦将筷子往杯面里一戳，转身向楼上跑去。那泡面机器人还在乐呵呵地唱着广告歌，加速往厨房的垃圾桶跑去。

哪里都是机器人！小麦从来没觉得自己和今天一样那么讨厌这些机器人。她上楼的脚步也越来越沉重，刚走到一半，却听到茉莉在说：“小麦，你上楼干吗呀？马上就可以开饭了。”

茉莉到这时才有点感觉到女儿的异样，终于摘下了VR头显看向楼梯上的小麦。小麦听到妈妈的声音，停下步子说道：“我不饿。”

“哎呀，闹情绪啦？妈妈平常是怎么教你的啊？背对着跟人讲话很酷是不是？”

小麦翻了个白眼，无可奈何地转过身来道：“好吧，我错了。我可以上去了吗？”

她的声音里充满了敷衍，只想着尽快回自己房去。可是当小麦一转过身，茉莉便是一怔，马上跑到楼梯上，站在小麦跟前打量着她脸上的伤痕。

“小麦，你脸上是怎么搞的？”

茉莉的声音里有着平时难得的温柔，这让小麦有些心虚，她低下头道：“没事，我今天摔了一跤。”

这模样并不像是摔跤摔的。自从小麦的爸爸去世后，茉莉已经不止一次看到女儿这副样子回家了，她知道小麦准是又打架去了。她叹了口气，伸出双臂将小麦搂在怀里。这个动作让小麦倔强的神情一下软化下来，轻声道：“真的没事，妈。”

“我的宝贝，跟妈说，是不是那些坏同学又欺负你了？”

茉莉的温柔让小麦终于投降了，她吸了吸鼻子，点点头，眼眶已经湿润了，泪水马上就要流下来。

茉莉轻轻拍了拍小麦的后脑勺，柔声说道：“我知道，你在学校不好过，有时候我自己也觉得日子不好过，可其实我们并不孤单。”说到这儿，她将身子向后仰了仰，伸手将小麦的头发捋到脑后，爱怜地笑了笑，接着说道：“你知道为什么吗？”

因为我还有妈妈！小麦的嘴唇抽了抽，强忍着扑在妈妈怀里痛哭一场的冲动。

“……因为，一个人也挺好，因为你有Q宝！”

小麦的神情一下僵住了。她怎么也没想到妈妈居然得出这么个结论，还生怕自己听错了，问道：“Q宝？”

“有了Q宝，你就不会再孤单。Q宝，你的贴心伴侣。”

这句广告词小麦听得耳朵都生出老茧了，就算从不喜欢机器人的她也是熟而又熟，她猛地从妈妈怀里挣脱出来，有点失态地叫道：“你每次都这样，你跟Q宝过一辈子算了！”

她再也忍受不下去，一下冲上了楼，冲进自己的房间，将房门重重一关。门却发出了“嘭”的一声，似乎夹到了什么，原来是跟着小麦进来的馍馍被夹在门缝里了。

门也是机器人，智能化模式保证不会夹伤人，馍馍被夹了一下也完全没事，只是晃了晃脑袋便跟进了门。它也不知道小主人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见小麦在床上翻着床头的洗衣篮，便也想跟着到床上去。只是对于它那四条小短腿而言，这床也高了点，蹦了好几下才算爬上去。

小麦的床头，贴满了足球海报和乱七八糟的画，地上也是乱七八糟的玩具。在她的枕头边的墙上，贴的则全是照片：小麦的、茉莉的、馍馍的，唯独最中心的位置是空的，有一张照片不见了。

小麦从洗衣篮里取出了一件足球衫套到了身上。这件足球衫对小麦来说大得异乎寻常，小麦穿上后几乎整个人都被盖住了。

这是爸爸最后一次换下来的足球衫，洗好后，就再也没有人穿过了。小麦穿上足球衫，一下倒在枕头上。

枕边墙上的照片里，小麦的、茉莉的，还有馍馍的，全都笑容可掬。只是小麦已经忘了自己的笑容失去多久了，她看着照片墙当中那块空缺，眼泪终于淌了下来。

眼泪流下来时，颊边突然感到有些温热，却是馍馍舔掉了小麦流下的泪水。小麦抱过馍馍，轻轻给它挠着后脑勺，馍馍也舒服得不住打着呼噜。

“馍馍，你知道我在想什么，对不对？我就知道你最懂我了！最棒了！最好了！我最爱你了！全世界只有你最懂我了！”

馍馍的眼睛也在发亮，仿佛马上就要说话。小麦在一瞬间似乎已经听到了馍馍的声音，可是——

“汪！”

馍馍发出的，只是一声温柔的吠叫。就算再温柔，终究只是狗叫而已。小麦怔了怔，终于失望地将馍馍放下。

“不要哭。不管什么事，首先要靠自己！”

小麦仿佛又听到了爸爸的声音。那还是她学走路的时候，爸爸带她到外面，结果小麦摔了一大跤，正在号啕大哭的时候，爸爸扶起她，这样跟她说的。虽然过去好些年了，可小麦仍然记得清清楚楚。

对，靠自己！

她伸手启动了床边的电脑，面前立刻出现了一张悬浮在空中的全息屏幕。

小麦首先搜索的是自卫术教学。可是看看那种动不动就挖眼睛、掐要害的动作，实在没办法接受。再搜一下武术培训班，却是几个五大三粗的汉子正在随着音乐做出几个架势，让小麦差点以为自己错搜成舞蹈培训班了。

搜了一阵，觉得一个靠谱的都没有。这时馍馍忽然在她身边拱了一下，跳下了床，从门缝里挤了出去。大概馍馍觉得小麦不和自己玩很没劲，准备回后院自己的窝里去吧。看到馍馍的身影，小麦灵机一动，在网上搜了条“如何教狗咬人”。只是很遗憾，出来的却是“被狗咬了怎么办”“如何教狗不要咬人”之类。何况，看馍馍这模样，别说去咬花木青了，连和花木青的Q宝单挑也一准赢不了。